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这在秋日里是并不多见的。雨水冲刷着宫墙,打出破碎的声响,却连绵不断的吵闹人心。
“丫头,这些日子受苦了吧?”
青瞑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老头子,对他笑笑:“我还要感谢老先生把我从牢里弄出来呢。”
老头子在她对面坐下,融融灯火照耀,他雪白的须发下是一张皱纹纵横却难掩灵光的面容。青瞑看得有些失神:“总觉得在很久以前是见过老先生的,却不大想得起来了。”
老头子捋捋长长的胡子,点点头:“你是见过我的,几年前你为了挂剑草而来我纳海福地。”
青瞑张了张嘴,挂剑草,这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名字,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我知道你心中疑惑颇多,但很多事情需要你一步一步地去发现真相,而我不能多言。”老头子道:“你和清梧的事情我也是逼不得已,本已不问世事,奈何要想超脱实在不易。”
“这和您没有关系……”青瞑有些沮丧:“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我,给大营惹来这么多麻烦,还害了清梧。”
老头子盯着青瞑,突然叹气:“你已经是个心性很坚强的孩子了,就算被人控制,也仍能做出反抗,让刀尖偏了一点,不然你和清梧现在都只能在地下相见。”
青瞑咬了咬唇,指节因为太用力的握拳而有些发白。
成亲前一日,有人闯入她的房间,不可思议的恢复了她的记忆,更让她鬼使神差的刺伤清梧。她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身体不听指挥,以致做下了让她会后悔一辈子的事。她到现在都记得刀穿过清梧身体那一刻的感觉,皮肉被刀锋撕开时的轻响,还有……还有清梧干净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的迷茫。
他从不相信她会伤他,就算她把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他的眼睛里还是只有信任。
当时她很想尖叫或者痛哭,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清梧倒下去,然后她在一边手脚僵硬的装木偶,最后被丢到牢里。
她知道清梧伤得很重,可是她无能为力。直到清欢来找她,发现她的不对,把老头子叫来了,才把她从无边的桎梏里解救出来。
她刚一能说话,便问:“清梧怎么样了?”
那时候老头子说,他没事了。
她的心刚一落地,老头子又说,但你必须离开他,并且要让他恨你、再不想见你。
她问为什么。老头子说,你欠清梧太多,如果你想还,就要用一颗同样深爱他的心去补偿他。
她沉默了。因为什么都记起来,而那些经历过的人事不是说放就能放,深爱过的人不是说不爱就能不爱。
所以她照老头子的话做了。因为她欠清梧的,她觉得此刻她还还不了。
恢复记忆后,想起这一年的生活,想起和清梧的那些爱语、那些誓言,甚至肌肤相亲的每一个夜晚,就像一场春梦。
春梦了无痕。
那一天在地牢,她说得够绝,把他的尊严践踏得够彻底。他用真心对待了她的,所以他足够资格去恨她到死。
想到他会恨她,青瞑很难过。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模糊到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丫头,你真的不记得是什么人对你施法?”老头子打断了她,再一次很严肃地问。
“真的不记得了,我甚至连他(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青瞑老实的回答。
“会不会是秦楼楼主。”
青瞑先是惊讶,然后摇头:“虽然我对清梧说是秦殇派来的人,可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秦殇——他不可能。”
老头子思索半晌,突然面色凝重。
“丫头,你爱不爱清梧?”
“啊?”青瞑完全愣掉,老头子咄咄逼人的目光让她喘不过气。
“我……我不知道。”
她傻了眼。往日里轻易能对清梧说出的话此刻却千难万难,原因不明。
老头子摇了摇头:“傻孩子……算了,时候不早了,你要乘夜出去。既然有人专门来帮你恢复记忆,那说明有人在暗处冲着你来。你的境况不好,这种情况下还让你走,我很抱歉。”
青瞑顺从地站起来:“是我的原因,让大营位置暴露,惹得一万将士民众又要迁徙流离。”
老头子拍了拍青瞑的头:“罢了,大营该有此一劫,何去何从自有安排。倒是你,出去后有何打算?”
