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儿,山高雾寒,你多收拾几件厚暖的衣裳……”慕容一边殷殷叮嘱,一边捉着睿儿的小手,教他习字。看到他们二人欢笑盎然,兴意如常昔,心里的慌乱顿时少了几分,想一想不过是举家搬迁,从简便可,多余的物事也让张管事分给了众人。
“夫人——”抬眼瞟去,张管事端着一封羊皮卷,躇在门前,“拿进来罢……”蹙了蹙眉,心头涌起淡淡的不安。
“谁的信函?”慕容抬起头,淡淡地瞟了一眼。
“是子莩……”低头启信,一片腥红,我心头一沉,“皓……夕颜已经……”越往下看,越是惊栗,手指不禁微微颤抖,夕颜帝都沦陷,黎仲屠城十日方止,而子莩身陷囹圄,正被押往金沙国的都城西京。
“皓,我……”迟疑了一刻,咬了咬唇,低下头说,“我不能丢下子莩不管!”
慕容起身放下睿儿,双手抚上了我的肩,“我陪你去……”
“那睿儿……”目光定在小小的人影身上,心里一阵犹豫。
“敷儿,不相信我么?一切交给我……”倚进他温暖宽厚的怀中,凝住泪,轻轻点了点头。
动身前,慕容摘了面具,改戴一领黑纱斗笠,遮去了脸上的瘀疤,我第一次穿了黑色的女式短襟,以黑纱遮面,一路上,寻着稀林旷野,快马疾行,穿过天宇边陲时,见到山下青青袅动的硝烟,城垣断瓦,焦黑残破,横尸遍地,白骨累累……
“敷儿,走吧……”慕容纵马跟在我的身后,不着痕迹地掩住了睿儿的眼睛。心头涌上一阵悲凉,黎仲,难道这就是你成就霸业的方式?忍住喉间的哽咽,放马狂奔。
数日后,终于到了金沙国都西京,仰头看见了那墨漓漓的天,阴蠡诡谲,不禁让人觉得压抑,心绪更是繁重,风咋起,尘土飞扬,似是暴雨将至。
“敷儿——”慕容稳稳地擒住了马辔,“我们先在城外找间宿店,稍作歇息可好?”
我点了点头,数日来,尽管慕容已是呵护小心,无奈睿儿在马背上睡得并不安稳,况且现在大雨将至,是该找家客店避避。便掉转辔头,跟在慕容马后,进了路边的小店。
“皓,明日我们何时进城?”,哄睡了睿儿,又替他盖好薄被,我走到窗边,解开发髻,轻声问慕容。
窗外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而后是倾泻如瀑的雨柱,雨帘之后,隐隐绰绰地浮动着西京城巍峨的灰影。
“敷儿,我打算今晚就带几人入城查探?”,慕容走到我身后,手指滑进了我的秀发,轻轻梳理着,一手环着我的腰,柔声说,“你和睿儿安心在此处等我们……”
“今晚……”望着远处迷迷蒙蒙的灰色高垣,波光路离的雨幕,什么都看不真切。犹豫半晌,我向后偎进他的怀中,“皓,不管如何,你天亮之前一定要回来……”
这次我们从桐城出来,只带了四名暗卫,三人随慕容进城,留下一名暗卫护着我和睿儿。
可是,这一等,竟一连等了两夜,到了第三天,我终于按耐不住心中泛溢的不安,出声唤来暗卫,“陆运,庄主他们可有消息?”
“还没有……”陆运单膝跪地,“是否让属下进城探探……”
“不了……我自己去。”,咬住下唇,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慕容迟迟未归,一定事出有因,“……你留下照看睿儿,如果明日已时,我还赶不回来,你就护着睿儿先去梅重山……”
不容他再作辨驳的余地,我换上一袭男装,跃身上马,心里一遍遍焦切地唤着慕容。
“夫人,庄主有令,您不能进城去……”黑影一闪,陆运抬手攥住了我的马辔,挡到了马前。
“是么——”脸上浮出淡淡的笑,皓,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过,既然认定了彼此相属,岂能放任着你再去涉险。我缓缓举起了缰绳,毅然冲向了前方……
靠近西京,远远看见盘查的守卫,皱了皱眉,藏了马,趁人不防,躲进载粮的马车混进了城内……
坐在酒楼的一角,我埋头嘬茶,细心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暗想如何找寻慕容。
“近些日子……宫里常有刺客……”
“乱民贼寇!听说前两日,有刺客夜闯宫闱,被黎王生生断了一臂……”
“竟未擒住么?”
