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期间,王正先就跟四舅在远离村屯的后河套捕鱼摸虾,晚上睡在没有窗户,向阳的人字形山墙开门,半卧在坡地上童话般的小马架子里。过往行人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歇歇脚,喝口水。鱼锅炖好了,大姑娘小媳妇还禁不住要嘻嘻哈哈地品尝品尝。
“真鲜量!不搁油比我们用油做的都好吃,你是怎么做的?”
“你锅里放的是什么叶子呀?”
“告诉我,我给你做月下老人。”燕家三嫂柳秋月说“你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周少之笑而不语。
“三嫂,我看你家的小姑子就挺不错,有模有样的,今年她也不小了吧?你就给他们介绍介绍呗?”一个小媳妇说。
柳秋月“可不是咋的。老四,我家小姑子咋样,相没相中?”
周少之“……”
“怎么象个大姑娘一样?你秀口难开,这事可不好办。”
土烟囱上淡淡的炊烟散尽,晚风中依然传送着青蒿燃烧时散发出来的薄荷般,压过鱼锅、香蒲和热土气息的清香。晚归的燕家三嫂的小姑子燕翠花也在四舅的小马架子前的空地上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十七岁的翠花姑娘是四舅的心上人,他在心中已经不止一次地叮嘱过自己,绝不能再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一定要把心里话向她说出来。
“……鱼炖好了,他们都说好吃……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吧……”周少之红着脸,费了挺大的劲儿,好不容易跟翠花姑娘说了几句,可是,憋在心里的话还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喝过水,翠花就领她的小姪女二红一块走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心上人,周少之轻轻地吹着这种时候总会与他相伴的抑郁的口哨。眼前跑过的王正先让周少之突然回过神来,向外甥招手。
王正先跑过来“干啥?四舅。”
周少之把外甥拉到眼前,瞅着远处的翠花,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去,叫翠花四舅母。”
王正先想也没想今个四舅为什么要他这么叫,拔腿便飞快地撵上燕翠花,站到她的面前便向她叫了一声“四舅母。”
翠花一下子怔住了。
“四舅母。”王正先觉得她好象没有听清,就对着她的眼睛又明明白白地大叫一声。
翠花是个大姑娘,知道这样叫是什么意思,满脸顿时胀得通红,二话没说,就朝王正先扑了过来,象一头愤怒的毌狮。
王正先那肯让她抓住,转身就跑。翠花比他又高又膀,正是在奔跑方面堪与男孩子媲美的年令,根本没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放在眼里。两个人你追我赶,寸步不让,王正先使出浑身的解数,左躲右闪,就是甩不掉她,直觉得她的手指尖就要戳到他的脊梁骨上。
姪女二红也撒开两条仙鹤腿,紧紧地跟在姑姑燕翠花的身后,和姑姑一样穷追不舍,不依不饶。
悄悄升起的明月,尚未褪尽的晚霞,让人不觉夜的降临。模糊不清的黛色大地上一泓清水镜子面般映出明亮的天光,不见晚归农人的身影,农人收起农具时金属清脆的撞击声却清晰可闻,河岸上、林间空地上到处闪动着王正先和燕翠花飞奔的身影。 周少之不安地注视着这场月下的追逐,远远地跟在后面。
如水的夜空中传来隐隐约约轻快的口哨声,追逐宛如飞絮一般在依稀可辨的大地上飘耒蕩去,时隐时现……
一串琥珀项链般的野火留下焦黑的足迹,在甸子边上不紧不慢地跳动着。舔着干草突然腾空而起的火光照亮了翠花月亮般不再那么严厉的面庞,愤怒在奔跑中得以释放,脚下也渐渐失去了开始时那股拼命的劲头。
月越升越亮。
洼地里浮起潮湿温暖的夜雾。
一个个巨大,松软,丝丝缕缕的雾团贴在地面上轻轻地蠕动着,白得耀眼。翠花在雾团间迷宫般的小道上踟蹰着,寻觅王正先的踪影。
小姑娘二红与王正先为雾团所隔,近在咫尺,却不能相逢。
一个背影突然出现在翠花的眼前,她慢慢地靠过去。转过来的竟是周少之笑容可掬的面孔,翠花拂袖而去。
古枫林清堂瓦舍的穹顶泻下五月如水的月光,二红宛如踏着月光的白色小精灵在王正先面前翩翩而过,好象不认识他了。
映满碧绿山影的牤牛河。
