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不知道是不是连年暴乱的缘故,新皇入主鉴宫的那天起,似乎带来了一个季节。皑皑白雪落在亭台楼阁,精致盎然。下朝的官员匆匆走过,如此精致却不能吸引人去多看几眼。慢慢积少成多的厚厚白雪,被宫中内侍用扫帚扫到了路两旁,沾了灰泥的学被翻到表层,远远看去露出的小道像是被撕扯开的疤痕。不会弄湿朝靴,不会踩出声音,疼痛被隐藏着。
“娘娘,这雪下得急,您身子本来就虚,在这么冻着又要遭皇上担心了。”一名侍女礼数周到的行了一礼,对着前面一位穿着鹅黄宫装,妃子打扮的女子背影说道。
那背影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立在雪里,任轻飘飘的雪花落在她发间,化在他肩上。她似是赏了好一会儿雪景,轻柔的声音才从她口中传出:“难得下雪,皇上怎会忍心让我错过这精致……”
她转过身来,似是水墨画里照搬出来眉眼,轻柔的像是灵动的泉水,只是少了几分颜色,多了些许落寞。她的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着的,这笑似是而非,有些矛盾,又有些遥远莫测。“何况我这身子,也不是他担心就能好的了的。”她依旧回身站在雪里,远远看着墙角冒头的一枝红梅,却在这时发现一把油纸伞从她身后罩着她的头顶,不再有调皮的小雪花在她身上胡闹。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猜出了身后的人是谁,却没回头看他。依旧远远望着远处,除了呼吸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芷钰,要赏雪景,怎的连把遮雪的伞也不带?”
“给皇上请安!”侍女猛然跪下,被这不知何时撑着伞出现的爷吓的哆嗦。芷钰连忙转身,在要他惩罚侍女之前轻笑的对着这个突然冒出的男人撒娇:“是我不想带那些子麻烦东西,少了赏雪的情志……”她放开抓着他衣衫的手,想让他放下手中碍眼的伞,却被他另一只手抓住。
“你想如何,朕可曾违逆过你的意思?怎么这般信不过朕……”他扯她入怀,细语中满是宠溺。
“芷钰也不想惹皇上不快啊……”她在他怀里拱了拱,早已没了独自赏雪的兴致,闷闷的娇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撑着伞,拥着芷钰往回走。装作没发现她的不快,可是才不过几步,就见她捂着嘴唇猛咳了一阵。受了风寒?刚要责怪她几句,却见她有些心虚害怕的抬头忙着解释:“咳……咳咳……这……这不是……今日受寒才染上的……”
他的脸却冷得象冰,不知怎么挤出来的一丝难看别扭的笑。僵硬着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芷钰有些无措,一双水朦朦的眼睛看着他,求他不要深究。可他偏不,毫不理会一旁跪在低声一直认罪的小侍女,低声有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开始的?”
侍女的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地面,颤抖的声音从她的牙缝里挤出:“娘娘……娘娘在原先住的宫中就常咳嗽……今年冬天寒气来得急,稍一着凉就更严重了……”
芷钰忧心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瘦小女孩,料定了这个男人不会罢休,只是轻声提了一句:“小然一向伺候的小心,现在住的地方也比原来的好多了,我体弱本就不关她的事,你可不要计较。”
待他终于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没有回答,却更加小心的把她抱起来,一路无言的将她抱回寝宫。添了一倍的炉火,他亲自喂她吃下汤药,哄着她在床上睡着,再算安下心来。转身回到寝殿的正厅上,不甚在意的瞅了眼跪在那里打着抖的一宫内侍:“芷钰一心护着你们,我自不愿逆了她的心意……”
他抬脚指了指最前面的侍女小然扯了一丝冷笑:“但是你……犯了个大忌。知道是什么吗?”
小然低着头,怯怯出声“奴婢没有照顾好娘娘……”
不是他满意的答案,愚昧!“来人!拖出去掌嘴,等她想明白了再带来见朕……不要惊着芷钰午觉,拖远一点。”他声音轻和,跟他所说的内容完全不搭调,执行命令的人却一点也不含糊,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就将小然拖了出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跨过门槛,走进刚被轻扫不久后的雪地里,跟上来的侍官急忙将他的浅色大衣披上。他绕过回廊,特意去瞧了一眼刚刚被他勒令掌嘴的小婢。
此时的小然嘴已经变得红肿,连喊疼都特别吃力。他轻轻走进,依旧淡淡的问:“你可想明白了?”
