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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儿……”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呼唤,他撩了厚重帐帘出来。

“东西都备好了么?”

晨曦里,远远瞅见了那匹高大骏逸的马影,在初晨的日光下一照,一身黑色鬃翎竟栩栩地泛出紫色的沫光来。

屈指吹了声唿哨,夜光惊鸿掠影般地来到了身前,亲昵地挨到耳边,便是两个响鼻,像是早已等得不耐……

“都备好了,走吧……”

几日前,便有探子摸清了周围的地貌,绘了一张图出来,据说那些个乱党本是夕颜的王族后裔,尽管亡国日久,却还是苦苦挣扎,如今一路落败,一路逃遁,躲进了距此二十余里的崤山。

初冬气候里,巍巍山峦覆在那蔼蔼白雪之下,远远望去透着莫名的诡异。

可正因为这崤山终年覆着冰雪,才让我想到了今日的计策,指望这一战之后,天下便可早息干戈。静静地立在山巅,俯视山谷,密密得拥满了人影,袖摆轻轻一挥,下一刻,山腰处的将士已然点了弹药,轰鸣声里,雪浪层层卷落,排山倒海般向山谷冲去。

驭了夜光,眺望着山谷,不过是顷刻之间,白茫茫的冰雪中只剩残乱的旗帜,连挣扎痕迹也不见一丝,低头叹了口气,暗自殇悼,这一役,让万千冤魂埋于冰雪冢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眼前犹记得,当年黎仲攻陷各国时,遍野血流成河,荒城白骨横卧,一再指责他残忍,今日轮到自己,才知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只是,这一声炮轰,是否可以让昔日的国仇家恨从此烟消云散?

“敷儿何必自责,这天下早一日安定,我们便可早一日离开朝堂……”身边,他的声音淡静若水,眸里却流过一丝淡淡的悲郁。

“早在决定这一仗起,就没想过自责,只是这世事无常,希望有生之年,不要再有杀戮……”掉转了夜光,向山下奔去,身后,扬起的冰屑,纷纷洒洒,一如那谷中的雪冢,洁白无瑕,不带一分血色。

战事报捷后的第三日,便收到了拔营回京的诏书,原本想就此先离开军营,却不料圣旨一到,自己已被钦授四品京兆伊的封衔,淡淡一叹,虽然支走了明良,但皇城里的那人对自己的身份依然了如执掌。想到自己也曾有诺,便不再多想,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

临别之际,想起了子莩,这次离开广陵,不知何日再见,于是,告知了慕容,一起回了趟城内,却发觉人去屋空,院落内,只有木槿树上的两片枯叶在蔌蔌地抖。

其实那一天,在雪山之崖看见了一抹紫色的身影,冰雪掩面间,仍看见了他的摇摇欲坠,可是相见于兵戈,本没有谁对谁错。就此别过,只余心底无限怅然。

终于随着大军拔营回京,之前不忘了把夜光染成白色,就连不易上色的皮纹也细细染沁,奇怪地发现夜光没有抗拒,也许,它同我现在一般,能够在一起便好,穿什么样的皮囊都无所谓。

回来之日,正巧遇上西京的第一场雪,白毛飘洒,妆扮那万千人家一片素净。想起来,自己离开京城其实不过又一个三月,却觉得与宫中三月有天壤之别,这三月,短得好似寸尖儿长的叶芽,越想留住,便越觉得它短。

萧府已成了昨日云烟,昔日黄花,再不能驻足,再不能顾盼,也再不能折下花茎,沾惹那牡丹,想起了萧隐峰,心里忍不住伤怀,自己终究选择了舍弃,舍弃了,他为我争取到的一切。

端茶慢品时,自己已经和他一起坐在了侯府生着火盆的厢房里。一如往日的脉脉相对,一如往日的缱眷相守,这里是生养了这世的他二十载的地方,也是让自己可以撇开一切,当作“家”的地方。

侯府的景致从简淡泊,庭院里只栽了几丛湘妃,落雪后,压低了细细茬茬的枝条,可是那竹节,依旧黄黄的,带着泪痕,节节分明,就像他一般,不需要什么曲款玲珑,便已经赏心悦目。

