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山区尤甚,一直都稀里哗啦的下个不停,蒙蒙的模糊了眼前景色。温度开始变得灼热,风都带着浮躁,让人每天都想躲在最深处的阴凉里。
再回大营,感觉变了许多。没人再说她是妖女,毕恭毕敬的神态,绿薇依旧在主事,只是仍旧不见洛持。没有什么可亲近的人,也没有人来伤害她。本来就可以这样过得很好,但重要的是,清梧不理她了。
她去找过他,结果被挡在殿外,觉得挺丢脸,就没再去找他了。
她以为自己事后会无所谓地笑笑,但问题好像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就像是一件东西,平日里不觉得怎么重要,可当有一天真地不见了,心居然疼了,还很挂念。
心真的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清梧,一半给了那个叫她瞑儿的男子。
爱谁?还是爱谁多一点?她真的没了答案。曾经以为自己给清梧的誓言绝对的真诚,但一看到了那个人就什么都失控。
瞑儿。夜儿。
夜儿。瞑儿。
她老是一个人翻来覆去的念这两个名字,好像在确定哪个名字比较好听一点。实际上她也懂,做夜儿,就和清梧在一起;做瞑儿,就去找那个完全成迷的男子。
前路茫茫啊前路茫茫……
她郁闷的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盯着那个木盒不放。慢慢的摩挲着,想用这样的方式去触及一个她无法触及的过去。
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想去找他?”门口传来熟悉不过的声音,她抬头,居然是好久都不曾来看过她的清梧。
“没有啊?”她有些天真地抬起头,话一出口就觉得欲盖弥彰。明明还死抱着木盒使劲看,说的话简直就像个露馅的小骗子。
清梧笑笑,她看着却挺难受,问他:“有什么事吗?”
说完就又后悔,这里明明是人家的寝宫,鸠占鹊巢的是她。
“他们说你今天没有吃药,为什么不吃?”清梧走到她跟前,却不再靠近。
“心情不好就没吃了。”她看不惯他客气的样子,不爽的滚向大床深处。
“心情是心情,身体是身体。”他也没有不耐烦:“等下她们会再送药过来,你要记得吃。”
“不吃。”
“你这是在闹什么脾气?”清梧头疼的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对不起清梧,那天的事。”良久,她闷闷的从被子里憋出一句:“我不想和你这么僵。”
“我能理解你,我只是在给你时间理清你的感情。”清梧坐到床边,轻轻地叹气:“瞑儿,你能拥有的只有一个。”
“瞑儿?”她忽的坐起来:“你不打算要夜儿了?”
“你本来就是这个名字,即便我想改也改不了,就像你和他的过去一样,不是我能抹煞的。既然你已经遇到了他,就一定会有一个抉择。”清梧避开她的目光,甚至还在笑。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要吃药。”他起身,一脸的云淡风轻。
“记得吹冷一点再吃。”走到门口,还不忘补上一句。
她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再看他。
夜,风雨交加,树在倾盆大雨里垂死挣扎。
她在看那木盒不下五百遍后终于忍不住爆发,跳下床就跑。
她想去问清梧,她和那个白衣的男子倒底有过什么,为什么她在最后要让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她……想知道和那个男子的事。他的名字,他的故事……
他是一块致命的吸引源,而她快被想要知道的渴望弄到崩溃。
清梧不再住寝宫,平日留宿议政厅偏阁里。
她走得很快,心脏好像快要跳出胸膛。兴奋莫名。
清梧,这不是背叛,我只是想弄清楚我的过去,弄清楚了我就回到你身边,真的。
她几乎在小跑,长长的宫装衣袂翻飞,一路跑过已经怒放的莲池,池中红莲艳极一时。
美丽,却不祥。
可是刚走过一半,她就停住脚步。
湖心的小亭中,透过淋漓的雨幕,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清梧一袭单薄黑色丝衣,衣衫半敞,趴在桌子上,面向着她的方向。
她一惊,直觉的想往后躲躲,却发现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焦距,只有洁白的脸在被风雨侵袭得明暗不定的烛光下忽隐忽现。
他动了动,脚下一声撞击的脆响,原来是满满一地空掉的酒坛子。好像被响声惊动,他撑着额坐直身体,拿起桌上的一个纸鸢细细的摩挲,就像她摩挲那个楠木盒子一样,小心而温情。
那个纸鸢,分明就是那日已经不知飞向何处的那一只,却被他固执的找了回来。
她想说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口,想离开,却挪不动脚步,想闭上眼,却无法不看他。
那么痛。
