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慕挽晴眉头一挑,公主?她什么时候成公主了?
怔愣半晌,她想起了中秋盛宴时的事情,顿时了悟。
门口传来的声音,温润清雅,春水柳枝般轻缓,落在正忙前忙后的这群人的耳朵里,却如一记响雷劈在头顶。
嘭一声,一人没控制好力度,狠狠一拳捣在慕挽晴的肩膀上,嗖一声,一人刚拧干手巾,惊慌失措中手一扬,手巾在空中徐徐展开,划出一条美丽圆滑的弧线,拍黄瓜一般精准无误地拍在了慕挽晴脸上。
这边慕挽晴一声不哼,直挺挺躺着,那边人对着门口哗啦啦跪了一地,“世子饶命啊,以后再也不敢了。”
“给你们三个数的时间。”裴逸微微笑。
“快走快走!”然而没等裴逸开始数,那一群人惊慌跳起,你拥我挤一路推搡着鼠窜而出,只留下好大一股庸俗浑浊的脂粉香气在室内飘散。
裴逸皱皱眉,眉宇间挂上一丝嫌恶的神色,“告诉她们,回去每人在澡盆里泡上十个时辰,少一秒者罚钱百两。”
门外婉棋抽抽嘴角,躬身应了。
裴逸这才满意向着屋子深处走去,一路走去,床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愈发清晰,他淡淡一笑,手指刚触到水晶珠帘,一块绣金白梅的手巾以旋风之势飞了出来,赫然便是刚在甩在慕挽晴脸上的那块。
身子一偏手指一捏,手巾稳稳落入手心,裴逸隔着珠帘对着内室抖了抖,“安阳公主这么不待见我。”
“安阳公主说,你可以滚了,越远越好。”窸窸窣窣推被子声,慕挽晴坐起来了。
“我不太会,不如委屈公主殿下给再下亲身示范一下。”
“蹲下,抱头,身体前倾,旋转三百六十度。”
“听不懂。”裴逸装糊涂,眨眨眼诚恳道:“劳烦公主殿下亲自亲授。”
慕挽晴喉咙一堵,咬牙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我已有婚约。”
“脸皮实在太厚。”
“不过半斤八两。”
裴逸笑得无辜,慕挽晴却险些吐血,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听见她咳嗽的声音,裴逸不再在外面逗留,一掀帘进去,将一碗药汁递到她面前,轻声道:“先喝了。”
慕挽晴倚着床栏,抬头看他,却没动,淡淡的白气氤氲上来,一帘白气之后她的眉眼有些漫漶不清。
身前的人依然是银白色的锦衣长袍,亭亭如一株开在雪原的玉树,可是那衣服不似常日那样整洁,曲曲折折压着很多褶子,袖口袍角都沾了灰,脏兮兮地可难看了。
而他俯身关切望过的眼眸中,纵横着条条鲜红的血丝,如一场淋漓纵横的血雨。
哎,大神不是有洁癖的吗,这是被谁虐待成这个邋遢样子。
慕挽晴抱着被子,闭了闭眼睛,半晌才睁开,伸出手轻轻接过那碗药,一口饮尽。
药汁苦涩,吃了满嘴的苦味,如这一刻说不得的心事。
她喝了药,裴逸接过碗放到一边,却不急于走,反而在床沿坐下,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踌躇良久,只道:“你能回来,真好。”
慕挽晴身子一颤,低低嗯了一声,随即有些疲倦地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伸出去想要摸摸她面颊的手顿在半空,裴逸眼里难掩失落,最终还是勉强一笑,“那……你好好休息。”说着便起了身,向外走去。
慕挽晴抬头,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一步一步似踏在心口,挽留的话几乎要冲出口,那人却又突然回身。
慕挽晴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挽晴。”他回首,眼眸深邃,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认真端凝,“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有时喜欢的要克制,厌恶的却要去讨好,但无论何时何地,一个肯用心去感受他人一切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世间最真切的温暖。我亲自告诉你那件事,不过是不想你以后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些误会,一旦打成死结,就再也解不开。我并非想要管着你限制着你的生活,不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而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这世上的人是不同的,很多事情也不会重蹈覆辙,所以能不能,就当做你从不认识我,我也未曾救过你,我们,从头来过。”
