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手里拿的是针线筐?”曦曦一动没动,仔细辨认着高利克手里的东西,我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了东西!
“你能看到?曦曦。”高利克一怔,欢喜一阵又开始发愁,但是,“我们先到地下室吧”。这儿太危险了!昨天一个炮弹炸在旁边大街上,只差一点点就炸到屋子!自从到了柏林,德鲁克就很少回来!曦曦你不能这么任性,我要保证你安全!我答应过德鲁克!我还答应过汉斯!所以我不能让你出一丁点儿事明白吗?
“我想等汉斯回来。”他说过今晚要回来的,我要看到他,因为我有一个天大的疑问,所有人都在瞒我,但是慢慢的,我感觉到了。
这是诀别前的一夜!我甚至没能为你生个孩子,曦曦不断抚摸他的头发,他仿佛睡得很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德鲁克!是你吗?这么漫长的时间都是你在陪我!知道吗?不是汉斯,也不是德鲁克,我只是深爱着那个陪我走过每个黑暗的白天和夜晚,听我诉说,陪我哭泣,给我生的勇气,伴随我一步步走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光,那个人,我爱他,深入骨髓!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活,为什么活!你是我的一切!知道吗?但是今晚你来和我诀别!永别了!我的爱,我愿意你永远囚禁我,在一方狭小的院落,一座木屋,周围是没有尽头的森林!我不想知道周围是什么,我不想知道任何答案!我只想我们在一起!但是我们却不能,我的眼泪甚至都已流干!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为了你!
当阳光照耀窗帘的时候,你要离开了!军车早已等候多时!你仔细地穿好军装,我已经能够看到家中随处可见你的印迹。
德鲁克·莱曼!
汽车发动的时候,我紧跟在你身后,你离我而去!再不可能回来!
“德鲁克!我看到你了!”听到我呼唤了吗?虽然,阳光照不透悲伤,眼泪治不愈心痛!
“德鲁克!我爱你!”我大声呼喊!在那一刻你回眸,金色的阳光在你的蓝眸跳跃!在我失去你的时候,你微笑!正如你微笑着向我走来,仿佛那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于是你永远走出我的视线,但又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最痛最留恋的一刻!
对不起!德鲁克,对不起!
你没做错过什么!
当你在我们面前出现,那样美好。我们便不顾一切,硬生生闯进你的生活,最后却只给你留下数不尽的痛苦!
那一天,无休止的枪炮,每一声巨响,我的心就抽搐着死亡一次!我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希望炸弹砸下来!希望子弹飞过来!只要一下!我就不会再痛!
当人们在防空洞祈祷的时候!那间空荡的房子里,曦曦默默坐着,高利克紧紧抱着她,斯特里克环护在外面!灯光灭了!夜晚一片漆黑。
也许在那冰冷的波罗的海,我早已经死去!朦胧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漂到海岸,慢慢化成大海的泡沫。汉斯在悲哭,约瑟夫,还有德鲁克!我已经死了!我早就死了!那时候死去的我其实很幸福!约瑟夫还是那么意气风发!汉斯桀骜不驯的臭脾气永远也改不了!德鲁克是那样豪爽风趣!那是我就死了该有多好啊!终有一天我明白了,死在爱人之前是幸福的。在你临死的一刻,你仍然幸福于有人爱你,你也爱他,他会为你悲伤!你看到他的悲戚,于是在闭上双眼刹那你会得到永恒的幸福很!你的爱因此不朽!他会永远把你放在心灵中最柔软的角落,怀念你,永不忘记!
我明白了!关于爱、死亡和幸福!
要死就死在一起吧!高利克的眼泪一夜未断!斯特里克一夜白头!
在痛苦中煎熬的人们!唯有死亡才能解脱!
一夜枪声在黎明前终于停歇。只有偶尔一两声像最后的哀悼。天已经大亮了,德鲁克没有回来!门外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所有人都躲在家里。
他死了!他一定死了!曦曦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是他的职责。
“德国宣布投降。”斯特里克从外面进来。
“我们走!”曦曦大步走在前面,斯特里克紧跟其后。太阳再次升起,却被城市上空久久弥漫不肯散去的硝烟遮挡,冰冷的灰雾缭绕,空气中是夺人鼻息的味道,将战争刻入每个人的骨髓。
占领军的军车隆隆驶过,一对对士兵开进每个街区,占领一个又一个堡垒,零星的枪声,那是偶尔的反抗。除此之外,街上末日一般沉寂,每个紧闭的门后,都有倾听的耳朵和犹疑的心。轰炸过后的断壁残垣支离破碎一片焦土,火在燃烧,但没有哀号。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一个黑发女人大步走在街上,硝烟缕缕在她身边弥漫,风吹的她黑发飞扬,她的衣襟飘过丛生的火,飘过废墟,飘过一具具冰冷的军人尸体,她身后一个褴褛的男人如影随形。
斯特里克紧跟在曦曦身后,我们会被占领军打死的,但是,谁在乎!