清梧曾经对她说过,借酒消愁不是男子汉所为,可今天他却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大雨中,饮酒如同饮水。
清梧曾经说过,他只是在等她理清情感。说这话的时候他很祥和也很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像什么都能承担。
面对感情,她一直以为他能无所谓,她也以为他能就像他站在校场的高台时一样,自信而坚强,就像天下都尽在掌握中。
可是清梧,转过脸后,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是那么的悲伤。
悲伤到她分明的看到顺着他如钻石般精致雕琢的鼻梁蜿蜒而下的泪水。
他哭得像个隐忍的孩子。
她记起清梧曾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夜儿,我不会负你。
她记起清梧把她搂在怀里,看着小小的纸鸢,他说,只要牢牢地抓住,就不会跑掉了。
他总是告诉她人生是很光明的,只要努力了,便会得到好的结果。
可他现在却在这里哭泣。
无声的哭泣,就像清梧无声地微笑,纵容背后是他的成全。即便她看向了别的人,他也不会勉强她去看看一直站在身后的人是否受伤了;只要是她的选择,他都会尊重,哪怕自己会因此而痛不欲生;只要她能感到幸福,哪怕他一直相信抓牢了便不会跑掉,那他也会放开双手,任由她高飞。
她握紧了拳,直直地走到亭子里,抄起桌上的一坛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提起仍旧迷迷糊糊的清梧,一口吻下去。
温暖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如同清澈的溪流,温柔而又轻缓。清梧与瞑眼中的泪珠滚滚而落,沾湿两人的脸庞。
“别不要我……别不选择我……”他哽咽难言,她心疼得泛滥成灾。
总是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他在伤心哭泣的时候,她会难受到连看都不敢再看下去。
总会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他在温和微笑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去想,前一日,他是否又因为她而哭了一个晚上。
后来她再想起清梧的眼泪,那时候她才明白,不是清梧软弱,也不是渴望因此而得到同情。只因人的感情就好比信用卡,清梧把他所有的钱都存在了一个账户里,一旦丢失就一无所有,所以他才格外的害怕失去。而她却自私的把感情分存了很多份,秦殇,长歌,清梧,甚至莫离,这里刷一下,那里刷一下,到最后,每一个户头都是亏欠,每一张卡她都无力再挽留。
只是当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挣扎的时候,支撑着她的其实是清梧给她的信仰,抓牢了,就不会跑掉。她只要呼唤他的名字,就不会再感到害怕,只要呼唤他的名字,就会觉得自己变得勇敢,变得坚强。
所以她一直都记得这一年,和他相依相伴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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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也许就这样安定了下来,她和清梧之间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一不同的是,他叫她瞑儿。
她应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缓缓往前,生活安定而平稳。她觉得她和清梧其实很契合。清梧是个像朝阳一样绚烂的男子,健康,强壮,生生不息,跟他在一起,她也会跟着觉得自己一身病痛都消弭于无形。平日里,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把她脑袋里那些混乱的阴暗思绪给清除掉,然后让她每一晚都睡得安安心心,连梦都很少。当然偶尔也会争吵,但不论如何,他总是固执的守护着她度过每一个漫长而寂寥的黑夜。
他一直在她身边。就像不论何时何地她说一句,清梧我冷!便马上会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该知足了。
只是某一天,她却老毛病重犯,弄得清梧立马黑脸走人。
故事的起源是某日她闲着无聊去翻清梧的衣柜,结果里面一片黑压压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可全是黑色。
于是她对正在一边看书的清梧说,清梧呀!你应该让你的衣柜更加丰富多彩一点,别老是黑色黑色的。
当时清梧抬起头,懒懒的看了一眼那堆其实非常非常贵的衣服说:“瞑儿若不喜欢就扔了吧,你去给我弄你喜欢的颜色。对了,瞑儿最喜欢什么颜色?”