……。
秋末的风实际上已经算不得舒服,吹久了总有种凛冽的寒意,似乎雪花落满了肩头面颊。
金霞寺后院一个院子里放着一张软榻,慕挽晴裹在薄毯里缩缩身子,却又贪恋阳光的温暖,仰着头眯着眼睛,懒得不想动。
地道里的事情告一段落,盛京帝派了人过来调查,却一直没有结果。不过慕挽晴也没指望那人查出什么,她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凤身一事既然是出自方慧大师的口,盛京帝应该也知道,再加上他对自己一连串不同寻常的行为,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至于楚云修,怕是忌惮慕蓉瑶才出手的,毕竟这个凤身并没有具体指谁。
最后在地道里的那段时间,她实际上已经筋疲力竭,浑身无力,但她向来是不会服软的,因此也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直到最后一秒。
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身体消耗过大,完全虚脱,再加上一些皮外伤,虽然不重却也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她留在金霞寺修养,楚云修却回了京城,听慕蓉雪说匕首上的毒药不过是麻药,没有性命之忧,她便也也放心了。
这段时间,有很多人来看过她,楚云枫和柳妍姗带了一堆珍贵药材,一个个礼盒摞在桌上足有半人高;楚云景来她屋子,看着她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的样子,嘚瑟狂笑了半天,最后被裴逸以抛物线的姿态请了出去;楚云霆也来,两手空空,只陪她聊了一会天,难得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笑话讲的绘声绘色。
聂城原本也想来看看,但是盛京帝在册封慕挽晴为安阳公主的同时连带着把他的事情也解决了,新的兵部主事赶着回去打马上任,裴珍死活黏在他身后跟着走了。
几日下来,慕挽晴身体也痊愈了,心情也愉悦了,正准备挨个去道谢,却收到了他们已经回到京城的消息。
一个个这么火急火燎的回去,自然是出了变故。
在慕挽晴养伤的期间,朝廷里上演了新一轮的摸底洗牌、风云变幻。
楚云霆回来京城已有部分时间,中秋盛宴也已经过了,他原计划上金霞寺祈福完便动身回殇阳城,盛京帝却以边境最近还算安宁为由要多留他些时日,并将楚云灏流放后一直空缺的兵部尚书一职暂时委任于他。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在头上,再过多推拒难免落人话柄,借题发挥,楚云霆无奈之下只好接下。
镇守边关的将军,手中兵权本就不小,历来为各朝君主所忌惮,想尽办法削弱制衡其实际权力。盛京帝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引来诸多大臣的不满,甚至还有传言称,盛京帝已经心力交瘁,神智混乱,病入膏肓,国将不国!
流言肆虐传播,却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据说是皇室觫杀死士出动进行了清剿。
那是一个极其强大而神秘的组织,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的精英,手段狠毒,杀人于无形。他们直属于皇帝,只听从皇帝一人调遣,却也是皇帝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刃,一旦出动,手起刀落,无人幸免。
一时间整个京城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下一秒葬身刀下。
另一方面,一向谄媚懦弱的聂王殿前以死进谏,状告四皇子楚云修罔顾皇权,滥杀无辜。请求盛京帝依法判处。
这也是楚云修负伤也要回京的原因。
他本就是个要强的性子,刀剑横于胸前,岂有后退让步任由宰割之理?
