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低垂,永福和奕翔走出大帐,来到了晔墩可汗为迎接萨拉戈勒举行晚宴的地方。宽敞的空地上已经围着篝火摆了一圈儿红漆小矮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晔墩可汗坐在主位,萨拉戈勒坐在他的右手边,其他人依次落座。不等永福和袁奕翔坐下,立即便有美丽的侍女们举着精细的银质小碗,沏上滚烫喷香的马奶酒,敬让他们畅饮。
酒足饭饱之后矮桌撤去,人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最大的篝火周围则空出了一大块空地,一队队身着艳丽服饰的舞女围着篝火跳起了热情洋溢的舞蹈,配合着充满草原风情的乐曲,把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不多时舞调突变,舞女们扬起舞袖踏着鼓点走进了人群中间,热情的拉起坐着的人们步入舞池,一队队的青年男女步入场中跳起轻快的民族舞蹈,大家手挽着手围着篝火边舞边转。
兴许是太久没有参加过家乡的篝火晚会,葛炫昊以七十之龄竟然成为全场的焦点,矫劲的舞姿引得众人齐声叫好,忘我的舞动更是道尽他思乡之情。永福从未见过如此热烈欢快的舞蹈,看大家一个个步入舞池不由得心痒难耐,刚想去拉身边的袁奕翔,谁想竟然被人抢先一步。
在这个时候,唯一敢在她眼皮底下抢人的,不是昭姬公主又是何人?
将袁奕翔拉进舞池的晔卓娅款款围绕着他翩然起舞。她今夜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精致的妆容使她整个人少了几分刚硬,多了几丝柔媚,永福第一次发现原来一向高高在上的晔卓娅居然也有如此妩媚动人的时候。她腰肢柔软,动人的舞姿配合着优美的身段,引得周围青年男子们嘘声四起,而已成为众人焦点的袁奕翔却只是除了礼貌的微笑以外,脸上再不见半分表情。
永福心中一动朝晔墩可汗看去,只见他以手抚须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却是变幻莫测。
直到一曲作罢,袁奕翔向昭姬公主行了个礼便回到了永福身边重新坐下。晔卓娅紧紧盯着袁奕翔的背影,半晌之后方才转身离场。舞会再次开始,永福拿胳膊轻轻捅了捅身边八风不动的男子,压低声音悄悄笑道:
“奕翔,草原女儿一向以大胆活泼敢爱敢恨著称,我不知道昭姬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这样子她对你的确是另眼相看。怎么样奕翔,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位堂姐,精明能干漂亮美丽好生养……哎呀!干嘛敲我脑袋……”
袁奕翔没好气的瞥了一眼身边捂着脑袋的女子,抬头无意间瞟到那边昭姬公主紧盯不放的目光,眉头一皱低声说道:
“小漫,你要对我负责。”
“我我我……对你负责?凭什么呀……”
无视永福的大惊小怪,袁奕翔面不改色心不跳:“当初在临州南郡的时候,我全身上下都被你看光了,想这么快就始乱终弃,门都没有。”
永福无语:“那是因为我要救你呀,谁让你当时泡在臭水沟里的。你是不是男人啊,这种事情居然还要女孩子负责?”
“我不管,反正你欠我的,别想着把我甩手推给你堂姐。这次你要是敢不帮我解围,我就向所有人宣告……”
“好好好,我帮,我帮你还不行吗!”
永福彻底无奈,只好举手投降。就在这个时候,看够了两人低声私语的晔卓娅“霍”地站起身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朝永福和袁奕翔这桌走来。
“袁公子,我以晔墩部公主的名义,请你参加一月之后父汗为我举行的幕鞑大会!”
话音未落,全场已是一片抽气之声。
永福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脸坚毅的晔卓娅,半天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晔卓娅刚刚说出的话,绝对的字正腔圆,绝对的中气十足,绝对在方圆百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纵使永福知道草原女子敢爱敢恨,知道昭姬公主敢作敢当,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所有人面前公然对袁奕翔说出这番话。
这这这算不算是公然求爱?
永福今天的震撼实在是太多了,在她又一次进入天人交界之境的时候,却被袁奕翔从桌子底下一把掐醒。
这家伙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啊!永福在心里小小悲哀了一把,这次不容自己再在一旁幸灾乐祸,该轮到她出场了。
脸上迅速调整表情,永福微笑着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地站在晔卓娅面前,温和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却如沙漠上最严酷的风霜般凌洌严寒:
“他不能答应你,因为,他是我的!”“哈哈哈……”
昭若公主的大帐之内,时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之声,帐外来回巡逻的侍卫闻声也是偷偷一笑。帐内,众人围坐在矮几边时不时朗声大笑,笑声最大的当属葛炫昊无疑。
“真是想不到,我葛炫昊这趟回来还能赶上草原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公主争夫,看来都是沾了萨拉戈勒的福气,幸运幸运呐!”