她特开心的回答:白色啊!
其实这也没什么,清梧只是小小的变了一下脸色,可问题是她接下来就脱口而出一句该千刀万剐的话:
他穿白色衣服就很好看。
然后气氛降到冰点。
清梧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然后说,我绝对、绝对不穿白衣服。然后走了。
她当时恨不得一砖头抡自己脑袋上。
然后清梧真的生气了,她撒娇也没用,耍赖也没用,她在他的议事殿外一圈一圈的转,可就是进不去,最后她一脚踹门上,疼得哇啦哇啦叫,他也还是没出来关心一下。
他真的生气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那样的话,只是很想知道清梧如果穿白色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比那个人好看……
清梧闹别扭不来陪她,她哄也哄不好劝也劝不好,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夜听金盆捣凤仙,纤纤指甲染红鲜。
投针巧验鸳鸯水,绣阁秋风又一年。
转眼八月了,山上的凤仙花开得正艳。大营里的女子们都结伴去采凤仙花捣碎了,再加些明矾用来染指甲,红艳艳的颜色,称得人比花娇。
她看着女孩子们嬉戏打闹,虽然羡慕却也不能和她们接触过多,虽然清梧不说,她也知道其实大营的人对她的看法,所以一直她都不给他惹事。实在想得厉害了,便自己偷偷跑到山坡上摘凤仙花玩。
她去山坡上时正是大营操练阅兵时,所以没有人。大片大片或粉或红或紫的凤仙花,伸着狭长的绿叶在风里招摇。
随手扯了一朵下来在掌心揉碎了,淡粉的汁水糊了满手,然后和着碎叶子在指甲上擦擦擦,虽然染得乱七八糟,但她手很好看,所以零乱错落里倒不觉得有多粗糙。
她叹了一口气,仰面倒在草地里,抬头便是苍茫无际的天空。
女儿家的心思,女儿家的情怀,她嘴里叼着根草,突然觉得自己最最负了“女儿家温婉多情”这样的话,因为她做错的事太多,现在连好脾气清梧都给气跑了。
想多了,便犯困,朦朦胧胧正要睡着的时候,嘴里的草突然被人扯走了,还有一个貌似嗔怪的声音:“也不嫌脏……”
她揉了揉眼睛,朝声源看了一眼,哦了一句,又继续睡。想想不对,一骨碌爬起来,死死的看过去。
清梧啊清梧,把她抛弃了N久的清梧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清梧穿的衣服,是蓝天上云朵的颜色,是冬天里雪花的颜色。
白色。
他发誓绝对不穿的白色。
真的很……惊艳。
洁白的天蚕丝精细织就的衣服,融融的像有光在上面流淌,一根银色的腰带束住完美的腰身,上面嵌着一颗淡色琉璃,就像一颗永远都无法坠下的泪滴。
如果说黑色让清梧像一颗内敛的珍珠,氤氲着、静静地散发着光华;那么,白色却让清梧像一颗钻石,肆无忌惮的光彩四溢,仿若天上的阳光是为了照耀他的容颜而闪亮,地上的泥土是为了他的笑颜而芬芳。一天一地都失去了色彩,所有的生动美好均只为他而妖娆。
他半蹲在她身边,温柔不要钱似的荡了满眼。
她看得惊奇,终于忍不住亲上他的脸颊:“你真的好美!”
“真的吗?”清梧似乎有些忐忑,蹭着她也坐在草地上:“我生怕他们做得不好看,还好你喜欢。”
“真的很好看呐……我跟你一比都要羞死了!”她几乎垂涎的对他上下其手,突然后退一步:“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你还说你这辈子绝对不穿白衣的……为什么?”
