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大吉日，宜嫁娶。
未央宫北殿，清梧正被一群将军环绕。不同于往日的拘谨，今日大家开足了他的玩笑。从婚后生活到要几个孩子，巨细无遗的要求交待。清梧只是不住点头微笑，百般幸福写在脸上。
官北羽说得好，今天的少主子真正是心花怒放，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春心动。
清梧不在意他们胡说，这时绿薇进来告诉他们，筵席皆以备妥，等着接新娘过来拜堂。
大家哄的一声往外赶，争着去看新娘，清梧走在最后，扶住绿薇的肩膀：“辛苦你了。”
绿薇没笑，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少主子，可别还没成亲就被新夫人误会。”
清梧揉了揉手背，绿薇没留情，手上红了一片：“等下别光顾着忙，多吃点饭，你又瘦了。”
绿薇步子僵了僵，快步离去。一边走一边嘟哝：“就光打一下手，便宜你了……”
走到远处，又折返回来，眼睛看着地面，说得咬牙切齿的：“少主子，你可要给我幸福！不然我一定拆散你们！”
清梧轻叹：“绿薇，这一生我负你。”
绿薇一跺脚，很鄙视的跑走了。风里送来一句：“婆婆妈妈的……”
清梧目送她走远，准备回去换吉服，一个小子咚的一声栽进他怀里。他就势一搂，把清欢扛起来：“做什么？”
“哥哥，你真要和她成亲么？”清欢风尘仆仆的，刚被从纳海福地接回来：“我不想。”
“为什么？”清梧弹他粉嫩的小鼻子：“你不喜欢瞑儿姐姐？”
“喜欢。”清欢小手在一起绞来绞去：“但我觉得不安。你和她的命相看起来多有坎坷。”
清梧把清欢放在地上，半跪在他面前：“清欢，瞑儿姐姐是一个受了很多苦的女子，但我觉得她足够资格得到幸福。我知道跟她一起一定会遭遇波折，但是只要我还有一点力量，就一定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这是我的心愿。”
清欢大大的眼睛突然雾气迷茫，伸开小手搂住清梧的脖子：“哥，只要是你的心愿，那清欢一定帮你一起完成。”
清梧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弟弟。”
吉时已到，清梧换好了大红的礼服，这过于明艳的衣服被他一穿反倒平生一股卓然的喜气。礼仪仪仗都安排妥当，准备前往寝宫接瞑儿去正殿拜堂。
秋日高阳普照，是一个好天气。
他跟在礼官身后一步一步走，嘴角不自觉的有一抹淡笑。
幸福，近在咫尺。就像那纸鸢，真的只要抓牢便不会跑掉。
走到寝宫门口，礼官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冲过来跪倒在他脚下：“少主子！新娘子不见了！”
他愣了几秒，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一边的官北羽先反应过来：“怎么会不见？”
宫女哭着说，换了礼服后新娘便叫她们出去了，等到她们再去叫就已经没了踪影。
他心跳得很快，几乎是挪进寝宫。里面整整洁洁，没有打斗的痕迹。
她消失了。
在婚礼之时。
也许她是遇到了危险，但他潜意识里更害怕是她在逃避。
官北羽已经下令封锁所有渡口和入山的道路，防止有人劫持了新娘然后逃窜，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乱成一团去找人，而他脚步虚浮，使不上力。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绿薇小声说：“别急。”
他点点头，浮木一般抓住绿薇的手。
忙碌一个下午，新娘子像是人间蒸发。黑夜蹉跎着举步而来，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一点一点地照亮着本该喜气盈庭的未央宫。
宫门巍峨。
清梧坐在宫门口，看着夕阳一点一点的没入地平线，看着远处的云梦泽一点一点地被夜色侵蚀。
起身，直接往渡口边的小屋走。
那座曾经他和她一起放飞纸鸢的小木屋。
推开门，破旧的门扉发出垂死挣扎的呻吟。
她穿着大红色的吉服，头上的首饰繁复而沉重，端庄的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她看到他，眼眸亮得像三月阳艳，粲然一笑，如同半夜炸开在天空的烟火，凝结成一瞬间的凄美。
清梧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双手扶上她的肩：“瞑儿，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问得丢盔弃甲。
她反手拥抱他，亲昵地与他耳鬓厮磨。亲他的眉，他的眼，他如同雪峰一般坚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耳旁，轻轻的唱。
长安月下
一壶清酒一束桃花
心如烛光
渴望在幻想中点亮
一想起你
我已经开始疯狂
长相守它是啊
面具下的明媚
明媚后隐蔽的诗啊
无缘感悟
你像迎送花香的风啊
无辜而自由
我就像闻到迷香的蜂啊
爱上你
她唱的时候，手还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或者是在对一个遥远的人，诉说一份不可及的思念。
原来，长相守是这么唱的。
原来，长相守是这样的音调、这样的转承。
很美的歌，美到人的灵魂里。美到让人相信，真的可以长相守。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清梧依旧不动，抱她的手势依旧温柔。
“曾经我对你说过，在梦里我总会梦到一个人，然后醒来后就觉得自己像生病一样。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抱他越来越紧，勒得他面色发白：“那是孤独。孤独是一种病，它让我疼痛。”
清梧的手无力的垂下，他说，瞑儿，如果某一天我们在互相拥抱亲吻中睡去，再睁眼，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那我该如何去面对？
她轻轻地笑，笑声清脆得如同稚龄少女，然后放开了手，不再抱他，只和他面对面地相望。
她告诉他，清梧，要想不心痛，只有当心不会跳动了的时候，才不会痛了。
银色的刀尖从清梧胸口透过来，带着几点美丽的殷红。
清梧依旧蹲跪在她面前，像在仰望着心目中的女神。
她伸手，绕过那曾经无数次给她依偎给他温暖的肩膀，再把刀一分分抽出来。
血终于流成了河。
他没有说话，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连半分责备也无。
小巧的银质匕首，染着他温暖的血，握在她雪莹的手指里，樱瓣似的指甲盖，连罪恶都变成灿烂。
匕首上的血，千丝万缕，凝结成一滴，却怎么都无法坠下。就像飘零的落叶，找不到可供皈依的天空。
清梧抬起颤抖的手，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慢慢触过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曾经让他近乎贪婪的眷恋。此时此刻，也依旧如此。
外面，不知何时零零落落下起了雨，密密织织，铺天盖地，翩翩冉冉，轻烟一般张开了巨网，模糊了视域。
也拢罩了过往的岁月，百年的时光。
还有无法实现的心愿，和最初最终的眷恋。
九月新娘。
只是梦里流泻而出的一点芬芳。
她伸手扶稳他终于软软垂下的头，看他睫毛上沾染的那一点晶莹，居然有着绝世的美艳。
相依相偎，深红的礼服纠缠不休，迤逦着铺展开来，像一朵花。
浓烈而妖娆，就像那年碧瑶山上怒放的曼珠华沙。
曼珠华沙是罪孽，美丽，妖艳，尽管绝望，可它依然散发着罂粟的芬芳。就像年少时单纯的心愿，和不可能实现的誓言。就像站在彼岸的你，和站在彼岸的我。依然让人等待，让人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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