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出巡队伍行至野地，随军在此安营扎寨。嬴政的大帐被众星拱月般安置在正中，此刻，帐内灯火通明，嬴政斜卧于软塌，塌下恭敬的立着一人。
良久，嬴政缓缓开口：“赵高，以你之观察，秦殇是否会反？”
赵高屈身一拜，沉声回答：“秦殇者，本是江湖之人，桀骜难驯，大王当年看其对赵姬有意，遂赐其赵姬将其收归麾下。可他一直都不接受皇上所赐官职，也不立于朝堂，见了皇上，一不跪拜，而不称臣，依臣之见，秦殇现在虽不至于反叛，但其心却并不安宁。”
嬴政点头：“此人虽面目温和，貌似淡薄，其心却比天高。不要官职并非不屑，而是对他没吸引力。他能屈身于此无不是为了那抹动人的胭脂？本是英雄，可惜的是，却傲慢到真的以为能和朕来争夺什么？”
赵高谗言附和：“皇上夷平六国，一统天下，文韬武略，天下何人能及？那秦殇不知好赖，偏偏要对皇上不敬，简直是找——”
话未说完，赵高看到嬴政阴窒的神色，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嬴政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看着赵高冷汗直流的脸：“朕虽是不愿容秦殇，可英雄如此等人物，又岂是你能随意置喙？赵高，当年赵姬以凤姑娘之名进入秦楼，可是经你一手包办，你把朕的妃子送出我的皇城，而今，朕想要找回自己的爱妃，你该如何啊？”
赵高扑通一声跪拜于地：“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嬴政挥手：“朕此次出巡忘记带美人相伴，赵高，你就帮朕带朕最想要的美人来吧。”
赵高色变，却也只得领命而去。
退出大帐，赵高心神紊乱。这个令虽是出自皇帝之口，可是赵姬又怎会是那随叫随到的美人？当年赵姬一刀刺向皇帝，那般狠戾他可是看在眼里。而后赵姬入了秦楼，这绝世的美人杀起人来好比劈瓜切菜，让他心惊不已。此刻虽说失去记忆，可是难保她不会一个不爽就让自己成刀下鬼。然他最顾忌的，是她身边的秦殇，这两人行事历来我行我素，秦殇又有情于赵姬，怎会看着心中所爱承欢于他人。这两人就算是杀了自己，皇上想必也是不会怪罪于他们。
正心急间，只听一声短笑：“赵大人为何魂不守舍的样子？”
赵高抬头，见一人浅笑而至。高冠华服，丰神如玉，不是丞相李斯还会是谁？自己心中素来与其不容，但对方官阶高于自己，也只能笑脸相迎。
思索间，李斯与赵高已离开大帐，踱至一隐蔽处。赵高苦脸对李斯说：“丞相有所不知，皇上叫臣宣诏一位美人，可这位美人，臣不知该如何去办啊。”
李斯一扬头，“噢？赵大人足智多谋，又岂会再这样一件小事上磕个跟头？不过本相倒是很想知道，这个美人是何许人？”
赵高苦笑：“凤姑娘。”
李斯闻言，神色了然：“秦楼凤姑娘技惊天下，武艺出神入化，当年本相有幸见凤姑娘马上英姿，也感叹此等女子实非一般胭脂俗粉所能比拟。只是，此次宣见之人是当今皇上，凤姑娘就是再不俗，也只是一介平民，又怎能拒绝？赵大人何必烦恼至此。”
赵高只能在心中郁闷。此间奥秘，自己不能说出一句。说皇帝在翻悔吃醋、想要把当年送掉的女人再弄回来？
李斯见赵高脸色风云变幻，红黑青白，心中开心得很。忍住笑意，说道：“赵大人不必着急，若您是顾忌秦殇，则大可不必。”
赵高早知这李斯聪明过人，现下仍是惊讶他思虑之快。想到眼下困境，开口问道：“丞相何出此言？”
李斯朗笑，压低了声音：“赵大人难道不知？那秦殇虽是不买皇上的账，可和将军蒙毅却十分契合。蒙毅征战匈奴，两人已是几年未见。此次蒙毅恰也随行，两人正在营帐内举杯痛饮呢。想必凤姑娘此时是一人吧？”
赵高大喜：“谢丞相指点！我这就去办！”
“等等！”李斯叫住赵高，眼底升起狡黠的笑意：“赵大人，这个人情您可打算还？”
赵高心中恼怒，只道是着了这老狐狸的道，却也只能打了个躬：“那是自然。”
-------------------------------------------------------------