那边风起云涌,一波波人心诡谲攀诬,这边慕挽晴和裴逸,蜜月度假般优哉游哉。
慕挽晴其实是想回去的,她从裴逸口中得知了京城最近的不太平,想回去凑个热闹,裴逸却以身体还没有恢复为名非要她留在金霞寺养伤。
生死之境走过一次,她终究是心软了。
其实在地道里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裴逸会来救自己,在最难的时刻,她曾经很希望他可以在自己的身边。
哪怕,远远地,只要一眼就好。
也是那时她才发现,裴逸其实说得对,她自私,无情,甚至没有心。
她最恨别人的背叛,可是无形中她也在提防欺骗着他,她的爱束手束脚,不敢言明,他的爱却始终细水长流,绵绵不绝。
这一路的倾心相付,看在眼里落在心里,谁又能骗得了谁,所谓利用,不过一时无法接受的自欺欺人罢了。
更何况,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或许真的不应该再去辜负那些珍贵的心意,放手一搏,好好爱一场,也不枉这一世红尘磨折。
正想着,身边一陷,有人过来挤她的软榻,“待会就出发。”
慕挽晴头也不回,鼻头重重嗯了一声。
“怎么,不想回去。”裴逸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不然我们再多待几日。”
慕挽晴嗔他一眼,“美色误人,想让我当红颜祸水吗。”
裴逸挑眉,“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本吗。”
慕挽晴沉吟半晌,肯定道:“我认为我可以。”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裴逸一伸手环住她的腰身,抱起她往外走,慕挽晴立即瞪他,“你干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笑吟吟抱着她往外走,语气戏谑地很,慕挽晴红了脸,在他怀里没有挣扎,贪图这一刻来之不易的宁静。
来到金霞寺门口,没有人山人海的相送,只有一辆金丝楠木马车,还有她,和他。
哦,不,还有她家萌萌哒小白。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懂自己的心,虚幻的吹捧,权欲,排场,都不是她真心想要的,这一刻静和的相依相偎,如繁华开满空谷,开满了心头。
慕挽晴把脸,深深埋进了他的胸怀。
马车辘辘而行,她一路都闭着眼,似是在沉睡,睡梦中有人抚上她的脸,发誓般郑重道:“快了,很快我就能带你离开,这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
马车行驶到慕王府门口时,大门前已经站了一大排人,有很有眼神不当电灯泡早早跑回来的慕蓉雪,有被裴逸赶回来的那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婆子,有忧心忡忡负手而立的慕王,也有神情憔悴眼色通红的慕蓉瑶。
马车稳稳停定,钰书跃下,对慕王微微颔首,慕王立即也点点头,随即焦急地望向马车。
车帘掀开一半,露出了慕挽晴的面庞,面色红润有光泽,一双明眸灼灼发亮,看不太出像个受伤刚痊愈的病人,更像是春心萌动坠入情网的妙龄少女。
慕蓉瑶红红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又红了几分,半晌她转开眼,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姐姐!”慕蓉雪欢呼一声,即刻欢天喜地跑上去将她扶下来。
一大群婆子也谄笑着跟着冲上来,殷勤地要去扶她,却被慕挽晴淡淡推开。
“你们身上的气味。”慕挽晴温柔地拢拢袖子,“有点臭。”
旁边慕蓉雪没忍住,瞬间扑哧笑了起来,马车里立即也传来微微的笑声,“深有同感。”
一群婆子斜斜扯着嘴角干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倒映进彼此眼眸的自己,脸上张皇失措,青白交加。
前不久慕挽遇险晴被救上来,慕王派她们上山照顾。起初她们不愿意,一个流落在外不明不白的二小姐,那里有资格劳烦自己。
一群人聚堆商量,打算上山后好好羞辱一番,等到收拾好细软,刚要出门,圣旨就来了。
盛京帝要御赐慕挽晴为公主的事情她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是亲眼所见所以始终不怎么相信,如今盖着玉玺印章的圣旨送到面前,她们才惊觉自己得罪了多大的人,后悔自己仗着三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张扬跋扈,随即忙不迭地上了山,却又被裴逸以命相挟,好一番折腾,几天几夜没合眼,终于换回了小命。
现在她们终于顿悟,这两位都是虎狼之人,离得越远越好。
