瓜尔佳氏一直是淡漠着的神情,对我也仅仅止于礼貌周全;石佳氏与富察氏则常常面带绯色,柔美不已,想是得了胤祥的眷顾,心情也变得大好。
不过每天他都会来我屋中小坐,偶尔留宿,也只是与我一同看书闲聊。冬天已经来了,屋里也烧起了碳火。小格格现在单独有间屋子,就在我屋子的隔临。胤祥每日必去看她,与她嘻闹,倒把她看得像真是我的女儿一般,给了她嫡女该有的待遇。
今儿看完了吟儿,他照例来我屋里饮茶。乌布里拧了湿帕子给他擦灰,乌勒丹则泡上好茶端在热榻上的小方桌上。我照旧翻看我的茶经诗书,偶尔与他对话。
“十月的时候,原济又走了。”他翻了翻我案头上的书籍,突然打开了话匣子。
“原济?”我略加思索便想起了此人。
“他常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他反对愚昧与庸俗,他的画自成一格,倒是有机会找本他的‘画语录’来给你瞧瞧。”胤祥放书放在了小方桌上,抬眼看我:“今年也是巧,去的几个都是文人。先是查升,后有高简,这会儿连原济也去了。”
“查升的‘淡远堂集’似乎你的书房就有,得闲了你拿来给我看看。”我淡淡一笑,不过闲聊。
“你倒是喜欢他的小楷!也是,他这手字是得了董其昌之神,连皇阿玛也对他屡称赏之。”他也笑笑,端起茶细品。
“有件事儿我跟你说说,今年正月里直郡王的继夫人张佳氏不是生了位阿哥么?当时你已经跟了皇上去南巡,直郡王也随侍在侧。我倒不知道敏惠她给直郡王府中送了何礼?也没见她去直郡王府上,我也是七月才知晓此事。”我也放下书,正色道。
“哦?那是大哥的四子,府中理当是摆了满月宴,我记得在德州时,皇阿玛就下了旨让宫里给下了赏赐。”胤祥放下茶,盯着我瞧:“这么说,你不止是没有去,甚至还不知道?”
我点点头:“正因为我没去,所以七月里直郡王的侧福晋生下五格格时,四嫂就差人来府中给我捎口信,问我何以上次未露面?又问及我此次是否知晓。可巧的是,第二天我就由府中知道了此事。”
胤祥有些尴尬笑笑,“看来你也是少出府走动,有些事儿又没个上心的人给你传达。”
我闭不出声,知道他这是怪瓜尔佳氏没有及时把消息告诉我。
“八月里你去了他府上没有?”胤祥见我不出声,追问了句。
“没有。虽然我知道了这事儿,但就这么跑了去,那继夫人要是恼我没去参加四阿哥的筵席反而参加格格的筵席,我岂不是白白得罪人?”我摇头,“错一次便是错,我哪里还能再错上加错?”
“怎么今儿才说起此事?”他温和的看着我,语气有些无奈。
“本来也可以不说给你听。”我一笑,“但是对方毕竟是直郡王,我说给你听总强过你由旁人嘴里听来。”
“难为你了。”他摇了摇头,起身撩袍准备离去。“对了,我听说你以前喜欢去洋人的教堂?”
“你打哪儿听来的?”我一愣,这叫我如何回答?
“就是听说的。”他低头看我的神情有些紧,“不过今儿还是少去了。”
“为何?”我不禁奇道。虽然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但当今皇上并不反对洋人啊?相反的,皇上还是很推崇洋人的学术,皇子中识得洋文的也不在少数,就连皇上自己都会西洋的算数。
“皇阿玛曾谕示多罗:西洋来人很杂,先将定例晓谕明白,以便后来人遵守法度,不致违反。以后,西洋来人不再回去者方准到内地居住;如果今年来明年去,此种人不许居住。此种人就好比立在大门前,议论人屋内事,既多事,又不令人信服。”胤祥见我有些兴致,便又坐下细说:“去年底皇阿玛正式颁布了敕令,西洋来人必须宣誓永久驻我大清,否则驱逐出境。这敕令才颁布不久,洋人中总有心气不服之人,短时间内恐有不妥,所以你还是少去。”
我点点头,在这件事上我无所谓。反正我失忆这么久以来,我也没再去过,去与不去于我无关。
“听说你还是挺喜欢些洋人的小玩意儿,我就留意看看,有机会给你弄个法兰西怀表。”他点点头,似是满意我的顺从。
我有些啼笑皆非:“随你。”
近来瓜尔佳氏来我这里来得勤了,起先我不得其意,乌布里还猜着她不怀好意,每每她来的时候,乌布里必守在屋里半步也不离去。
到后来我看她神情一日憔悴过一日,细细一想这才明白:胤祥回来这些日子,虽是听从了我的话常入妾氏的屋子这件事令她相当不满,但几月下来却仍是没有什么动静,她许是着急,怕我真的就入宫向德妃请旨,再弄多几个女人进府。
看来她还真是把我的话听了进去,我倒好奇她怎么就在我发过了次威后变得这般安份了?难道,胤祥对她说了什么?