青瞑坐在软凳上，看着对面的嬴政，心中苦笑不已。秦殇去会蒙恬将军，而自己却因白天的事烦闷，便未同秦殇一起前往，想不到秦殇刚走没多久，自己就被一道圣上口谕叫到了嬴政的大帐内。传令的赵高口上说得堂皇，可这漫长慵懒的夜，何来那么多的公事可谈。而当时的自己却找不到理由反驳，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让她很是气闷。
“想什么呢？”嬴政将青瞑不满的神情尽收眼底，止不住笑意。
“皇上找我所为何事？”青瞑坐直了，眼睛却看向别处。
嬴政不懂自己的心，为何突地爱逗弄这个女人，爱看她生气时脸微涨红的样子，淡淡的嗔怒，迷惑了他的心。
“赵姬，摘下面具与朕说话。”
青瞑脱口而出：“不。”
嬴政一挑眉：“为何？”
“因为我是凤姑娘。”
“不，朕面前，你只是赵姬而已。”
“皇上何必苦苦相逼？”青瞑怒道：“若真是珍惜喜爱，当年何苦为了一座秦楼就把我拱手送人？时至如今，所有一切都时过境迁，皇上臣服四海，天下之美何其之多，为何不愿给我自由？”
嬴政见青瞑气急败坏，淡然道：“因为朕的心中，无法忘怀。”
“帝王之心，青瞑消受不起。”青瞑敛容，低声诉说。却不知此时她皓首低垂，目光迷蒙，柔和烛光下，有多少的风韵柔情在挑逗一个男子的忍耐之心。
嬴政饮尽杯中烈酒，看青瞑温婉目光，心中恍惚。自己历经苦难，终成一代帝王，可是这颗心，却从未刻骨铭心的垂怜过谁。诚然，帝王之心，又岂能为一人所有？眼前女子，自第一眼起就让他的目光无法停止追逐，然，这几年，世事变迁，唯不变的是这女子的坚韧与倔强，他纵是有心，却也无意将这只会伤人的猫揽在怀中。今日，突见其神伤，内心隐隐哀恸，欲火退却大半，不想唐突了佳人。
“赵……”轻叹一声，嬴政默然改口：“瞑儿，在你心中，朕是怎样的人？”
青瞑凝望嬴政，红唇缓缓吐露心声：“千古帝王。”
嬴政讶然，问道：“何故？”
青瞑神色恭谨：“三皇五帝，各有功绩。经世治国之道，青瞑不敢妄加开论断。之所以有此想法，只因为皇上您扫灭六国，统一天下，结束了西周末年以来诸侯长期纷争的局面，让苍生不至涂炭。这份功绩，已是盖过前人。”
嬴政朗然大笑：“至今为止，因此而夸赞朕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来，陪朕喝一杯！”
青瞑看着杯中清冽美酒，为着嬴政的这份豪气，仰头饮尽琼浆，微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心中一片激荡。在她的内心中，秦始皇嬴政，雄才大略，是一代枭雄。如若不是这般纠葛，她会很高兴能与其对坐于一室，畅谈古今。
“瞑儿……”看她饮酒后微醺的眼，疑惑这个女子何以如此勾动他的心。嬴政失神，伸手扶住青瞑脸颊，缓缓拉下她脸上的面具，轻触那凝脂般的肌肤，柔声问道：“瞑儿可愿与朕共享这江山呐……”
青瞑掩住慌乱，微笑答道：“不愿意。”
嬴政亦笑：“多年前朕如是问你，你也是笑着说你不愿意。而今，又是同样的答案。瞑儿，若你抛开了怨恨，你会如何回答朕？”
“瞑儿的心意不会改变。”青瞑默默缩回自己的座位，没有了面具，美丽的脸如同洁白的莲花，在满室辉煌中盈盈绽放。顾盼生辉的眼眸，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恬淡安然。
嬴政饮下一杯冷酒，问道：“若是换了秦殇做皇帝，瞑儿又会如何做答？”
青瞑吃惊，不懂嬴政为何突然问出如此难缠的问题。淡泊如秦殇，连官都不愿做，又怎会生出这做皇帝的念头？暗笑嬴政多心，青瞑仍是答道：“虽说皇上所言之事不会发生，但真要作答，青瞑的心仍不会改变。与谁在帝位无关，而是皇上，你看——”青瞑指向那虚着的座位：“只能一个人坐的位子，不会觉得孤单么？自古帝王，受那么多的人膜拜，有数不尽的财富享用，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深寒冬夜辗转难眠之时，有谁为他们去暖一暖冰凉的手，甚至是带着自己的女人孩子共桌吃饭这等简单的天伦之乐，都是不能。皇上，为君者是幸，也是不幸。幸者，可以心怀苍生，有力量完成自己的伟业；不幸者，注定了灵魂会无所依托，因为从您成为帝王那一刻起，您就不是您了。这天下是您的，可是还有一层，您不会去承认，您也是天下的。”