“二小姐饶命,我……我立刻去洗澡。”胆大的战战兢兢不动,不敢抬头,胆小的已经忙不迭跪下,期期艾艾语不成句。
“乖,可别这样。”慕挽晴笑吟吟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扶便立即收回,“今天怎么说都是我死里逃生的回家纪念日,这样哭哭啼啼的,太晦气了。”
“京城城外一里地的那条护城河不错,坚固陡直,深不见底,水质清冽,芙蕖丛生。”车内裴逸突然轻飘飘来了一句。
“实乃居家旅行,踏青露营,自寻短见,一命呜呼之最佳场所。”慕挽晴立即深以为然地接上。
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婆子唬得不轻,以为真要自裁才能谢罪,毕竟这两位都不是好惹的主,当即脸色煞白,软到在地,剩余人抖了一抖,也不敢再动。
慕王一直静静看着,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些婆子,都是在府里服侍多年的老人,颇有经验,他精挑出她们送上山,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慕挽晴,毕竟这次受伤遇险,他身为父者却政务缠身走不开,实在是心中愧疚。
只是没想到,这群人上山没几天就被赶了回来,还是裴逸下的命令,再看慕挽晴此时举动,明显地是在无声拒绝。
他叹口气,大手一挥,有人从门后出来,将那一群婆子带了进去。
“这些日子,劳烦世子照拂小女。”他行到车前,躬身一礼。
“职责所在,莫要多礼,王爷别忘了我们的婚约便好。”
慕挽晴猛然抬头,望着马车眯眯眼睛,婚约?她可还没答应,随便找只小狗小猫盖上红盖头直接洞房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慕王闻言脸上闪过意思一丝不快,他盯着马车,缓缓道:“这件事,容后再议。”
话音刚落,周遭的气温陡然降低不少,四面八方的空气沉沉压下来,压得人心慌意乱。
良久之后,裴逸沉凉而优雅的声音才从马车里传出,“说的也是,再下还有事情要处理,先行一步。”
钰书立即挥鞭策马,不过顷刻,马车驶离了慕王府。
众人愕然,这就走了?慕挽晴却望着远去的马车眯眯眼睛。
别人以为他是不悦离去,她却知道他是真的着急回去。
方才在马车内,她虽然闭眼睡觉,却也没有完全睡着,纸张笔尖摩擦之声沙沙响在寂静的车内,声声清晰。
那是属于他的密报,自天南海北跋涉而来,每一个消息都是一阵震慑人心的激越战鼓。
当日在他书房下的密室内,她没有完全昏迷,只是头脑发晕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一开始听不清楚,后来隐隐听到辰墨这些字眼。事后自己联想一下,寒意溢满全身。
辰墨是武林三大翘首之一,平日在江湖中行事低调,惩恶扬善,深得人心。传言中辰墨门主倾城绝色,天赋异禀,却没有人真正见过,而谁又能想到,它的掌权人,竟然会是看上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裴逸。
有虎隐于草莽,居心必然叵测,有人必然倒霉。
慕挽晴笑了笑,懒懒伸了个腰,“哎,我先睡个觉,没事的话不要打扰了。”
说完便不顾任何人,匆匆进了王府,
一路走向绛雪阁,她的步伐十分轻快,体内气息充沛,丹田处暖流喷涌,游走到四肢百骸,身子说不出的舒适轻盈。
这种感觉,似乎那次从裴逸书房下的那个密室出来后,就一直常有。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没有深想,步伐越来越快,路过一处假山时,她身子一闪,消失不见。
身后有人小碎步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低着的头略略抬起,一扫空荡荡的前方,脚步戛然而止,转身便要往回走。
却已然来不及。
一只手闪电般从那人身侧伸出,五指并拢用力一拽。
却没有拽到。
那人早有预料般身子一歪错开,却没有躲开从另一个方向伸出的另一只手。
虚招在前,实招在后。
他被拽进了假山后的石洞里。
假山后里的光线昏暗,慕挽晴的一半脸沉在光影中,另一半脸却掩在黑暗中,她紧紧抓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被裴逸安插进来的?”
灰暗的光影中,抬起的面庞皱纹横生,一双老眼精光四射。
福叔弯下腰,缓缓一揖。
慕挽晴松开手,眼神始终在他身上,却换了问题,“你到底是谁?”
福叔怔了一怔,随即无奈一笑,伸手耳后,轻轻一拉,人皮面具后的那张脸清秀俊美,眉眼却是淡漠的,竟是个少年。
对上慕挽晴意味难明的深沉眼色,他解释道:“世子说,若是小姐心中有疑,就不必再隐瞒。”
慕挽晴淡淡嗯了一声,他又道:“二小姐何以看出?”
“福叔年幼就待在慕王府,年轻时便当上了慕王府的管家,掌管慕王府大事小事已有数十载,心思细腻地很,不该出差错的事情绝不会出差错。”
“比如?”