河水中,练习狗刨儿的王正先突然发现翠花端着衣盆和二红一块走过来,慌乱之中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想从她们的眼皮底下溜走。可是,他逃的并不远,而且,落入深水中。对于一个会水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个问题,只要顺着水势一游就能回到安全的地带,很简单。王正先却想不到,想到也不会。他只顾在水中翘起脚尖去够河底,不让滔滔的流水把自巳推向更深的水里。而且,他又要仰起头来,让鼻孔露出水面透口气。就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面苦苦挣扎,一面一口一口地喝着扑面而来的无滋无味的河水。
翠花一看立刻扔掉衣盆跑下河,急忙去抓王正先伸在水面上的胳膊。可是,水太深,脚下粘腻的鹅卵石又像涂了油一样滑,翠花站不稳,也够不着,二红在后面扯着她也无济于事。
在下游齐腰深的河水中下丝挂子的周少之因为背对着这面,完全不知道王正先此时正陷于灭顶之灾。翠花想喊他,却沒有喊出声来。
二红一头扎进水里,从水下抓起一颗石子朝周少之撇去。
周少之回过头来一看笑了,马上扔下丝网向王正先游去,把他从水中抱起来。
王正先躺在晒得热乎乎的石板上,四舅望着他一个劲儿地傻笑。
翠花把王正先脱下的小布衫盖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二红拿着两块小鹅卵石在王正先的耳朵下边不停地敲击,水从耳朵里滴落到鹅卵石上。
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全都敞开着,窗外暑气蒸腾的操场在炙热的阳光下泛着白光。红小豆高梁米干饭、大头菜柿子汤混到一起的香喷喷、酸溜溜、甜兮兮的午饭气味从厨房那面飘过耒。上午最后一节课整个教室安静得就象陷进绵软的棉花堆里一样让人昏昏欲睡。几何教师邓玉佩的课讲得也有气无力,谢了顶的哲学家一样宽大的额头上,皱纹变得越来越显眼。终于,他放下手中的圆规,故意粗声大气地咳了一声,撸起袖子,瞪起双眼,晃动着手中的粉笔,抖擞精神,在玻璃黑板上重重地捺下一个白点。然后,以点为圆心,振臂一挥,一个堪与用圆规画出的相媲美的圆出现在学生们的眼前,邓老师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期待着自已的绝活再一次在学生中引起轰动,振奋课堂的精神。然而,屡试不鲜的精采表演此时却失去了它的魔力。挨墙坐的胖子不仅上下眼皮沾到了一起,而且,嘴巴还不可救药地张成了一个大大的象在发O的声音那样的圆洞。
邓玉佩对着胖子的口型讪讪地笑着,象看到了一个怪物。又好象在掂量着一个篮筐。一个粉笔头在他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不停地滚耒滚去。
象吹过一阵凉风,教室里立刻掠过一阵惊悸,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这个小小的粉笔头上,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发生,看它在邓老师的手中会如何象三分球神射手那样准确无误地射进胖子圆圆的口中。
“闭嘴——耗子。”有人悄悄地喊。
“耗子——在哪儿?”邓玉佩不无恐惧地后退了半步。
“哈——”教室里没有惊慌,只有笑声。
“笑什么?快打呀,别让它跑了。”邓玉佩两眼逡巡着,显然对这种小动物毫无好感。
“沒有真耗子……”
邓玉佩“那是什么耗子?”
“是……胖子的绰号。”
“绰号?什么绰号?”
“哈——”整个教室于是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
“乱弹琴。”邓玉佩悻悻地说,余悸未消。
大家又都笑了,只有坐在女生后排座的王正先不动也不笑,还始终保持着他端正的坐姿,双目紧紧地盯着老师。既使他没有授课,而是在故意逗乐,他也不肯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上移开。
胖子在笑声中闭上他的嘴巴,睁开了双眼。整个教室变得精神起耒。邓玉佩又重新开始他的讲授“现在请看圆……”
“到。”杜鹏飞在教室后面举起他的手。
“什么问题?”邓老师板着脸问道“请讲。”
“邓老師,你的圆画得非常有水平,就象用圆规画的一样圆,实在令人佩服。”杜鹏飞扬起他的半拉瓜,笑容可掬地说,躲在微微垂下的上眼睑后面的眸子里跳动着狡狯的光亮“可是,这是几何课,并不是美术课。据我所知,在几何学的范畴内(他故意咬文嚼字,展示他丰富的知识。)圆是只能用圆规来完成的。请老師使用教具好吗?”
邓玉佩“完了吗?”
“完了。”
邓玉佩“坐下。”
“对不起。”杜鹏飞小声地说。
“沒关系,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邓玉佩说完立刻把黑板上的圆擦掉,重新拿起圆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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