我要找到他!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我在寻找你。我疯了!一个疯狂的女人!在寻找她的爱人。我们的爱才刚开始而你已经独自离开!如果上天注定我们要相爱,为何又如此擦肩而过!但我知道不会结束,永远不会!
他在那里,曾经的热血,如今冰冷着,我不知道,我不懂!但是我要做想做的事!
他微合双目,面色铁青,浑身血渍已经凝结。斯特里克背起他,跟着我,跟在我身后!我们蹒跚上路,雨下起来了!我们穿过市区,不知走了多久,脚下一片泥泞,在高高的山上,埋葬我的爱!
黄昏,斯特里克蹒跚着抱了曦曦走回家门,此时,我们已经没有家了。高利克赤手空拳站在门外,是的,我们被扫地出门,因为我们是纳粹的人,是罪人!我们是罪人!
斯特里克与高利克默默看着对方。现在要靠我们了!
“去恩斯特伯爵府。”高利克转身走在前面。
但那里一片废墟,一片焦土,夕阳下,三三两两的人,一样的褴褛衣衫,在废墟里捡拾木柴,几个孩子到处翻检着弹片,这里曾经一场激战。
我们什么都没了。
“高利克小姐。是您吗?”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废墟里响起,那是夏尔耐·克科!她白了头发!她的两个儿子死在北非战场!
但是她收留了他们。
“这是曦曦小姐?”夏尔耐的眼泪再没断过,“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是的,我们战败了。我们输掉了这场战争。我们的夜莺再不能歌唱!
不是你们的错。曦曦紧紧握住那骨节粗糙的手。不是你们的错。约瑟夫说过,百姓的力量如洪流,那是生命的力量,生生不息!总会有一些精英妄图燃烧它,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人如果失去人性的光辉是没办法生存的,无论谁,都向往美好!
那就是力量!
从墓地回来,曦曦就一直在发烧,渐渐神志不清。高利克看着斯特里克,她想说,你不该让她淋雨,但是张张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在迅速衰老,很黑很瘦,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他还不到五十岁呢!自己也一定老的不像样子了。我们死在一起吧!我们一起。
“你怎么能想到死!”斯特里克双眼突起,直直盯住妻子。手里捧着夏尔耐送来的一杯牛奶,一手用勺子舀了一点,轻轻送到曦曦干裂的唇边。
“没用,她得去医院,需要青霉素。她需要青霉素。”可是救济所根本不管,因为她是纳粹的女人!而且就算他们能管,他们也根本弄不到青霉素!黑市上的药品比黄金都贵!可我们赤手空拳被人扫地出门!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救她!所有人都希望我们死!因为我们有罪!
“除非去求美国人。”斯特里克轻声说。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哪怕根本就没希望!我拚了命也要试一下!
“可我们根本不会英文!”
盟军驻地,森然肃穆,大门口的掩体架设黑洞洞的枪口。周围铁丝网密布。几名士兵面无表情,警惕地监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零散过客。没有异常情况,这几天城区中那偶尔的一两声枪响也消失不见。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政治家们要上场了。
换岗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士兵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抽出几棵仍给伙伴们,几个士兵接了刚要点燃,忽然有个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来:
Help!Help!
众人回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高举着双手大声呼喊,他的双脚已经踏入警戒区白线之内!
“妈的。干掉他!”警戒区内格杀勿论,别怪我不客气!红发士兵扔掉香烟,举起步枪,为了我死去的战友!该死的德国佬!是你自己找死的!
“别乱来!”一个上几岁年级的士兵压住他的枪口,“那是个老人,他没有攻击性!让他离开!”
扩音喇叭骤然响起,用一种平淡无波的声音:警告!马上离开警戒区,警告!马上离开警戒区。
但那老人仍然挥动双手:Help!Help!