“比如他不会选一个进府不久经验全无的丫鬟来服侍刚回府的我,定会挑一个手脚勤快,头脑伶俐的。况且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怀疑,不久前在雪儿屋里死了一个丫鬟,被我处理掉了,虽然身份低下,但是按照府内的规矩,少了一个丫鬟应该重查才对,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慕挽晴慢慢对上那人的双眼,似笑非笑,“而最有权利最有机会最有可能压下这件事情的,就是你。”
少年沉默听着,半晌叹息道:“小姐聪慧。”
“哎呀过奖了啦。”慕挽晴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诚实的孩子,我喜欢。”
她话里有话,明显地是想从这人嘴里套出点什么,少年抖了一下,后退一步,慕挽晴不依不饶逼上来,又问,“那真正的福叔,去哪了。”
少年这回很干脆,“苦心劝说,许以重金,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是嘛……”慕挽晴目光闪烁,好笑地看他一眼。
毫毛斧柯这种蠢事,裴逸会去干?一巴掌拍死她她都不相信,这世上,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此刻却没有深究的心——刑部那边,楚云修和聂王的案子已经胶着,一个咬定对方滥杀无辜,另一个轻蔑对方含血喷人;一个搬出了自家精英卫的尸体和九门提督的证词,另一个请出了心不甘情不愿无奈躺枪的楚云景做人证。
但就是没有人,提起裴逸和慕挽晴。
也没有人敢提,毕竟裴逸心思飘忽不可捉摸,到底倾向哪方,会为哪方说话,不得而知,万一弄巧成拙反而得不偿失。
慕挽晴多看了眼前人几眼,想着连慕王府的管家都能是他的人,那么其他的府内,甚至皇宫,又有多少他的眼线。
他看似一直置身事外,再大的变故都没有波及到他,可是这每件事里,似乎都有他的影子。
慕挽晴一阵心绪浮动,很快又归于平静,这种混乱的时候,看戏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抓紧这个时机,干点正事。
慕挽晴眼睛咕噜噜转,已经做出了决定,眼前还算是可信之人,她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郑重道:“大管家,下面就是你为我捐躯的时刻到了!”
少年咳嗽两声,挣扎着问:“什么事?”
“我要,比武招亲!”
……
近日来气氛比较压抑,人人垂头蹑行的京城,难得活络起来。
城南边有座楼阁,名曰姻缘阁,书中记载,千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一段华美的神话爱情故事,因而备受人们关注。常有人到此吟风诵月,对酒高歌,期望偶遇佳人,娇妻入怀。
而此刻,姻缘阁门口人山人海,聒噪不停,从楼上俯瞰,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如一团骚动的蚂蚁窝。
今日在这里,有一场比武招亲。
擂台已经搭好,铺上了艳红的地毯,楼阁两侧垂下两面条幅,左边“天生我貌必有用”,右面“鲜肉散尽还复来”。
十四个大字歪歪扭扭,笔势飞扬,龙飞凤舞,狂放不羁。
有几位才华横溢颇有名气的文学士子,傻呆呆抬头看了许久,不解其意,却又隐隐觉得这诗句并不简单,这字体也相当大胆奇特,定有玄机。他们直呼深奥,正想闯进楼找找这大作的作者,献上自己的膝盖,忽听当当当三声,比武招亲开始了。
擂台下人们鼓掌欢呼,看着这次比武招亲最大的噱头慢腾腾上了台,笑成了一团。
满香居的大老板钱掌柜,富甲京城,平日里趾高气扬,牛逼地要飞天,今日却脱下华服锦衣,穿着普通至极的白布衫,腰间系了根红绳,俨然成了敲锣耍杂的街头卖艺者。
而他的手里,也的确拿了一面金锣。
从来懂得节约资源,人尽其用的慕挽晴,厚道地将对她崇拜万分的钱掌柜以撑台面为名骗了过来,白布衫套头,金锣鼓上手,想走也走不了了。
兴风作浪者落魄跌下高位,这种热血沸腾的情节戏码是个正常人都不想错过,也因此,今天来的人着实不少。