看到了廊下忽然多出的一抹灰色衣影,眼角不经意便流出了温热,对这侯府的每一个人,也因心头的那片柔软而爱屋及乌。

“韩伯,有什么事?”,轻轻把廊下的人影招近到窗前,回首望了眼屋内,他正倚在暖塌上闭了目好寐。

“闵丞相府上派人送来了贺礼,有侯爷的,也有大人的,收还是不收?”,廊下的人恭恭敬敬地问询,俨然把自己当作了那半个主人。

长睫灵动一闪,镇定垂下,那眸底却已似暗涛汹涌,“送来的人还在么?”

“还在。”

“带他进来……”

不一会,一个魁武大汉来到了廊下,天青色的武将袍,绣了银丝豹脸,尖耸獠牙,见了我只是搭了搭手,气如洪钟,“相爷特命单寒为侯爷和木大人送上珠宝十箱,贺两位凯旋回京,还请大人们笑纳。”

那张豹脸清清楚楚地晃在眼前,低低叹了口气,自己不过是个四品,不再高高在上,就连面前的这个家将,也可以和自己不分尊卑,但是能从平民身份一夕变成四品京官,已经是相当神奇的“发迹”,这一切,却只有自己知道,帝王的“恩赐”并非源起于那兵不刃血的一役。

“相爷已在相府设了洗尘宴,请侯爷和木大人明日一定过府。”,廊下又传来了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指尖划过窗棂的一瞬,我启了眼睑,云淡风轻地抬腕回礼道,“闵相如此盛情,子槿明日定会赴宴,拜谢侯爷!”

现在,我可否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平步青云”才招致了朝野的注意,闵相的垂青?望着那高大的身影健步下去,心头骤然一紧,昔日议殿前的诡谲声音,莫名中毒的刺骨痛楚,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又回到了脑际,好似有一把刀刃正被人从伤口中慢慢抽起……闵相呀,原来这么快,就可以和你正面交锋。明日之宴,我们是敌不是友。

屋内暖暖烘烘,他自榻上起来,扶住了我的肩,琉璃般的黑眸柔波滴滴,淌着那温煦,“有我陪着你……”

我心头的寒意渐渐褪去,既不能抽身而退,何不激流勇进?抚上他的脸,轻笑道,“怎能没有你?”,窗外,又在飘雪,分外清寂,这一刻,自己与他一起拥有这小小一方净土,何苦再苛求什么逍遥世外,桃园美景。

“木大人……”

忽然而来的呼声,让我迤迤转身,看见那灰衣身影领着一个人沿着廊下走来。

墨蓝圆领,五蝙捧寿衫,腰间的黄叮当依旧刺耳晃乱,轧入眼内,便是一阵涩痛,想要相忘也难。

“公公怎么来了……”

我走出了暖阁,兀立在廊尽头,听着那白净的喉间挤出一两声道喜,听着那比胭脂还妖异的唇中吐出赐宅、封赏的字眼……

“侯爷,进屋品茶罢……”接过旨,我扬起了春风一笑,赐我宅邸,予我封赏,做不了闲云看客,却依旧可以与他品茗赏雪,醉里挑灯。

“木大人……”身后的黄叮当在簇簇急响,“还请尽快回府邸,看看满不满意……”

长睫一闪,又遮住了眸底,“龙恩浩荡,木子槿怎会不满,怎会不敬?”