我为了安她的心,对她允诺,暂时不会主动要求宫里给府中送人,但如果是宫中的意思,我也不能拒绝。她听了这话,笑得有些虚弱。
胤祥照旧是日日来我屋里小坐,有时吟诗作画,有时论论当世文人风采。有一时我笑他是不是太闲了,竟从未见他埋首于书房奏本之间,他竟然瞪着我说:“我初入朝堂,需学甚广;皇阿玛把重责交给长兄们是出于对他们的信任,但未必就没有我一展抱负的余地。”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奇怪,我听得摸不着头脑,尔后想想,原来一直传言他极受圣眷不过是自他十三岁之后便次次随侍驾前巡视塞外,更在四十一年就被皇上委以重任单独祭拜泰山。但是在这样的荣宠背后的一个事实是:胤祥大婚及分府的时间比其它皇子晚,甚至比十四阿哥还要晚;皇子要想上朝堂,需是在分府成婚之后才被允许。
外人眼中的十三爷因年人去母妃而倍得皇上眷宠,但恐怕其中的冷暖滋味只有胤祥他自己才会知道。是以他才会对我一时的玩笑表现出极度的不满与较真,他,还是有抱负的。
他在朝堂上的努力我看不到,正如同我在府中努力保持各房的平衡而他也看不到一样,我们都同样为着自己心里的目标而努力,但又不能完全的看透对方的世界。他对我,是平和而疏离的,自从我接手府务之后,我就明显的感觉到了。
可是在我从前的那段历史背景下,我又怎么可能要求他对我坦诚以待?当他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对他坦诚我的心态。可是我从没有放弃这个可能,总要找个机会,才好开口。
我紧握着笔,怔怔的看着笔下雪白的宣纸,思索了半晌才重重落笔写了个大大的“家”字。淡淡的墨香窜入我的鼻中,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僵硬的背影……
那已经是除夕夜的事儿,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眼看就要到康熙四十七年了,又一个除夕即将来临。我与他,应该是再无交集了吧?我的拒绝是那样的彻底,当时伤他必然很深;而在我得知所有的前尘往事之后,对他依然毫无半点印象可言,那么让我们向着两个反的方向前进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
“十三爷。”乌勒丹的吃惊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我直立起身子,抬眼看见胤祥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是何时来的?我竟然发怔到这种地步?连有人进了屋子也不知道么?
胤祥低头看了看我的字,复抬起头来盯着我看。
“你们下去吧,给爷沏杯热茶来。”我放下笔对乌勒丹吩咐后,对上他的眼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你的字……”他见我对着他不出声便低头看向我写的字,语气有些疑惑。
“怎么了?”我低头看看自己写的字,不丑啊。
“这是个家字……”他仍是不忘自己的疑问,目光坚定的望着我,期待我的回答。
“这个字啊……”我静静的看着胤祥,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机会来了:“我自打进门便一直在想,一个家要如何维系?作为一家之主,又要如何自处?以前的我不曾想过这些,你呢?你有想过吗?”
他神情一震,缓缓低下了头:“你是在怪我?”
我摇摇头,将毛笔递到了他的手中:“我虽对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说法不以为然,但却知晓‘家和万世兴’这五个字的道理。”
他手执毛笔,抬头怔怔的望着我,一抹诧异染上他的双眸,我会意的笑了。他会知道的,他所认识的兆佳氏苏勒,已经与以前不同了。他大可以冷落我,或是与我相敬如傧,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有把我推向他四哥的想法了。
“苏勒,或许我们该把话摊开来说。”胤祥放下手笔,拉着我走向软榻坐下。
我沉默了会儿,看了看窗外,今儿他并不是要听我说什么,他是自己就有话要说。
“苏勒,大婚至今,作为丈夫,我是有愧于你。”他真诚的看着我,目光清明:“但这桩婚事本就是错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虽虚长你两岁,却一直敬你如嫂,以至于即便成婚,我也无力说服我自己你是我的妻。”
我细细的看他,他的表情诚恳而真实。
“胤祥。”我平静的说道,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无论我们的婚姻是对是错,但已经成定局,谁也无力去改变。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忘记你曾认识的我,来面对现在的我。”
“我何尝不知道你已经有所改变?”他自嘲的笑着,脸上尽是无奈之情:“以前的你永远只会喊我十三爷,可从未像现在这般直呼我的名字。我真是不知道你的改变为了什么,我有些惶恐,又有些不安,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在你面前自处?”
“不要对我有所期待,我不见得能尽职于我这嫡福晋的身份。”我淡淡的笑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悖意:“也不要对我有所要求,我要的只是平静的世界,我不以嫡妻的身份来制约于你,但也请你能够让我享受到足够的属于嫡妻的待遇。”
他闻言,吃惊的看着我,一时接不上话来。
“我要求的待遇,并非你所想,我只是要求与你之间公平的对话。”我思索着该如何把话说出口,我是不是该首先要告诉他我失忆的事情?