“打死他!我来!”又一个士兵端起了枪,他的哥哥死在南部战场,他恨所有的德国佬!你们都该死!
邓肯中尉陪着迈克·罗迪少校巡视着驻地,看得出来上司很满意。但是走到门口时似乎出了什么岔子!十几名士兵纷乱着围在门口,有些高声叫嚷,有些已经举起了枪!
“怎么回事?”邓肯中尉赶紧迈开长腿跑上前去!
“报告中尉,一个德国佬闹事。怎么轰都不走!是否击毙请指示!”一个士兵立正报告,所有人都停下来敬礼,等着长官一声令下立即开火!
门外,那德国佬依然不停重复着叫喊:Help!Help!
罗迪少校也已经走到门口。
“给他扔两包饼干让他走。”邓肯中尉看看上司,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战争刚刚结束,粮食奇缺,门外这人一定是饿得要命才会冒死求助的。
罗迪少校看着一个士兵投弹一样准确地将两包饼干扔在乞丐的脚边,点点头!
但那德国佬看也没看仍然大喊着:Help!Help!
“我想他是个疯子长官。”红发士兵重新端起枪。
“妈的!我来!”一个高个子士兵火了!,匆匆打开掩体的边角冲出去!一把揪住老人的衣襟挥拳而下,“走开!不然一枪崩了你!”
出人意料!那人即不闪躲也不还手,只是紧抱着高个子士兵的腿高喊:Help!Help!任凭他踢打死死地不肯撒手!
“妈的!波尔这笨蛋让人家缠上啦!”红发士兵放下枪,现在没办法瞄准。
“把他拖进来!”邓肯中尉大喊。门外是一条通衢,虽然现在来往人不多,但是慢慢聚集起来会惹麻烦的!
老人瘫倒在水泥地上,萎顿着一动不动。苍白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颤抖,褴褛的衣衫上满是污渍,他已经不再喊叫。
“有人会德文吗?”邓肯中尉看看手下的兵。没人站出来!
“你要我们帮什么?”罗迪少校一口半生不熟的德语让斯特里克抬起头。
“救救她,她要死了!求求你们!”斯特里克匍匐在地上,暗自祈祷。
“她?谁?”罗迪少校问。
“她是夜莺,她是天使!她能帮上你们!所有的德国人都喜欢她。”
原来是这样,但是罗迪少校已经转身,我们不需要人帮助,我们也不是慈善机构。这是驻军!这座城市每天无数人死去!我们救不过来!“你该去找救济机构。”
那人应该能帮忙,但是他不肯,斯特里克坐起身,救济机构,他们是不会帮一个纳粹女人的!曦曦!“西尔维斯!我的小曦曦!”泪水终于一滴滴流了下来,对不起!我再也帮不了你啦!我曾经抱着一点点希望,希望用我的命来交换!可是!
但春风已将喃喃声送到罗迪少校的耳边,曦曦!西尔维斯!这名字如此熟悉!曾经无数次在耳边响起过!这是盟军高层中一个广为人知的私人秘密,找到她!
我的上帝!“邓肯中尉,开车!带上几个人跟我走!”
一辆盟军军用吉普,飞速驶过街衢,驶向狭窄的街道和那一片低矮破烂的贫民窟。在一片歪歪斜斜的平房前猛地停住!
“天哪!这应该就是弗兰克要找的人。”罗迪少校轻轻撩起那半垂的黑发,一张消瘦憔悴的脸,眼神呆滞失去了灵彩!但一定是她!一张面孔是混合了东方和西方所有优点的轮廓,骨骼略显狭长但可能是疾病所致,鼻梁高挑但不突兀,鼻翼圆润丰满但又线条分明,一双黑色眼睛曾经多么迷人!以后还会的!“你是西尔维斯·施耐德吗?”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额头滚烫!她再度昏迷!
是!她是!在没出嫁之前!身后的高颧骨女人急迫地回答。
罗迪少校转过身,“她的情况你清楚?”眼前的女人紧抿了双唇,点点头。
“埃米利·施耐德你认识吗?”
“当然,是曦曦的姑妈!她死了。”死在你们的狂轰滥炸之中。
“冯·恩斯特伯爵?”
“他,也死了。”
“你是什么人?”
“冯·恩斯特伯爵府的管家。”
罗迪少校向邓肯中尉挥手,“马上送她到医院,最好的医院,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邓肯中尉有些狐疑穆“少校,她是谁?”