钱掌柜慢慢走上擂台,放眼望去浩浩人群,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竟然微微脸红了。
彪悍粗犷的汉子难得扭扭捏捏,这姿态把众人逗笑了,下面顿时一片哄笑。
“都不要笑。”
钱掌柜又气又急,重重敲了三声后大喊一声“比武招亲现在开始!”随即忙不迭转身逃下擂台。
当当当。
伴随锣鼓声响,楼阁之上一直垂着的深黑帘幕拉开,在这之后,又是一层水蓝色的丝帘,透过丝帘,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身形偏瘦的少年,不急不忙喝一杯茶,随即站起往前踱了几步,轻轻一揖,开口却是无比的轻快:“各位男士女士,各位父老乡亲,我乃扬州城的大户人家,一路云游至此,听说京城富庶华贵,豪杰辈出,想为舍妹在此地寻一桩好姻缘。”
他轻轻一弹衣袖上的灰尘,悠悠道:“规则很简单,登上擂台后以武会友,最后的胜利者便可迎娶舍妹,不过在这之前,要先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打赢我。”
底下的人眼睛都亮了,扬州城贸易发达,富饶兴盛,从那里来的大户人家,定然是家财万贯,有权有势,倒插门都值了。而且听这人从容优雅的轻柔语声,极有修养,像是名鼎人家出来的人。当即有人急忙大喊:“那您可算来对地方了,就是不知道可否先请出舍妹一睹芳华。”
“这是自然。”纱帘后的人一声轻笑,当当当,金锣再次敲三声,帘后显出一个轮廓曼妙的身姿,万众屏息中娉婷着走来,伸手掀开了帘。
……
与此同时,京城门口。
秋末时分,人们身上的衣服略略厚实起来,却有一人头戴宽沿大草帽,嘴上套着粉嫩的绣荷口罩,将自己包的严严实实,鬼鬼祟祟在街上游荡,逃避疫病一般。
她身上穿着一件烟霞紫玫瑰的百褶裙,层层折叠的裙摆拉开手风琴一般的流丽弧度,快若流星的小碎步中偶有风起,微微掀开裙角,露出一小截纤细白净的小腿。
街上人纷纷对这人投去看疯子一般地复杂怪异眼光,那女子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环顾四周,逮住一个看上去比较面善好说话的就赶紧拦下,拉高帽子,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眨巴着低声问:“哎,大娘,今天京城里是不是有比武招亲的呀。”
“你说谁是大娘。”被拦下的少女羞愤,脸红的像猴屁股,柔柔眼光瞬间变得凶狠。
“哦……”那女子垂头,想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满面红光地道:“哎,大婶,那个…。”
“大婶”眼睛里似有火光迸射,啐道:“乡下蹄子!不知礼数!”随即狠狠推开她,扭头就走。
少女被推得踉跄半步,站稳后摸摸头,突然一拍手,得意洋洋一笑,“差点忘记了!”说着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纸,认真看了半晌,郑重收了回去。
……
一截白嫩似雪的纤纤指尖自帘后伸出,及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纱帘。
随着她故意放慢的速度,底下人忍不住屏气噤声,将发热的目光紧紧锁在渐打开起的纱帘上,兴致无形中被撩拨到了最高点。
纱帘掀起,走出的少女脸上还戴着一层面纱,虽半掩面容,却遮不住那一双温驯小鹿般稚气水灵的脉脉双眸,从高高楼阁望下,似不食红尘烟火的仙子怜爱凝睇。
月圆烟笼,春风流水总关情。
底下一大片男性同胞眼红了,激动了,兴奋了,把持不住了!
“我来!”
嗖一声,一人狼奔豕突,步如流星当先冲上擂台,手指刚碰到台子边缘,却闷哼一声狠狠栽下,另一人踩着他的背脊凌空飞跃,在半空中得意回首,“哈哈哈哈哈,我才是第一个。”
笑声未绝,他的脚尖即将踏上擂台,远处黑影一闪,瞬间到他身侧,一锤将那人咕噜噜吐着白沫打飞出去。
虎背熊腰的彪悍大汉稳稳落在擂台中央,一蓬糙乱的大胡子像是乌泱交错的黑水藻,扛着大刀厉声道:“都闪开!我先来!”