“就算未擒住,那人伤势极重,怕也活不了多久……”
我险些摔了杯盏,心里面突突乱跳,难道是慕容……
忽然酒楼之内,嘈杂一片,人群涌到了窗边,“黎王的禁军!萧将军回朝了?”,“那就是夕颜国的妖道?”……
心下大惊,急急走近窗边,前面走着的是肃煞齐整的黑甲军,队伍后面,木阑珊的囚车内,有一个紫衣人,被铁链锁住了琵琶骨,一身血污,形容憔悴,伏卧在车内,那依稀可辨的眉目,让我禁不住惊栗,“子莩——”唇间轻轻一动。子莩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眸光,扬起头来,对视上我的眼睛,微微展笑,嘴形噏动,“梦儿……”
霎时间,我红了眼眶,奔出了酒楼……隔着人群,眼睁睁地看着子莩受苦,只见他挣扎着从腰裹中掏出一根玉笛,合掌覆住玉笛,口中喃喃有词,日光下,那笛身冰莹剔透,蓝光旒漾,正是当年唤出寒凤之物,正诧异间,忽觉手心一凉,低头一看,手里正握着蓝玉笛……不解地望向子莩,他双眼流露着欣慰,缓缓合上了眼眸。是要我保护这玉笛,不落入金沙国的手中么?
“你这妖道还想施法?”……街上起了骚动,数十名兵丁围住了囚车,为首的一个用长矛戳进了子莩的脊梁。
“不要——”拚尽力气喊了一声,我冲出了人堆,趴在木栏上,放声恸哭,“子莩……”
“哪里来的妖女!”,转头间,黑黝黝的矛尖滴着血,狞狰地逼近……子莩虚弱地抬起头,“梦儿,你……快走……”
周围是林立的寒枪铁剑,我呆呆地退后两步,看着那长矛一点一点地越移越近……
人群里青影一闪。
有人从身后托住了我的腰,旋身而起。周身的寒风慢慢流动,风静时,青色的素袍,熟悉的眼眸,翎正凝着我,微微地笑,嘴角渗出了血……尖利的铉铁,露出了他的前胸,血晕滋滋地扩散,终于他身子一斜,颓然倒下,背后的矛杆还在铮铮作响。
“翎……”我扶住他的身子,可是,空空的衣袖让我一愣,矛矢贯穿了他的胸口,翎的血汩汩流淌,漫成一地,“怎么会……翎……我不要你死……”
翎只是摇了摇苍白的脸,轻轻拭去了我的泪,“莫哭……”他的嘴角扬起温柔的笑,“钟翎……此生……唯一……钟情的……女子……始终是……咳咳……”睲红的血沫子,溅湿了我的衣襟,他的眼神凄美异常,痴痴地凝视着我,“……雨儿……来世……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心如刀绞,重重点着头,执起了他的手,哽咽道,“来世,来世别再为我……做这么多……”这一刻,我宁愿相信真的有来生,真的有轮回……真的可以做翎的妻子。
青黑色的眼眸渐渐黯淡,我轻轻地搂住他,脸贴上他的颊,湿湿的,分不清是我的泪,还是他的血,终于,他的身体在我怀中慢慢地变凉,“翎——”抱紧了翎,我泪流满面,声嘶力竭。举目四周,茫茫一片,剩下的只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敷儿!”,耳边传来一声呼唤……慕容挽住了我的腰身。
“皓,我们带翎一起走……别丢下他……”紧紧抓着翎的手,低头垂泪,“不要……不要……”
“一个也别想走!”一个戾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怔怔地望去,镂金镶玉的车撵,高高在上的君王……黎仲……
擦去一脸的血迹,回头笑对慕容,“皓,我有几句话要对黎王说……”放下翎冰凉的手,我支撑起身子,一步步地向黎仲走去……我知道,你征战沙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一统天下。我也知道,为了等这一天,你磨砺心志,吃尽了苦。但是,你既已是君王,可不可以,不那么残暴?顿住身形,仰视他石棱般刚硬的脸,“黎王……天下势必是你的王土,四海归一也指日可待,百姓无辜,还请黎王放过他们……”
黎仲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嘲讽,冷冷瞥了我一眼,“如果,左相当年没有辜负过朕,一直陪在朕的身边,朕也许就会按照左相说的‘王道’去做……”
“黎王……如果,我现在回到你身边,你是不是可以放过天宇的百姓?”定定地望着他的侧影,我哑着嗓子问道。
“你不觉得现在说回来,太迟了么?别以为,你还能仗着朕的宠幸……”高高在上的铁臂,绝然一挥,不再容我置辩,“把他们押进地牢!”
潮湿阴冷的地牢内,微弱的烛火,跳动着黄晕,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雨……”红衣依旧,静静地立在我面前,“你这是何苦?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
“……绡……”缓缓地站起身,淌下了两行清泪,慕容在哪?子莩又怎样?至于翎,已经阴阳两隔,如果没回来,也许翎就不会死……“绡,帮帮我,救救慕容,救救子莩,就算用我的命去换……”握住楚绡的柔荑,我已经泣不成声。
“雨……”素手温柔地掩住了我的嘴,楚绡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要救他们的话,就得听从我的安排……”
楚绡踱了几步,立在门边,抬起头来望着我,“想救他们也不难,那就是你……留在未央宫……”
“绡……”微微摇头,“黎王对我已无昔日之情,况且,我早已嫁作人妇……这一生,只有慕容是我的夫君。”
“你就这么放不下么?五年了……”清亮的眸子里浮出一丝哀伤,“我入宫已经有五年了,黎王从没唤过我的名讳,却夜夜唤着你的名字。……难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又怎样?”对上楚绡的眼眸,我也一样凄楚而哀伤,眼前浮现出了慕容满脸的伤痕,钟翎苍白的面容……难道此生注定逃不出他的掌心?又要和慕容……生生的分离?