袁奕翔老脸一红,其他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永福摇着葛炫昊的胳膊满脸不高兴地嗔道:“葛爷爷,您别取笑我了,还不是为了给奕翔那家伙帮忙解围!他倒好,跟没事人一样,尽让我给他背黑锅。”
葛炫昊强忍笑意对永福一本正经地抱拳说道:“是是是,我的公主殿下,您受委屈了。可这黑锅是你自愿背的啊!现在好了,卓娅公主已经正式给你下战书了,到时候幕鞑大会上二女争夫,按照草原规矩,你要是输了,奕翔可就是人家的了。”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袁奕翔无奈地连连摇头,哭笑不得地对永福说道:“小漫,你们晔墩家的女子都是怎么回事啊?当时你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昭姬公主还是坚决要下战书。还有,这算是什么比赛规矩,我必须先赢了这次前来参加幕鞑大会的所有求亲者,然后你还必须赢了昭姬卓娅公主,要是咱俩有一个人输了,我就要被卖到草原给昭姬公主为奴为仆甚至为夫。这叫什么传统,简直不可理喻!”
旁边的扎木托嘻嘻笑道:“公主,眼下消息早已经像风一样吹遍草原啦,还是大汗亲自主婚,好多人都已经闻风而来了。我敢保证,这次的幕鞑大会绝对会是有史以来最最盛大的一次。你们一定要当心,别人不说,昭姬公主的武功可是非常厉害的,晔墩部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胜过她呢。”
永福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对袁奕翔说道:“奕翔,要是我们赢了,大汗当场要为我们主婚怎么办?”
葛炫昊闻言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万万不可!”
永福没有想到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葛炫昊,抬头疑惑地问道:“葛爷爷,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葛炫昊支吾了一下说道,“我是说,没有主上点头,纵使是晔墩可汗也没有资格为你主婚。”
永福不做他想,颇为赞同地说道:“就是嘛,大汗要是想主婚,我们就说必须先回家见过父亲,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么定了!哦对了,奕翔,萨拉戈勒还是不肯和我们一起住么?”
袁奕翔看了一眼葛炫昊,点头说道:“他在沃那里的时候就一直不肯住毡房,晚上总是一个人在草原上晃荡,现在这里人这么多他更是不自在。由他去吧,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事情,我尽力就是了。”
随后众人又听扎木托说了一阵北疆各部的见闻,眼看夜色已深,几人起身告辞。走出大帐,葛炫昊看了袁奕翔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朝着营地边上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王庭外的一处缓坡上,葛炫昊停住脚步负手而立。袁奕翔静静看着眼前这位效忠过晔墩三代的古稀老人,轻轻开口道:
“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虽然经历了数十载风霜坎坷,葛炫昊却依然如白扬挺拔,精神攫烁,目光如炬。他转身牢牢盯着袁奕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知道,你对公主,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似友,似恩,似亲。”坦然对上老人目光灼灼的双眼,袁奕翔微笑着说道,“葛爷爷,您是担心我和小漫之间会有什么吗?”
葛炫昊郑重点头:“不错,我是有这个担心。但是你和公主,绝对不可能!”
袁奕翔苦笑一声:“爷爷,这一点,我从来都明白。”
“可是公主她并不明白啊……”
长出一口气,葛炫昊仰天叹道:“公主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她还太小,感情的事不如你明白。你们两个心无隔阂朝夕相伴,最容易日久生情。我实话告诉你,主上早已为公主定好亲事,她手上的那把无离就是信物,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而已。我只担心她会在懵懂之际不知不觉间错交出自己的真心,从此痛苦一生。”
“爷爷,”牢牢盯着眼前这位为晔墩鞠躬尽瘁的老人,袁奕翔静静说道,“您不觉得这对小漫不公平吗?无论怎样,她都有自己寻求真爱的权利,即使那个人不会是我,也可能会是别人。你们这样就决定了她的终身,不给她留下一点选择的权利,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么?”
葛炫昊失声而笑,笑声里却满是苦涩:“残忍?奕翔啊奕翔,人生在世,无论是帝王还是乞丐,在享受着各自权利的同时,都必须承担各自应受的痛苦。小姐既然生在王侯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万人参拜,那她就必须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上天是公平的,不会给任何人十全十美的人生,这一点,你想你应该明白。”
袁奕翔并不赞同老人的话:“可是爷爷,倘若万人膜拜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倘若她只是想过平凡的人生呢?有些东西根本就是你们强加在她身上的,如果她根本就不想要呢?”
