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在楚云枫身后关上的同时，柳妍姗转过身，缓步离开。
她路过慕挽晴身边，侧面看去眼睫低低垂落，无形中有什么晶莹一闪而过。
一步又一步的步伐没有波澜的踏着，似捧着满怀心灰意冷的酸楚，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
柳妍姗行到了凤仪宫里的小花园，在白玉小亭里坐了下来。
此刻虽是秋天，但小花园内种植的都是应季的花卉，百花齐放，万花簇拥，因而毫无衰败之感，馨香氤氲，悄然溜进鼻端，染上眉睫，宛如一场沉醉不愿醒的美梦。
柳妍姗闭眼细细嗅着这花香，心中突然一颤，眼眶立刻跟着润湿。她赶紧睁眼，有些慌忙地夺起白玉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
热气袅袅，水汽氤氲后她垂下的长长眼睫后神情朦胧，无人发觉一滴泪，滴落尘埃。
“你其实，很爱他吧。”
柳妍姗身子一僵，抬起头时，慕挽晴已经在她对面落座。
对面的少女面容剔透，目光灼亮，不经意上挑的眉带几分浑然天成不可侵犯的傲气，而那戏谑微扬的嘴角，如写意山水笔锋一转，舞出婉转悠长的淋漓墨色。
柳妍姗沉迷地看着，有那么几个瞬间，她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曾经的自己。
如此曼妙动人的少女风韵，在她还没有嫁做人妇，在她心怀对未来幸福的期许和向往，日日在深闺里绣着鸳鸯连理的绣帕时，也曾有过。
彼时，她是丞相府最尊贵的女儿，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主持中馈，能学的她都会努力学到最好。
因为父亲说，她身上承担着丞相府未来的兴衰荣辱。
她自幼饱读诗书，自然懂得这道理背后的含义，可也不觉得悲楚——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高踞储君之位，是为人中之龙，她不怕吃苦受累，只唯恐自己配不上他。
她期待着，幻想着，终有一日凤冠霞帔，天成良缘。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日月为凭，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然而当这一日真的来到眼前，梦中繁花盛放，她才惊觉，背负身上重担，她要做出的牺牲，不可估量。
甚至，要赔上一生的幸福。
手中茶水渐凉，她目光恍惚地盯着前方，脑海中凝定着楚云枫一半陷在黑暗中的落寞侧影，中了邪般不动。
慕挽晴看她半晌，便扭头对一个宫女道：“我想和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她如今被册封为公主，别人自然不敢怠慢，那人当即领着其他人退出小花园。
小花园里，此刻只剩下了慕挽晴和柳妍姗。
她起身，直直凑到怔愣许久的柳妍姗耳边，压低声音，“你真的，把楚云枫的一切，都告诉了盛京帝？”
柳妍姗眼睛猛地愕然一瞪，骤然回神，不可思议地看了慕挽晴几秒，下一秒霍然起身，后退两步欲走。复杂无比的眼神中，既有慌张无措，也有敌意戒备。
慕挽晴却已经紧紧握住了她汗湿的手。
“太子妃，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是敌是友，先不要早下定论。”
“我什么都不知道。”柳妍姗抿着唇角，面色却是温良的。即便内心躁动，在规矩教养中浸泡出的淑女，半分得体仪态都没有失。
“太子妃，我是在帮你。”慕挽晴眼神怜惜地唏嘘道：“同为女人，不难看出你对太子是真的有情，眼神是无论如何骗不了人的，如果你心里有这个人，看他的眼神，便会不由自主地柔和迷蒙。”
“我是太子妃，自然该对他有情。”柳妍姗的呼吸急促起来，仍强装镇定，“慕小姐，不，应该说是公主殿下了，请不要随意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妄加猜测。”
慕挽晴浅浅一笑。
她一直以为，这位太子妃不过是只牢笼里的金丝孔雀，只会看别人脸色，今日一见，却也有几分坚韧性子。
只不过，看她那紧紧挣着裙角的手指，似乎撒谎的技能，还有待升级。
“是我妄加猜测吗？”慕挽晴松开手，不紧不慢坐回位置，笑吟吟托腮，“可是当初太子和太子妃大婚时，京城传言甚多，都说这是一桩政治婚姻，有人说是盛京帝想要绑住柳相府，有人说盛京帝有意让太子再度起势，也有人说……”
慕挽晴抬眼，深深地望向了柳妍姗。
“这是盛京帝要在太子府安插眼线。”
柳妍姗脸色一白，几近透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半晌她才稳住心神，面容却依旧憔悴的很，低声道：“我只知道我如你所说，很爱他，所以我会为他做我能做的所有事，其他一切，我都不会理会。”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要不理会就真的可以当做不知道的。”慕挽晴轻声道：“如果你的不理会，会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呢？如果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太子妃还要跟我说不理会吗？如果我说，太子要造反，太子妃依旧要不理会吗。”
“你胡说！”柳妍姗脸色一青，当即反驳，“你今日若是冲着我来的，尽管说我。朝堂之事，岂容我们女子胡言猜测。”
“到底是猜测还是真相呢。”慕挽晴悠悠道：“太子妃，你是个心性纯良的女子，偷偷摸摸的事情，并不适合你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太子已经察觉到你嫁给他的目的了，只不过在人前，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是必要的，人后的事情，就不知道是怎么样了。安插在太子府做眼线，一半是深闺里的圆梦，一半是最亲近人的背叛，这种滋味不会有多么好受。今日我的语气是冲了些，我只是想提醒太子妃，不要以为四皇子如今落魄，皇位就一定会是太子的。盛京帝实际上对谁都警惕着，现在盛宠太子，不过因为楚云修出事，他必须找出一个人镇得住的人，来压制所有觊觎皇位的野心。乱世之争，内忧外患，盛京毗邻各国都在虎视眈眈，你觉得盛京帝有几分可能把皇位交给生性文雅的楚云枫。他只是一面挡箭牌，适合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就任它在角落破烂腐朽。”
柳妍姗身子一晃，手按在了白玉石桌上。
“正是因为觉得太子妃是个值得相交的人，才会说这些。我只是希望，无辜的人，少受点伤害。”
柳妍姗无言，低低地垂下了头。
慕挽晴说的没错，她是盛京帝派去太子那里的眼线。当初知晓这件事情，原先她是拒绝的，她做不到，出卖自己最爱的人。可是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
外界流言纷扰，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
她爱他，所以即便知道自己以奸细的身份嫁入太子府，日后被他知道定会招致厌恶也要一往无前，因为只有让她来做这件事，将来才会有机会在关键的时刻力挽狂澜。
她爱他，所以甘心避着他服用避孕的汤药，失掉一个女人最本能的幸福，只是为了独善其身，让他在以后不会陷入两难的抉择。
她曾经爱的很单纯，她只想有个他，后来才发现，他的身后，背负着朝堂天下。
那么，她愿意成全他。
即便最终，会离开他。
良久之后，柳妍姗才沙哑道：“你说他要造反，可是真的。”
“在你们来凤仪宫之前，或许他不会，但是现在，他恐怕不做也要做了。”
“什么意思？”柳妍姗不解地抬头，却见慕挽晴直直看向另一边。顺着那视线望去，凤仪宫正殿的大门打开，面色苍白如雪的楚云枫，正踉跄着摇晃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