“她是一千万美金,甚至更多!”罗迪少校摇头,弗兰克,老朋友,这回我好好让你破破财!
邓肯中尉还在犹豫,救一个纳粹军官的女人?您疯了?
“知道希尔伯特·钱伯斯吗?”你不知道?将来会的,他是现任财政部长的首席助理。
“知道弗兰克·钱伯斯吗?”
“华尔街那个?”邓肯中尉点点头。
“那你知道弗兰克·钱伯斯从未结婚是个单身汉吗?”
“当然。”纽约最最值钱的钻石王老五!哪个女人不为他疯狂,或者为他的钱疯狂。
“他不结婚,是因为他在等她。”经过无数次查找,杳无音信,我以为她早就死在战争或轰炸之中,但是她还活着!
十天后,弗兰克·钱伯斯再次登上故国的土地,现在,它已经支离破碎,满目疮痍!
爱丽舍酒店一片萧条,弗兰克的随从杰森匆匆忙忙带着迈克·罗迪少校走进一间客房。
“你可真够快的,弗兰克。”罗迪少校紧紧握了握弗兰克的手。
“她在哪儿。”弗兰克一边示意杰森端咖啡,一边急迫地问。
“真是连杯咖啡都不让我喝啊!弗兰克。”罗迪少校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所过去的豪华旅店成了后勤人员接待的临时地点,真不怎么样,虽然轰炸没要了这老建筑的命,但是墙皮剥落的一块块的,有的地方已经裂缝,“搬到我那儿去吧弗兰克。”
“谢谢你迈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马上就走。”一分钟我也不能等了!
“弗兰克,你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男人。你就没想过她会变,疾病、衰老!”不过那女人确实美貌绝伦,值得等待。
“她当然会变,求求你别卖关子!迈克”弗兰克有些不悦。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不过,”罗迪少校指指自己的头,“她这里疯疯癫癫的。”
“还有吗?”
“我们甄别了身份,她是德国陆军少将约瑟夫·奥利南多·冯·霍夫曼的遗孀,她还曾经有两个情人,汉斯·弗里德里希·利奥波德·维勒·冯·恩斯特与德鲁克·莱曼。他们都死了。前者死因不明,后者死在柏林,攻克柏林时他应该是西区的一个指挥官,战死。”所以那可怜的女人才会疯的,我想!但是弗兰克,她可是纳粹的女人,而且身世显赫,你不考虑家族压力和社会舆论吗?
我应该启程到雷根斯堡去,我就知道她在那儿,而且不会离开。等着我,你要等着我曦曦!不知什么时候,迈克·罗迪已经走了。弗兰克向窗外看了一眼!开始匆忙收拾自己的行李。我要去找她!现在!
“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门外忽然一阵喧闹声!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后面杰森和侍应生紧紧跟随!
“别让他们带我走!求你!你就是弗兰克·钱伯斯先生!难道你不想听听曦曦的故事吗?”女人一脸急迫,全身都在颤抖!但杰森和侍应生在她身后扭住了她的胳膊。
“先生,她和纳粹有关!很危险。”
“你们出去吧!”弗兰克挥手示意,看着两个人退出去。
“女士,我马上就会找到她,所以你的故事对我来讲并没有意义。”这女人是来求助的,是曦曦的朋友吗?我可以帮你。
“我是索菲亚·格林。我的弟弟是约瑟夫·奥利南多·冯·霍夫曼,曦曦的丈夫。”但我的故事会从汉斯和你讲起,尤其是你的信,索菲亚粗喘了几口气,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尽量让自己不失尊严,“这些事,你是不可能从曦曦那里听到的。”
缘起缘灭,那是一个东方女子在血与火中的爱恋与伤痛!
“你要什么?”弗兰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想现在就飞到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曦曦!
“格林现在在纽伦堡监狱。他很固执”他会送命的!可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决不会愿意死在别人的手里!
“他难逃一死。”但是他可以保有最后一点人的尊严,以曦曦之名,我会帮你,格林夫人。
德国南部,雷根斯堡一片焦土;弗辛镇,处处废墟。但春天仍然新绿着轻盈走来,生机盎然!
停下车,弗兰克踏上故乡的土地,不远处,在一片碎石间踟蹰的身影,不就是她吗?她太累了!请安心到我的怀抱里休息好吗?这一刻,恍如一梦,仿佛我们昨天还在相拥相伴,十四年的时光忽略不计吧,让我们从你的十六岁开始,一步一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