小然颤颤巍巍的点头,看也不敢看他,费力的从肿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奴……奴婢……不……该称……芷钰……姑……娘……为娘娘……”
他终于满意,语调一成不变:“最近几日,你且好好养着,朕会跟芷钰说你身子不爽,养好了便可回来。今日罚你算是轻的,再有下次,朕令人剥了你的舌头。”
他穿过庭院,再一次走到芷钰之前站立的地方,远远的朝那个方向望了好久。庭院围墙,竹叶红花,还是没想明白她赏的精致与别处有何不同。叹了口气,才随意对着身后的侍官问道:“那边有什么?”
侍官没太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了看,犹豫着试探性的做出回答:“回……回皇上……那边是……是云裳宫……”
丛丛绿竹之后,是被挡去大半光华身形的红梅,刚毅连着娇俏,确实别有一番风趣。再往深了去是一边空地,原是侍卫操练集合的地方,现下已被改成晾衣坊,碍着大雪,那里只是空荡荡的一片平地。再接着是鉴宫最大的烟雨湖,景致悠然,却少有人至。湖心便是云裳宫——前朝先皇帝囚禁钰夫人袁芷钰的地方。
云裳宫……他在口中轻轻默念,眼神却变得幽深冷冽。推开侍官为他遮雪的伞,任轻灵的雪飘到他的身上、脸上,慢慢化开。
初初落雪,并无多深的寒意。银装素裹不过是一场新朝的洗礼,他得的天下似是仅仅得的一朝雪。死死盯着那个地方抬步走向那个空旷寒冷的地方,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握着。
这时候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怯弱的人。神采飞扬,踏平万里山河,意气风发,坐上金銮宝殿。他从未犹豫过,疼痛受伤、生命垂危,他也未曾退缩。这一刻,却犹豫起来,虽然脚步缓缓并未停歇,他的心却悬着。
隐身山寺,小僧曾颇为虔诚的问过他,“清辉师叔最害怕什么?”他盘身而坐,并未细想,脱口而出的是:“怕见不到她……”不知道是参佛人的心太过纯净,还是这小僧念的佛经引他曲解,竟觉得清辉的意思是怕见不到佛祖。在他这位半吊子师叔面前默默念了句《观佛三昧经》中文殊菩萨的偈:愿我命终时。灭除诸障碍。面见弥陀佛。往生安乐刹。
匆匆而来的侍从,踏着轻扫过后又堆积起来的薄薄雪痕,利落的跪下行礼朗声报告:“皇上万安,中殿骆王求见!”思绪猛的被拉回来,没有明显的不快。他抬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便令侍从先回去通报。转身不作他想,迈着平稳的步子,向着他近来处理政事的朝堂。心,隐隐落了下来。
空了的景致里,落雪渐渐少了下来。
一连几日,那人都忙于处理政事。雪儿也有停有歇,他却似乎不知疲倦。严寒来的悄无声息,芷钰的宫中隐隐透着层压抑,侍从婢女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招来不必要的灾难。毕竟几日未见小然,她们的主子甚至不曾问过一句。除了咳嗽的更加严重了以外,芷钰与平日并无多大不同。静坐在檐下,双手轻抚弦上,也不曾弹出一个音调。房檐上的冰凌子透着微微的光,与小婢送来的午膳与之映衬着,精致华美,完整无恙。
金色的靴子首先闯入她的眼帘,芷钰抬头冲他温和的笑,没有惊喜甚至不带一丝情绪。他也不以为意:“看着把好琴,怎的不赏它首好曲?”
芷钰敛起笑容,神色像是有着浓浓的不舍,柔声开口:“只是隐约觉得这琴的弦寿命太短,舍不得它被换掉。可是若是不换掉这根弦,这琴无疑是要浪费了。”
他上前执起她冰凉的手,圈她进怀里。顾左右而言他:“午膳你又没用,这才是浪费。”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俯身伸手轻勾,一根琴弦应声而断。眼神清明的觑着他:“没用的东西,就该换掉。”
难得的倔强,一如他们初见时节。他有片刻的失神,眼前恍惚映出了她曾经的神采奕奕和天真浪漫的曼妙神态。赤足跳进湖水里,只为奉还他故意扔进水里的血玉。那时候,湖中莲叶轻荡也晃动了他心中的涟漪。她说什么来着……“人生难得有可贵的东西,即便不是注定,又怎能轻易舍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