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冉冉缭绕,袅袅腾空,摒退左右,明寒直视着青案前那道象征权利与威严的明黄身影,面如刀削,清俊刚毅。恍惚间记起从前,执手论书,并肩射猎,阔论天下,共绘社稷,那是他唯一钦佩投缘的兄长,是他在这帝王家唯一的知己。年少轻狂时,他发誓,为他守这大好河山……
沙场点兵,金戈铁马,七年杀戮的战场秉着一个誓言,再回首却蓦然发现,好像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咫尺间距,堪比千山万水。
明棣锋锐的眸子半含沧桑半含无奈,那人眸里无喜怒却不怒自威,玄服之下面如死神,冷如修罗,他是这明华的第一王爷,是明华坚不可摧的墙壁,也是他最疼爱的七弟。郎目紫袍,玉冠书卷,曾经他的七弟胸怀天下,志在四方,只如今……
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明寒低沉的声音响起:“皇上昭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明棣轻叹口气,是“臣”,不是弟,莫非坐了这把龙椅就注定只能是“寡人”么?
“七弟。”
如同滴雨如海,明寒心底一圈涟漪,神色依然不变道:“臣在。”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三哥。”
登基八载已来,唯一令他后悔的就是失去了他的情谊,失去了那一声“三哥”,不是后悔当初为帝位的抉择,是惋惜当初若能多考虑些,是否能改变今日的一切?
“臣,不敢。”
明寒的心被巨石压住,那些往日在他走那一步的时候已经亲手毁了,这七年的戎马生涯,只有血才能覆盖那些痛。
明棣黯然,但那仅仅是一瞬。帝王啊,他这一生都为天下而活,直到看见那翦水双瞳,那纯然笑颜,那羽翼翩纤,他突然想自私一回,为自己自私一回。
启唇,已带了淡淡的威严:“朕将右相宁敬之之女宁琼芳赐为凌王妃,可好?”
可好?他还是征求了他的意思。
明寒一惊,凌王妃?那那个女人又是什么?先前圣旨只将云端赐他为妃,并没有说明是正还是侧,但这句话明寒显然不认为皇帝只是将云端纳作侧妃而已。
不知为何,明寒首先想起的就是那个淡如水的女子,她安然,静默,幽雅中透着清冷的高贵,贤柔中带着高傲的倔强……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她是他的!
颔首抱拳,他行得是军礼,低沉坚定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冷回响在屋里,“臣,已有王妃。”
明棣倒不以为忤,荡起温和如春的笑容,不急不缓道:“七弟是动了真情?”
他的七弟,从不贪恋女色,如今一反常态时时刻刻护着她,他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可偏偏……难道真是帝王之家永无真情么,七年的时间磨平了他的郁结,也磨出了他的锋利,如今莫不是要旧事重演?明棣想了很多,竟独独没有想到放弃。
明寒心下一怔,却不愿承认,随即驳道:“真与假,她已是臣的妻子,不劳皇上费心。”
“那是北姜送到明华的,即便此刻是在凌王府。”
明棣口气已透出丝丝不悦,言下之意这明华的一切都只属于自己。
明寒冷笑一声,施施然道:“是,但也是你亲手送给我的。怎么,皇上曾为了江山舍了情,如今要为情舍江山吗?”
“若真是如此,皇上对得起七年前因你而死的那人吗?”
冷漠已转作满腔怒火,看着案前之人明朗的神情一点点暗沉下去,他的心里没有快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不待他回答,明寒孤绝转身离去。
许久,究竟有多久?孙启的出现才唤醒明棣休眠的思绪,他自嘲一笑,这是怎么了?仅仅为个女人就让他平静的心掀起了浪潮?
孙启不敢相信那属于眷恋的似乎很温暖的眼神是面前这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帝展现出的,他的绝,他的恨,甚至无情残忍孙启是打心里害怕的,然而这一瞬的春风浅阳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个男人的美,独一无二。
朱笔轻搁,最后一道奏折合上,明棣靠着椅背,方一闭眼就看见那白鹤般的身影出现,足尖一点,长袖化翼,笑面如魇,整个天地的纯然之气都凝聚在那薄如蝉翼的身影中,万世繁华那敌……
“出宫走走吧。”
“是。”
孙启挑了几个侍卫换了便服,一行人自东华门走出了红墙碧瓦。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绿缇才晓。
明棣几人刚到长安街口,便见不远处人群熙熙攘攘围着,生了好奇便举步走了过去,四名便衣禁军很快疏通一个通道,明棣走了进去,跟前几人虽好奇但绝想不到此人会是当今皇上,只以为是哪个官家少爷罢了,于是倒也没多注意。
抬眸望去,原是个举止粗俗的老板带了几名大汉正与一位年轻公子理论什么,那公子背对着他,只觉身形偏瘦偏若,似曾相识。
孙启见人群混乱,生怕有心之人造次,于是低声道:“主子,这里混乱,及早离开才好。”
明棣浅浅一笑,直寐惑了身边几个娇媚女子,只听他慢慢道:“无妨。”
孙启本想再劝,却见主子已举目望去,似有几分兴趣,于是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眼神示意了身前身后八名护卫后,也像那争吵声源看去。
“公子,说了这么久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恶人,只不过天下哪有吃白食的事,拿不出银子来就别怪我们了。”
那老板奸诈地捋了捋胡须,带着恐吓之意,四名围着年轻男子的大汉也纷纷跃跃欲试。
浅蓝的背影看不出一丝慌乱,只听一声淡如梨香的声音传出来:“我说了,出门急忘了带钱,我会叫人送来的。”
似乎所有的喧闹声都无法穿透的干净与淡然,明棣轻蹙剑眉,暗惊道:“是她……”
“放屁!”老板大喝一声,“让你回去?我有那么笨吗?你以为我这归鸿楼是善堂吃饭不用给钱的吗?看你一表人才的,没钱还敢如此嚣张。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已开始为那位‘天人’公子默哀了,如此惊鸿之人怕是要折翼于此地了……
“呃?这是谁的地盘?”