“雨,有我在,别怕……”扶着我的肩胛,温婉的话语,从流如水,“当年黎王发了疯似的四处找你,不惜将你的画卷广布天下,他何尝介意过你的身份?难道你不想救慕容皓月?不想救子莩了么?”
望着她的如花笑妍,我迟疑地问,“绡,难道……是黎王让你来的?”
楚绡执起了我的双手,一字一顿说道,“雨,相信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夜间,躺在黎仲的身旁,和衣而卧,听着他的鼻息起伏,我却流下泪来,在这未央宫里已经待了半年,每夜,笙歌燕舞,我一杯杯地敬酒,用掺了药的酒把他灌醉……黎王专宠,册封“惠妃”,攻城以后也不再屠城,一统各国那天,我借着大赦的机会,救出了慕容和子莩,但是瞒住了我的去向,因为,我没有勇气再走出这宫苑。
未央宫的梅花,临霜开放,遥遥落枝……伴着一身的寂寞,我踏花而过,任颊上的泪痕干了又湿。
“惠妃娘娘,今日重阳,皇后娘娘请您去储秀宫赏菊——”淡淡地颔了颔首,瞟见陈全着了圆领的紫澜锦袍,新新的缎子,便虚应道,“公公是乔升了么?这一新的缎子,衬得公公好似年轻了十岁……”
“惠妃娘娘说笑了,皇后正等着您呢!您这就随我走吧……”说完,不等我开口,宝黄色的宫轿已经支在了门口,“嗯……”转过身,没有再看陈全的脸,稳稳地坐进轿内。
到了储秀宫,迈进内阁,却见楚绡躺在软榻上,一脸倦意,“绡——”我轻轻唤了她一声。
楚绡轻启翦羽,水瞳娇媚,软软地问,“雨,昨夜睡得可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走到了窗边。
“你们都出去,本宫和惠妃有几句体己话要聊……”榻上,楚绡支起肘,挥退了侍从,“雨,你帮我看看,左边架子上有什么摆的不好?”
虽觉她问得奇怪,但还是抬眸看去,几尊玉雕腴白莹润,中间一盏黑色琉璃盏,绘着金丝,却显得突兀,“唔……中间的那个纹金琉璃盏须是换个摆处才好……”淡淡说完,我斜斜地倚向窗櫊。
“嗯,也是,总觉得有哪处不对……这物事摆在玉观音的边上是看着搁眼!雨……替我把这多余的物事砸了罢……”
微微的有些吃惊,转念想宫中只有一后,楚绡日久难免也染了些骄纵脾气,心中暗暗一叹,这皇后的懿旨也太……没有多想,我捧起了那琉璃盏……顷刻,一地碎屑,金镂璨然。
“来人……”楚绡慵慵懒懒地起了身,柔媚一呼,殿外迅即闪进一人,“陈全,赐惠妃鸩酒!”
我呆怔地扶住了墙,尚不知回味因由,面前晃动着紫墨色的影子……“惠妃打碎御赐琉璃金盏,罪无可赦,念惠妃入宫未久,特留其全尸,赐鸩酒——”
一管软腔,一声轻叹,门外又进来两个宫人,架住了我,酸涩的液体转瞬之间灌入了我的喉腔……“绡——”隔着雾眼,向那模模糊糊的红影无力地伸出了手,你说过,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雨,出宫去吧……本宫更不想做对不起自己的事……”低低的叹息绕在我的耳际。
“惠妃娘娘,咱家就送你到这了。……你自己要小心。”从陈全手中接过马辔,擒着泪,促马而行。
楚绡的“鸩酒”让我昏睡了七日,惠妃因楚后一时“妒恨”而被赐死,或许没人会知道长埋青山下的只是一具衣冠冢。
走了很多天,我终于到了梅重山,茂林里……
白衣人坐在大石上,闭着眸,膝上卧着一个幼童,轻轻地走上前,“皓……”
这一年的初夏时分,楚后诞下一子,赐名啸,立为太子,同年冬,下诏赐楚后自缢,封文讼皇后。翌年春,黎王广开后宫,纳妃册嫔。
楚绡自缢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呆呆地遥望西京的方向,绡……冰雪迷离了我的眼睛,旒廊绿苔的储秀宫,红衫飞舞的倩影……不是没有相见之日,只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储秀宫内,我们煮梅饮雪,巧笑嫣然。虽然我们都知道有一天会不再相见。只是,它来得太快,太快……被慕容抱在怀里,泪恣意地流了满面,我轻轻地唤他,“夫君,我想看看真正的比翼鸟……”
慕容身形微微一怔,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鬓角。
第二年,山上有了许多飞鸟,双双对对……
“皓……”偎入他的怀中,良人如斯,方觉今生今世太短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