意料之中这样的话会引起嬴政的怒气，青瞑柔笑，安抚着他：“皇上对青瞑的心，青瞑不敢怀疑。青瞑虽是失去了记忆，但心中明了，在当时，若皇上只是一个平凡男子，必定会守护心爱之人。但您是伟大的始皇帝，您有您的不得已。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您得到了天下，青瞑也发现自己更喜爱宫外的自由。皇上何苦执着于一人。”
嬴政看着青瞑，半晌不语，氤氲的眼眸有淡淡的水汽。青瞑静静看着眼前的皇帝，心中亦是感叹万千。纵使强势残酷如眼前的嬴政，在内心深处，仍是有柔软的禁地吧。帝王，在生活在民主时代的青瞑眼中，活得高贵而又卑微。但是她也一直相信，帝王都会有强大的内心力量，来抗拒这样的百年孤独。
良久，嬴政终于开口，却又说不出的疲惫：“瞑儿，此次出巡，朕竟是连一个美人都未带，好生寂寞。瞑儿会唱歌么？可否为朕唱上一曲。”
青瞑看着嬴政，眼眶有些湿润。暂且忘记他在历史上做过多少残忍的事，断送过多少无辜的性命，至少此刻，他脆弱不堪不是么。
青瞑清了清嗓子，看着嬴政，浅诉低吟：
千年日月落，雪尽已成河，
心与君伴人相隔。
赤壁风烟过，仍见冥冥火，
东风未过人已没。
此生无缘阴阳错，
抚琴把酒对谁歌？
曲虽错，谁能说？
弱水三千唯君难再得。
只身对月心难阔，
忧尽愁多语脉脉。
与君说，情难薄，
天下纵得又如何？
没有乐器，没有舞妓，但这绝对会是嬴政穷极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歌唱。眼前女子，时而火热如燎原烈火，时而宁静似皎花照水，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一嗔一怒，情态颜容无不百媚千娇。和缓清冽的嗓音，唱着千古江山，爱恨恩仇，如此磅礴竟是能从容带过。此等女子，得之，实乃人生之幸；若不能得，何忍强自催折。
一曲唱毕，嬴政轻轻鼓掌，似是怕惊了这满室宁静。青瞑低头浅笑，诚心地说：“皇上，青瞑一直相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男子才是青瞑真正等待的人。而皇上，请您怀柔天下，自会有真正会以您的欢喜为欢喜、以您的忧愁为忧愁的女子出现，到那时，还望皇上好生珍惜。”
---------------------------------------------------------
步出皇帝大帐，已是夜幕深沉。青瞑晃晃微醺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帐篷。嬴政已然安睡，沉静似婴孩。
看着满天繁星，青瞑微微怆然。今日自己的举动言语，无疑赌上了性命，她赌的是凤姑娘在嬴政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而现在，她似乎是赢了。一切都只因要开始新生活，就要嬴政放开她的手。
走到自己的营帐，刚挑帘踏入，还未来得及点上烛火，就被一个人紧紧地抱入了怀中。
青瞑惊骇，今夜应对嬴政已是精疲力竭，加上饮酒更让她醉意深浓。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抱，青瞑竟是差点昏过去，头脑中混沌一片，脚一软，往后仰倒，却被及时的揽住。
昏沉间，青瞑只觉自己被轻轻抱上床榻，尔后，又有杯子凑到唇边。青瞑乖顺的吞下清凉的茶水，神志渐渐明朗。
帐内仍未点灯，漆黑一片，可是那若有若无的好闻的檀香味却流入了青瞑心里。紧绷的心一松，知道是秦殇，青瞑无声地笑了。知道他会等着她的，那她今晚所做一切都是值得了。
“为何要唱歌给他听……瞑儿为何不在此好好等我，而要让我回来后看到漆黑的营帐……瞑儿可知我也会害怕……”
黑暗中，秦殇低沉的一声声诉说，仿佛委屈的孩子向她控诉。青瞑爱娇的伸出双臂，揽住秦殇脖子，贪婪的闻嗅着属于秦殇的温暖，心中的柔情快要满溢。
青瞑小小的磨蹭让秦殇的身子有些绷紧，似是破开许久的压抑，秦殇低吼一声，俯身吻住了青瞑的红唇，肆意汲取着他渴望已久的甜蜜感动。
夜阑如水，黑夜漫长。世上有那么两个人，在晚春的风中，用最温情的方式，安抚着彼此寂寞的心。
此篇歌曲为蝶恋.忆周郎。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