潜静的声音带着几丝嘲讽,明棣锋锐的双眸浮起赞赏与趣味,这个女人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看她应该是一个人出来的,她到底知不知道如此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老板先是一愣,同时也被那浅笑淡然怔住,不由暗自腹诽,京都何时有了这么一位绝代少年,看她穿衣打扮不像一般的富贵人家……哼,管他是谁的人,难道能大过他们东家不成?
于是仰头一笑,道:“小子,给本大爷听好了,反正你今天也活着走不出去了,不妨长长见识,这归鸿楼可是当今左相蓝封大人的产业,你就自认倒霉吧!”
云端面色不变,心里却也不忍吃惊,自己难道是与那左相八字不合么,竟这么快又结了怨?都怪自己出来忘了准备银子,偏偏又被这里的焖虾香味吸引,这下好了莫说在明寒回来之前回去,只怕现在走出这条街都成问题了。
“给我打!”
老板凶相毕露,一挥手四名大汉冲了过来,云端还来不及反应,而明棣刚要阻止却听一道清如泉,雅如风的声音响起,“住手。”
是他,安庆王,明墨。
青如柳的锦袍在人群中不沾尘埃,长发一半已玉冠束起,一半垂于脑后,双眸似水似月,无尽温柔却独独锁在她的身上。
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她不知道她的讶然在他眼里有多么珍贵,他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近她,像被附了魔咒一样她淡然的眼里因为他的出现起了波动。
一场闹剧被平息,云端甜美一笑,浓浓道:“谢谢,王爷。”
明墨的心漏跳一拍,她的笑竟然这么蛊惑人心,只一个微妙的弧度就轻易将他俘获,不,不止是一个笑,她的所有都美不胜收。
“王嫂怎地一个人出来?七哥难道放心?”
不知怎地,明明只有他们两个,可为何还是不自觉提到了凌寒王?气氛倏忽一冷,她与他一样莫名失落。
云端没有回答,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记起时候不早了,自己应该回去了。
“皇……三哥。”
明墨一个抬头就对上了那锋锐的眼神,反应过来后立刻垂首行了礼。
明棣心情似乎很好,笑笑道:“难得出来一趟,竟碰到了十一弟与……”
话未说完已难理出顺序,她清静淡雅的眼神与他相撞,四目相对,却无言。明棣无法忘记那时的情形,浅蓝的云端男装将她的疏离衬得愈发清冷,银丝发带在如墨的飞发中若隐若现,没有了刘海的遮挡,她完美地无可挑剔的容颜毫不吝啬地展现在阳光下,却比阳光还要灼人眼球,额间细红色的疤痕被朱砂巧妙地绘作一朵火焰,炙烈的燃烧,邪而妖艳。
怒放的火,清冷的翦水双眸,她是冰山上的火莲,直击人心。
倒是云端先适应过来,浅浅称呼一声,“三哥。”
她是随着明墨,却被那两人误以为她是随着王府里的那个人,所以两道灼灼目光在同一时间黯了几成。
“恩。”应了一声,把目光转向明墨带了几分戏谑道:“七弟欠你一个人情了。”
明寒潇洒一个转身,玩笑道:“三哥尽拿我开心,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带你们走走如何?”
“好啊。”明棣求之不得,往日里就数他最清闲,不理朝政,整日舞文弄墨,偏偏得了个“明华第一人”的名号,说起游乐更是个行家里手。
见云端默不作声,明棣不觉柔声道:“十一弟带的地方定是值得一去。”
云端一听有了心思,反正已经迟了,大不了被他训斥一番,难得出来一趟,就暂且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好。”
明棣蓦然一怔,她在对他笑,纯澈干净,简单而温暖。
明棣终这一生,无论面对哪个女子,哪种绝美都无法忘记这一日,还有这个令他永远期盼而有遗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