这宦官话里有话,我岂会不懂,只是不想,这么快就去面对他。

只是不想,这么快,就面对着他。

清雅洁净的琉璃台,赫然摊着旧时的花簪,鸾钗,象牙梳……桌上一角,羊脂净瓶插着无瑕白花,却不是梅花,是梨花,朦胧间,藻华宫的一景景,一幕幕,如潮涌更迭,向我飘来。

“言儿,藻华宫已经烧了,我只留了这枝梨花,喜欢么?”,身后,他灰黑的眸里,浮出了宠溺柔光,含着浅浅笑意,一瞬不瞬地胶着凝住,好似眨眼间,那花,那美,便会消失殆尽。

喜欢么?我也想问自己,喜欢么?他颤抖的指节,分明想抚上我的长发……

这个人,陪伴我度过宫中寂寞,为我彻夜吹过竽笙,放手让我冲出了高墙,可是现在,他站在了我的身后,守着一枝梨花,问我喜不喜欢……

“啸,我不要你这样待自己……”喉间一酸,哭出已成哽咽。

“我该如何待自己呢?言儿……”他的宠溺疼惜,柔润如昔。

“再定一个太子妃罢……”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能有一人相守白首,便已心满意足。

……许久的静默,他那温润指腹,徐徐抬起,牵起了我的柔荑,坐到了镜前,象牙梳起起落落,好似又回到了及荆之日。

任由他手腕纤转,镜中,那层假皮已被泪水浸渍,泪痕滑过处晶莹剔透,抬眸之间,假皮被他轻轻揭落,冰清玉肌,剔透如昔,云鬓九转,血红玳瑁钗,在嘤嘤鸣动。

“这便是本宫的太子妃……”镜中,他赭红色的贴着我红色锦缎的官袍,衣袂袖摆,在烛光阑珊下,追逐扑翼……

黄玉般的烛光摇曳,映得琉璃妆台似蒙上了一层烟晕,熨得我的眼忽生出烟氲,看向镜中的人影亦模模糊糊。

“太子妃已经薨于宫火了……把她忘了吧……”

我缓缓站起身,慢慢拔下了头上的鸾钗……心知,会伤了他。

“言儿……”身后他寂寥的声音仿佛是黎明前,低低压抑的编钟,空灵凄美,“你就如此绝情……”

我转过身,望着他,留下了泪……

十年的陪伴,他一如亲人,挚友,心坎骨血里的一滴血沫子,幼年眉梢边的一缕黄髫发,弃之难舍,挥刀难割,除非时间再倒退个十年,我没有入过宫,亦或者我真的是他血亲的皇妹。

可是,在我所不待见的因果当中,我无法不伤他。

这样的我,有错么?这样的我,值得一个又一个的人来爱么?

呆呆地望着他,泪水堵在喉间,想要他别再殇憷,我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哪怕冲着他喊一句,“世上女子何其多?何必独爱我一人。”或者“太子既然已经成全了我,就该好好放手!”

可是无论那一句,都会伤得他更深,他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言儿,本宫再不会为难你了……”黄玉般的明焰在肆意地跃动,清楚地映出他眼底的渐渐冷却的眸光,他忽然之间变成了那个屹立于群臣前的太子。

他再不会为难我?

这一次,他是真的放手了么?

轻轻拭去了泪,掏出夹衫中的血玉,“还请太子收回……”我没有忘记,一日有血玉,一日便是储秀宫的主人。

赭红色的衣角徐徐摆动,他俯下了身,磁性的声音,低如游魅,混着一丝热气穿透了耳膜,“它虽不比虎符,却可以统驭三千御前侍卫……若真的想帮我,就替我守着它……”

我扬起了头,四目相接,那血玉前一刻还轻如鹅卵,这一刻却重如千斤,“太子?”

“就当是你这个臣子,为本宫做的第一件事……”

我差点忘了,自己的选择,再次回到他身边,我是臣子,他是亲临朝政的诸君,君有命,臣不得不从?

他把这血玉交给我的那日,曾说是为了护我周全,那么现在,也是这个理由吗?

“若只是为了护我周全,还请太子收回……”

“爱卿……”第一次,听见了,他浑厚的嗓音,带着威严,唤了我“爱卿”,揪得我心头一紧,自己选择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么?

“难道爱卿就没有想过……应该为本宫的安危多加防范么?”

这一刻,他清萧的背影,孑然而立……却已陌生得让我惊悸。

“臣遵旨……”俯下身,我掩住了眸,不让那滴泪落出眼眶。

镜边,梨花依然洁白无瑕……却没人察觉,那叶那花,其实早已干涸,他却在回眸间,流出了怜惜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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