“公平的对话?”他讶然的扬眉,显然对于我的要求很是意外。
“胤祥,我敬你为我的夫,也希望你尊我是你的妻。若你不来那便作罢,假若你来了我这屋子,我便希望你是以丈夫的身份与我对话,而不是以阿哥的身份。”我轻叹,有些话其实不用说明,很多东西是水到渠成的,更何况,有些话,我还是说不出口。
“苏勒……”他看我的眼神转向轻柔,夹带着淡淡的不解与一丝困惑,“你真的不同了,在感情上变得令我陌生,但却更令我感觉到亲切。你……”
我收起笑容,正色的看着他,以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真的希望,我们……是夫妻?”他轻喟,语气中仍是有一丝不肯定。
“假如我们能够活很久,又或是我没机会犯下七出之条的话,那么,我是真的希望,我们是夫妻。”我微微叹息,这话由我来说,真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胤祥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他的脸上有丝困惑:“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
很好,他居然给了一个我开口的理由。
“还记得大婚前我的那场病么?”我深深吸了口气,不意外的看见他颔首。“就是因为那场病,我忘记了一切。”
胤祥震惊的看着我,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世界上,我谁也不记得了,包括我自己。”我有些嘲弄的笑了笑,“我的人生已经不完整了,你们所在乎的那些事儿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怎么会这样?”胤祥似乎很难接受我所说的,他的双眼充满了怀疑与惊讶。
“这或许是天意。”想起额娘的话,我哂然一笑:“命中注定,我是你爱新觉罗·胤祥的妻。皇上的指婚任谁也不能拒绝,这就是你娶我的原因。而我如果还带着对他的感情嫁给你,或许就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我不甘心命运而全力抗争,最终的下场可想而知;要么,我为了所有人默默承受着一切,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我便郁郁而终。”
“苏勒……”胤祥一震,下意识的伸手揽住了我的肩。
“你总说我怪你,其实我没有。虽然我失忆,但在嫁给你之后我还是知道了所有的事儿。我只是忘了所有的事,却并没有变成傻子,我所说的所想的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你明白吗?”我盯着胤祥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着。
“真是庆幸,你忘了那一切,至少你不用像四哥一样承受那种椎心的折磨。”胤祥惨然的笑着,看起来比哭还难看:“这两种命运,你都不用选择。”
“可是上天给了第三个选择。”我看向胤祥,“胤祥,你可知道,老天给的这个选择不是让你和你的四哥做选择,而是让我做选择。”
胤祥一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你们一直有着某着默契,你对我疏远而有礼,他对我却毫不掩饰所有的感情。可是你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事实上,我对你的了解比对他多,他在我的心里,只是一个叫做四贝勒的人。”我逼近了他,仔细的看着他略带琥珀色的双眸:“而你,叫做胤祥。”
他惊得往后一退,手也从我的肩上落下。他的眼神略显慌乱,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我是你的妻子,正如你所听到的,乌勒丹的猜测没有错,我跟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上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令我避开了痛苦的深渊,但是它又把我推向了另一个无形的牢狱;你的冷淡你的疏远,令我作茧自缚,在这个十三爷府画地为牢,生生的把人与心都囚禁在了这里。而我,却没有任何的理由去怨忿命运的叵测。”我说得很快也说得很保守,我不能直接说出我的想法,我害怕他的再次拒绝。
“苏勒,你不能这样。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只是失去了记忆,也可能会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如果你不理清你对四哥的感情,只一昧的逃避这一切,我只怕你到时恢复了记忆,会痛不欲生、会后悔莫及。”胤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人不能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儿,一旦做了,终身便要活在追悔莫及的日子里。偏偏还有人深陷其中,因为当初的一个错失,而过着如今不伦不类的生活。”
看着他规避的双眼,我突然觉得好累。我和他,为什么拘泥于过去的束缚呢?我明明就要说出我的感情了,可我偏偏却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假如有一天我恢复了记忆,我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对四贝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么到时候,我会不会疯掉?
还有,他所说的某个人,会是谁呢?难道他说的是四贝勒?
“苏勒,如今这样的现状不好吗?我不会让敏惠的事再发生,她会安安份份的。我承诺会给吟儿最高的待遇,也会让那两房诞育我的子嗣。”胤祥拉开了与我的距离,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明白了为何你会那样对待四哥,我完全了解了。我不会再试图去做些令现在的你感觉不妥的事,只是请你记得,我与你……不可能。”
“你是说,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淡淡的一笑,心里想的话顺着嘴就说了出来。
他抬起头,眼神无比的坚定:“是的。”
原来,他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有些发愁的暗叹,看来我与胤祥之间,永远会有个四贝勒隔在中间无法磨灭了。
“就快要除夕了,我该准备准备了。还有,过了年吟儿就该像弘昌那样取名报宗人府了。我想好了,就叫她莲吟。”我茬开了话题,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还有,我失忆的事儿希望只有你知道。”
胤祥怔怔的看着我,好半晌才缓缓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