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挽晴脚步一止。
时光仿佛凝住，所有的东西，在这一霎都如同镌刻进了水墨画中静默无言。风声冻结成冰，瞬间变得肃杀而又寂寥，拂过面颊时，突然发了凉。
凉的透人心骨。
慕挽晴陡然打了个颤。
她身后裴逸专注而沉静地凝睇着她的背影，眉眼一抹阴影，浅浅黯淡。
“这么说来，是你故意的。”良久之后，慕挽晴淡淡吐出这一句，并未回头。
“引蛇出洞而已。”裴逸无奈道：“若非如此，怎能引你如数倾诉心中结缔。”
慕挽晴呵呵一笑，笑声中竟有一份落尽繁华的薄凉，“所以说，那条预言是假的，仅仅是用来骗我的。”
“并非，那条预言是方慧大师亲手测得，千真万确。”
“那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对我所做的一切，对我所有的庇护与扶持，都只源于这条预言，不过因为我是慕家的女儿，可能会是凤身。”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心口却不由自主泛上尖锐的疼痛。
有些事情不是没有想过，最开始是想了没有人可以诉说，到最后跌进温柔织就的蛛网，层层收紧的蜜意下，竟然不敢去想了。
而这个答案，纠缠了她一个整夜，建立了又推翻，辗转反侧，只因这一路的相守相护，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也在心底深处，留了一份戒备与警惕。
她没有办法，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让她无法做到完完整整去信任一个人。
她曾经选择相信，最后换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叛离。
呼吸紧了紧，她听见他有点自嘲地笑了。
“所有呢，你就是这么认为我的？”一声反问，裴逸的唇线猛地抿紧。
“事实胜于雄辩，你早知这个预言的存在，便着手调查慕家子嗣的情况，慕蓉瑶已经是四皇子妃，雪儿尚为稚嫩，查到还有一个六年前离家出走的二小姐对你来说并不难，一切听上去，”慕挽晴顿一顿，嘴角扬起苦涩的角度，“都这么顺理成章。”
她背对着他，始终没有回头，风吹起鬓边一缕碎发，转而悠悠飘落。
如这细腻心思万千，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救赎不起。
裴逸盯着她，眼里如海水涌上沙滩，漫上深深的痛苦，无奈，和失落。
原来他在她看来，一直以来不过就是一只早已锁定目标秘密潜伏的猎豹，等待一跃而上，一招即中。
“是我太自负了。”他缓缓站了起来，明亮无暇的双眸此刻有些黯淡，半目不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我自以为摸得清你的心思，自以为你一再躲避不过是不想拖累我，自以为你念着我的好想着我的好，自以为自己在你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分量，自以为我已经拥有了你，但实际上，那仅仅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声线似覆了层层霜雪，他一字一句清晰道：“你其实，从不相信任何人，你唯一信任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慕挽晴面色一僵。
“从相遇到如今，我一路为你敞开我的全部，我的筹谋，我的底细，我的势力，有了这些，我的命就握在你的手里，你想让我前功尽弃，我绝不会卷土重来，你想让我死，我没有活的可能。我把命都交给你了，却也换不来你的真心。”
质问声声，慕挽晴脸色越发苍白无力，明知道他说的不对，哪里有问题，她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设么去反驳。
或者说，她能说什么反驳，事情是她挑起来，狠话也是她先说的，现在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
“不是这样的。”她闭闭眼，虚弱出声，有些沙哑。
“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裴逸对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着，话语里染上了决绝的厉色，“你说你要给你娘正名，但我却能明显感觉你没有将心思完全放在这上面；你一直在寻找什么，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或者很重要的人，却从不肯告诉我；你对于我透露给你的各种信息，小心谨慎地默默记在心里，也从不过问与我，嘴上说着一起行动却总在暗处却在自己谋划；你表面看似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是最无情无义之人，这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人。”