四面静了静,本来也跃跃欲试的人们被这体型魁梧面貌狰狞的大汉吓到,不敢动了。
“出来!”粗壮发达的手臂一甩,亮晃晃的大刀虎虎生风,直指楼阁,纱帘后的人却不以为仵,轻轻一笑,温声问:“确定你先来?”
“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彪形大汉不屑睥睨,“快点出来,这小娘们今天是我的了!”
“好,有胆气!”轻飘飘一赞,一直站在帘后的那人一掀帘出来,亮瞎了所有人的眼。
淡青长身云纹锦,颜色清新爽利,包裹着玲珑纤瘦的身材,巴掌大的小脸惊心地秀气,眉梢眼角浅浅上挑,带一点俏皮狡黠的弧度。
慕挽晴脱下裙衫,换上男装,坐上高台,成功装逼。
众人讶异,这样的身板,岂不是鸡蛋碰石头——找死。
“果然是个娘们!”大汉放声狂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心中顿时把握十足,霍霍耍了两下大刀,挑衅地朝着高台上的慕挽晴挑了挑眉。
慕挽晴淡淡俯视看着,冷冷一笑,突然雄鹰般俯冲下高台。
大汉立即大笑着提起刀,飞身迎上。
两人于半空交汇,大刀在日光照耀反射出雪亮耀眼的光芒,朝着慕挽晴飞快砍去。
这一刀来势汹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明显是动了杀机,底下人高仰着头,瞠目结舌地望着日光下身形模糊的两人,不由自主屏气凝声。
风声在耳边呼啸,慕挽晴眼见着锋利的大刀朝着自己面门砍来,嘴角一勾,手指在空中虚虚一甩,身子一歪竟避开了。
两人擦身而过,同时落在了擂台上。
大汉背对着人群,身子顿住。
慕挽晴面对着人群,笑得温柔。
万众屏息中她在轻轻倒数,“三,二,一,倒!”
轰隆一声,大汉霍然倒地。
当当当,锣鼓敲三声,钱掌柜笑得豪气干云,“赢得好,赢得妙!”
底下静了一秒,随即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慕挽晴微笑着聆听这一刻掌声如雷,身后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是那大汉歪歪扭扭爬了起来。
“你用暗器!无耻!”
慕挽晴回身,柔柔一笑,摊手,“证据。”
大汉一怔,只记得刚才积蓄的力量突然流水般散开,原本狠历砍去的一刀就此一顿,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下面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哪里有暗器,我看是打不过别人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才这样说。”
“是是是,我也这么觉得。”
大汉涨红了脸,瞪了一眼慕挽晴,愤愤离场。
那人走后,连续又有人上台挑战,看出了慕挽晴实力不容小觑,便用起来歪门邪道。
有几人偷藏了暗器,没等出手,就被先一步发现的慕挽晴打下台子;还有几个人,不惜美色诱人,对慕挽晴频频抛媚眼,慕挽晴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温柔一笑,一脚将那人踹飞出去。
上一秒还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们被打得爬不起来,在擂台下自行组成一个团,窝成一圈,叠成一摞,哎呦哎呦的惨叫声不绝,直上云天。
慕挽晴衣带当风负手于擂台中央,望着下面鼻青脸肿歪嘴掉牙的一群人,惋惜喟叹,“自古英雄最寂寞。”
钱掌柜歪掉了鼻子——装,接着装,明明是自古小人最奸诈。
别人看不清,他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对阵大汉时的那手指一甩,分明是提早准备好的迷药。
等了一会,再无人敢上擂台迎战,慕挽晴喝尽茶盏里的最后一滴茶,叹口气,正准备收摊回家。
“且慢!”
嘹亮高亢的声音略带笑意,利剑一般划开这方沉静天地,众人回首,瞬间愕然,居然是一名女子。
慕挽晴踉跄一下,不可思议瞪大眼睛,赶紧凉凉提醒,“小姐,这里比武招亲,招的是夫君。”
“恩,我知道。”女子含笑点头。
“那你……”
女子利索摇头,手指头指向慕挽晴,一双明眸亮的逼人,“我不招亲,我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