葛炫昊仰天大笑连连摇头:“生在谁家,是我们能选择的吗?上辈子的因种下这辈子的果,这都是人的命啊……”
“爷爷……”
葛炫昊低头定定地望着袁奕翔,眼里是历尽沧桑的庄严与神圣:
“奕翔,这个世上各人有各人的使命,除了上天,没有人能够左右。你要记住,公主的人生有她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你不能干涉也无权干涉。你可以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你决不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把握好你们之间的距离吧,听爷爷的话,这对你们两个将来都好。”天高气清,万里无云
永福走出大帐,迎面吹来草原三月的春风,她惬意闭眼,深吸一口夹杂着草原特有芬芳的清冽空气,信步来到不远处一处坡地。
头顶是无边无际的藏青苍穹,地平线远处绵延的青山起起伏伏,山尖之上还有一丝未融的洁白。再往远处,碧蓝的大湖如晶蓝闪烁的蓝宝石一般镶嵌在绿丝毯上,烟波浩淼间,一群群牧人和牛羊的身影在湖畔不紧不慢的前行。绿油油的草原上,一群群的骏马,像一团团移动的彩云贴地狂奔。它们有的养精蓄锐,在湖边觅食青草;有的昂首苍穹、嘶叫欢鸣;有的则没什么目的地狂奔乱跑。一声声悠扬空灵的歌声悠远地漂来,随着这无垠出尘的蓝色渐渐渗入血液,永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静静地听着那歌声飘过。
悠然走到湖边,永福脱下靴子,将一双赤足浸到沁凉的湖水中,顺带撩起一帘晶莹的水珠,五光十色瞬间漫天淋落。永福无声而笑,仰起脸庞,任缕缕发丝伴着清风拂过脸颊。
草原有遥远的想象,有无法描绘的风景,有灿烂蓬勃的珍奇,有远离尘嚣的大彻大悟,有苦苦追寻的凤凰涅槃……
寻一片葱茏净土,使心有佳居。
她惬意徜徉在这片碧海晴天之中,直到夕阳西下。
突闻远处马蹄声起,永福扭头看去,不禁微笑出声。
夕阳余晖斜照在万丈草原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一眼望去,犹如神迹。无垠的绿色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天边,天地之阔,山河之壮,无人不为之神夺。
就在在万丈金光之中,有一人一骑乘风而来。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骏马如龙,衬得他犹如神祗。拂去眼前被风吹得纷乱长发,那一瞬之间,她仿佛又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有着蓬勃朝气的英姿少年,看见他意气风发向她走来。
奕翔,在这广袤无垠的天与地之间,对着这生命中最原始的朴素与神奇,你是不是也终于敞开心境了呢?
“怎么,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去?”马背之上,男子的目光温暖如春。
“奕翔……”永福仰望着马背上笑意暖暖的男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傻瓜……”
袁奕翔无奈摇头,笑着朝眼前赤足呆立的女子伸出了手臂。永福傻傻张开双臂,任由他将自己抱上马背。
当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两人一马徐徐而行。没有爱恨情仇,没有红尘纷扰,唯此一骑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远……
当最后一抹红光消逝在天际,直到晚风微醺,直到人已沉醉,马背上的女子看着山坡下已是万家灯火的晔墩王庭,轻声低喃:
“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
秋星似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女子,那里边有看不懂的异芒闪过。注视永福良久之后,袁奕翔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真的,这么想?”
永福转过头来,看着身后伟岸的男子认真说道:“奕翔,答应我,永永远远都不要离开,好吗?”
“小漫……”夜色笼罩之下,男子的眼眸愈发黑亮,隐隐似有星光,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最后他重重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字:
“好!”
一个字,便是一生。
永福开怀大笑,夺过马鞭催马奔驰,任晚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任长发飞扬拂过如玉脸庞,骏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两人心神俱醉。
“奕翔……你太好啦……”
银铃般的声音,在混杂了泥土与青草清香的晚风中远远飘荡,也落进了马背上男子心底最深处。前面意气飞扬策马狂奔的女子没有看见,此时此刻,身后男子脸上浮起的温柔笑意,连晚风都已然沉醉;一缕绽放在眼底最深处的如丝情愫,连黑夜都不忍遮蔽……
小漫,为什么爷爷告诉我要彻底死心,我反而真的喜欢上你?
是我太过叛逆,还是情到浓时难自禁?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真的不会是我吗?怎么办呢,我想试一试了……
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我不会离开你,永永远远都不会离开你,因为除了你身边,我哪也不想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