“慕挽晴。”他眼色深沉地盯着她，语声冷静地可怖，“你没有心。”
“够了！”一声低低的怒吼，慕挽晴霍然转身，已经从低沉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你说我自私自利，你说我寡情薄意，你说我没心没肺，那你呢，从始至终的有目的的接近和利用，难道你就不自私自利，你就不寡情薄意，你就不没心没肺！”
“慕挽晴，我从没承认过，自己是有目的的接近，不然我为什么要傻到告诉你。”
慕挽晴一怔，望着他呆住了。
“我的确早早就知道预言内容，也早早参悟了预言深意，但我对你的接近，绝不是因为这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已经告诉你了。”
话落，他转身便走。
眼看着银白衣角飞快旋过门槛，慕挽晴愣愣望着，许久没能回过神来，良久后才回屋，抱着枕头坐在窗边，呆呆望着院子。
连早饭都忘记吃了。
身边有微弱的气息流动，那是婉棋飞出了屋子。
真好，终于……他的眼线走了。
她咧咧嘴角，努力想扯出一抹笑容，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地很，只能微微眯眯眼睛。
她目光发直地在窗前待了许久，脑海中明明灭灭浮现出两个小小的孩童身影，并肩躺在盛宴的房顶，四周蝉鸣窸窣不断，熏风如歌，漫天星光倒映眼眸，璀璨如钻。
“冷潇浞……”呢喃出声，她落寞地低低头，却冷不防一张娇俏小脸探进窗里。
“姐姐！”
慕挽晴猛然回神，猝不及防中受惊，向后便倒，慕蓉雪见状急忙伸出纤细胳膊拉回了她。
捂着窗棂深吸几口气，慕挽晴还有些惊魂未定，慕容雪连忙给她抚背顺气，疑惑问：“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慕挽晴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快到上山的时间了，我来叫着姐姐一起。”
慕挽晴眼光一凝，这才想起还要上山敲钟的事。
“对了，还有件事。”慕蓉雪有些不安地望着她，“刚刚小桃走了。”
自从上次亲眼看见府中婢女欺负慕蓉雪，她便将小桃安置到慕蓉雪身边，随身保护。如今婉棋走了，小桃走了也正常。
这样很好，她不欠他的了。
“走了便走了。”慕挽晴摸摸她的头，“我们快去吧，别让别人等急了。”
慕蓉雪点点头，两人一起出了门，来到金霞寺后山时，山下已经站了不少人。
一众小姐绫罗绸缎，玉钗珠翠，个个打扮地花枝招展，却是满脸的沮丧懊恼，听见有动静传来，激动惊喜地抬头望去，看清楚是慕挽晴后，瞬间垮下了脸，目光怨毒如针。
楚云昭也在其中，眼神倒比其他人来的平和许多，似乎还流转着小小的得意。
“臭丫头，磨磨蹭蹭，就等你了。”楚云景摇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摆出一脸贼笑，朝那一群怨妇们努努嘴，“瞧见没，你的情敌们准备掷刀子了。”
慕挽晴抬头看看，随即面色无波地哦了一声，楚云景皱皱眉，又问：“你们吵架了？怪不得他说身子不爽不便出行。”
慕挽晴心中一凛，一霎时心中涌过不安，但很快又被压下。
“七皇子你今天管太多了。”
慕挽晴不理一脸愤愤不平的楚云景，转身就走，带着慕蓉雪去找自己王府的马车。
上马车前，她抬头望望，发现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此刻居然阴云密布，有要下雨的趋势。
迎面风紧，高空中一只飞鸟突然身子僵直，直线坠落。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大，冰雹般狠狠砸在车顶，噼里啪啦的震响，宛若巨人拿着刀斧，在阡陌土地砍出沟壑万千。
慕挽晴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去，外面的天空墨色醇厚，混沌一片，层云中的闪电如银色巨龙般起伏翻滚，轰隆震天。前行的路也已然模糊不清，分不清哪里是修建的专门上山的道路，更看不见了前面的马车，四周树影幢幢，树叶被打得呜呜作响，鬼魅般很是瘆人。
这样的场景，让她心中一紧，联想到了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大雨倾盆，一头雾水的她以婴儿的身份，降临在这个崭新的世界。