清梧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像要把她看到脑袋里去,最后才往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谁叫你那么古灵精怪,总是能把我给哄开心。”
她下巴贴着清梧的肩膀,一脸不解:“是我的哪套方案奏效了?你不是一直生我气么?”
“是这个……”清梧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一样拿到她面前炫耀:“我真的好喜欢。”
她一看,先是愣,然后就是鼻子发红,最后把他按倒在地,非礼。
那个东西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什么古玩字画,只是一个捏得有些粗糙的泥人而已。
一个,和清梧一样的泥人,隐约看得到他美丽的眼睛,钻石般的鼻梁。在泥人的身后,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我的爱,清梧。
这个泥人是她去议事殿找他结果进不去,百无聊赖坐在外面挖了团泥捏的,字也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很难看。
他却当了宝,所有怒气一笔勾销,还特地做了白衣服,巴巴的来穿给她看。
这个男人,有时就是一个孩子,要她都心疼到骨头里。
她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吻他,抱着他。他热情的回应,让她觉得自己在云端。
凤仙花被撞断了几棵,红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她淘气,粘了一点擦他脸上。
他作势要咬她的唇,笑着吻过来。挡住他的唇,他却亲吻上她的手指。
她叹息着闭上了眼。无一不完美的男子,怎么做都让人心悸。
风在耳边吹过,幸福水涨船高。她突然听到他说,瞑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她张大眼睛望着高远的天空,白云朵朵流淌,就像流散了千年的岁月。
她说,好啊。
然后她笑着承接他炽热到让人窒息的吻,绵绵密密,无穷无尽。
要嫁人了,突然有一种满溢的感受,于一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缺乏、美好到极限的女子。
夫君是人中之龙,且对她百般宠爱,生活优渥而安好。也许在不久之后,还会添几个可爱的孩子,然后一起养育他们,一起变老。
这大概是所有女子终其一生都想追求的幸福,给她碰到了。
在很久以后她想起这一段待嫁的时光,终于能明白为什么她会那么快答应清梧嫁给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因为她的母亲曾告诉她,有了爱情,女人就会变成一朵花,在数百朵花中最漂亮的一朵花。一生只会把你变成一朵花、只爱你的人,一定要和那样的人结婚。
她觉得在清梧身边,她永远都如三月春桃,羞涩和温和的绽放。他就是那个惜花之人,每一片花瓣,都快成了他的灵魂。在她因为秦殇而深陷在黑暗无尽的方向中时,清梧的微笑穿过斑剥的裂缝,透露着曙光。
她每天都看着他为她的花嫁精心而郑重的准备一切,从凤冠霞披到耳坠手镯,金镶玉嵌,珠宝流光。他在用尽他的一切心血给她宠爱,他在用他珍贵的情意抚慰她不安的心。
他说要让她做最幸福的九月新娘,最高贵,最优雅,无人能比。
她像一个女皇,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享受尽人生最后一点繁华。
明天,她就要和他拜堂成亲,这一晚,按习俗清梧是不能和她同住的。走之前清梧千百个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害怕,却被身边的将士们笑着哄走。
原本反对的人,在看到少主的幸福后,都选择了祝福。
熄灭了烛火,她靠坐在椅子上,轻轻揉着头。这样的生活让人欢喜也让人疲惫,她需要黑暗来浇灭浮躁的神经。
月光淡淡的洒进来,大红的嫁衣摆在桌面,繁复的首饰在黑暗中盈盈生光。幸福似乎真的已经近在咫尺,伸手,便触摸得到。
“好美的嫁衣啊……”
她抬头,猛然撞上一双妖艳的瞳眸,美丽得不可方物。
“凤姑娘想穿么?”艳瞳微眯,似乎在笑:“只是你若就这么嫁了,生活该多么的无趣。”
她身体微微后仰,想要说什么,却只能看着黑暗中一双洁白细长的手,那手盘旋着青色的荧光,如细碎地繁星,慢慢飞舞,慢慢聚拢,最终变成一朵风情万种的荧色花朵。
花瓣细长,千丝万缕,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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