袖子一紧，是慕蓉雪靠了过来，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载惶惶不安。
“姐姐，我怕。”
“没事的，有我在，别怕。”
安抚的话刚说完，马车猛然一歪，两人身子一晃，嘭一声直直撞在坚实的车壁上。
慕挽晴不仅撞到了背部，而且慕蓉雪不偏不倚撞在了她的肚子上，前后两处的剧烈疼痛让她白着脸，一时不能动弹。
慕蓉雪更是吓白了脸，无措望着她咬着嘴唇一遍遍深呼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车夫在车外扯着喉咙着急大吼，“小姐，马车轮子陷进泥浆里了！”
声音传到马车里，因周围太过嘈杂而听不真切，慕挽晴动动身子，想要起身去掀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却被慕蓉雪张开双臂拦住。
“姐姐。”她小声道：“你在这，我去。”
慕挽晴望着她，眼色深了几分，随即微微一笑，推开她的手，“我是姐姐，照顾你是应该的。”
慕蓉雪咬咬嘴唇，还想说什么，慕挽晴已经伸手掀开车帘，刚掀开，狂雨夹着急雨瞬间便冲进马车，打湿全身。
“发生了什么！”
“马车轮子陷进泥浆里了！”
慕挽晴听闻抬袖抹抹脸上雨水，对身后慕蓉雪嘱咐一句在车上好好呆着，随即跳下马车，同车夫一起趴到泥泞不堪的车轮下陷处查看。
“二小姐。”车夫眯着被大雨冲刷地睁不开的眼睛，极其为难地道：“若是要拔出这轮子，凭我们带来的人，怕是要费大力气。”
“的确这样。”慕挽晴颔首。来的时候她嫌人多麻烦，不像别人浩浩荡荡领着一箩筐喽啰，只带了两名侍卫，加上车夫、慕蓉雪和她自己一共就五人。
依目前情况看来，自己和马车已经与前面的队伍脱节，想要获得救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他们落单的这五个人若要将车轮从淤泥中拔出，费时又费力，还不一定成功。
踩踩脚下的土地，像踩进一团棉花，泥土已经变得稀松无比。此刻暴雨如注，阴风怒号，没有丝毫雨霁的趋势，接下来很有可能引发泥石流。
若真是这样，他们这五个人，谁都逃不掉！
时间不等人，还好他们现在不过走到半山腰，不至于因为快要接近目的地而迟疑，当断不乱反受其乱，慕挽晴当即下了决定，“弃了马车，我们现在下山！”
至于楚云枫他们，皇家子弟身边的随从侍卫从来不会少，保不准已经到了山顶，只能各听天命了。
“下山！”车夫震惊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天气这么恶劣，如何摸索着下山。
“下山容易上山难，依我们目前的情况，马车已经坏掉而上山的路途还有很长，所以上山已经几乎不可能了，留在这里去拔车轮也纯粹是等死。”
慕挽晴坚决道：“因此，下山，马上。”
几个字言简意赅，车夫及那两名随从都为她这果敢的作风浑身一震，慕蓉雪在一角车帘后看着滂沱大雨中满脸坚毅的姐姐，看着雨水打湿她清冷的侧脸，却折不弯她挺拔的身姿，眼中闪现出了浓浓的崇拜的向往。
五岁没了娘，她自小受着欺负，忍辱长大，对于这个姐姐，虽然仅仅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而就是这个模糊的身影，常常在梦里出现。府里婢女总嘲笑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娘死了姐姐也走了，但她却坚信，这个姐姐会回来的，因为梦里的姐姐，总是会对她微笑，尽管看不清面容，那弯起的嘴角却能将整个心窝烘烤的热乎。
她想，姐姐，一定是爱自己的，所以她不会不要自己。
无数次流泪转醒，如今美梦成真，看到有人爱她护她，愿为她遮风挡雨，竟然激动得不知该哭还是笑，她生性胆小，唯唯诺诺，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该在倾轧中浑浑噩噩度过，而当此刻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缩在马车里安静等待，才突然醒悟。
即便曾经弱小地不堪一击，她也要努力为了爱她的人，变得强大起来。
姐姐，下次，换我保护你。
不敢再耽搁，扯了马车内的褥子和被子做了临时的雨伞披到身上，五人急忙向山下撤去，刚走两步，却突然一记响雷，冰蓝色光芒一闪，如琉璃爆裂在无边的黑洞。
慕挽晴匆匆行走的脚步顿住。
夜色漆黑，大雨瓢泼，慕挽晴瞪大眼睛怔在原地，鸡皮疙瘩刹那颗颗立起，半晌她低头，姿势缓慢而又僵硬，听得见骨骼移动的咯咯声响。
轰隆一声，又一记惊雷划过，借着一闪而过的白光，她清晰看见自己的脚腕处，一只泥浆滴答的枯槁老手，自湿黏的深褐色土地中探出，紧紧地环住。
下意识的尖叫还未出口，那双僵尸般恐怖的手狠狠向下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