青瞑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幕,一时无言。老头子把她的包裹递给她,状似无意地说:“你最好回秦楼看看,最近秦楼异动很大,原因出在楼主身上,传闻他卧床不起一月有余。”
青瞑接包裹的手僵了僵,对着老头子抱拳:“我知道我要做什么,青瞑就此别过了。”
“走吧,走吧。再不要有见面的一天了,那时候再相见,必是刀兵相向了。”老头子送她出门口:“渡口有船接你出去。”
“我不会再伤清梧的,您别这么——”青瞑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闭嘴。老头子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然后只能叹气。
遥遥的雨幕中,雨水溅起串串玉珠。远远的,青瞑看到清梧和绿薇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清梧有些粗野的扯过她亲吻,绿薇挣扎几下,便完全依顺下来。
美得像一幅画。
青瞑哑口无言。只知道雨幕将视野完全掩盖。淅淅沥沥,遥天万里。
她不会伤心,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完全没有资格质疑。
“情深不寿,过犹不及。”老头子推她向侧门:“你要学会舍得。”
她咬唇不语。只回头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南柯一梦。
小舟缓缓驶离渡口,青瞑遥望那渐渐远去的半山灯火,任长发被雨水冲散,贴着脸庞。大雨冲洗去了清梧留给她的味道,却再也冲不走属于清梧的记忆。
她在一瞬间发现,原来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原本以为曼珠华沙可以让她了无牵挂,可梦醒后,她却背负了更多更沉重的故事。
回忆是一座桥,却是通向寂寞的牢。
人生如长河,步步是激流,处处是险滩。相依相偎的岁月,拥有过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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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深冬。
青瞑有些疲惫的踏上了咸阳城的大街。
繁华依旧。
她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更没想过还会要去找他。
秦殇。
这个让她爱到极致也痛到极致的人,现在一想起来,只剩下了惆怅,很深远、很深远的惆怅。
一路上她听了太多传言,越靠近秦楼,品种便越丰富。有人说秦楼自皇陵一变之后便被皇帝猜疑,楼主秦殇为了避祸,便不再出秦楼大门,最后竟然憋疯了;有人说让秦殇意志消沉是因为和凤姑娘翻脸,翻脸的原因从意见不和到凤姑娘想要谋权夺位,甚至还有人说是秦殇流连花丛,凤姑娘看不下去就甩手走人。茶馆的说书先生甚至拿凤姑娘和秦殇这一对原本人人称颂的爱侣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编了段子,专供人取乐。
青瞑边听边笑。
从前,天下人对秦楼畏惧颇深,即便再嚼舌根也是在私底下的。然而不过几载光阴,江湖,已经不是秦殇能一手遮天的江湖。以往他能闲庭信步的这一方天地,已经有新鲜的血液在奔流,以让人无法适应的速度,推翻着过去的传奇,续写着新的篇章。
物是人非。
青瞑整整衣服,压了几块钱币在桌上,慢慢走出了茶馆。
秦楼就在不远处,她甚至看得到那依旧巍峨的高墙。只是威严犹在,却遮不住几许凄凉。
她深吸一口气,站在秦楼的大门前。
守在门口的竟然是秦殇的贴身侍卫秦盛。
青瞑走上前去,叫他,秦盛。
秦盛疑惑的看着青瞑,眼里写满了敌意。青瞑这才发现,没有戴面具,秦楼的人怎会认识她。
“我想见你们楼主,请帮我通报一声。”
“楼主不见客,姑娘请回吧。”秦盛还算有礼的下了逐客令。
“为什么?”青瞑后退一步,半眯着眼睛。
“这是秦楼的事,难道我们楼主有非见你不可的理由?”秦盛皱眉,却惊见这个很美的姑娘突然拔剑砍过来。
他只抬手挡了一下,就停住不动了。
他不认识这个姑娘是谁,却不会不认识那透着一缕胭脂红的剑。
秦盛颤颤的问:“凤姑娘……是不是您回来了?是不是?”
青瞑有些奇怪的看着过于激动的秦盛,没有否认,只问他:“我可以进去了吗?”
秦盛忙说:“可以!我带您去!”
一路走过,秦楼风景没变,只是人烟凋零。往日肃穆而立的侍卫所剩无几,有些楼宇都呈现破败的迹象。一向自视甚高的秦殇,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青瞑边走边摇头,秦盛在一边解释:“皇上太过为难楼主,楼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楼里所剩的一些力量调回南方。现在这秦楼几乎没有人了,只有尝微姑娘在照顾着楼主的生活。”
难怪守门都要劳动到秦盛了。
青瞑随他走进翔楼,原先浸秋种植的大片木兰花树仍在,满满的站了一路。出了树林,见秦宴守在门外。
这个曾经被自己一眼就瞪到满脸通红的孩子也长大了。变得健康而结实,浑身都生机勃勃。
青瞑一步越过他,秦宴想拦,却被秦盛制止,带着他无声的退下。
天高云淡。
青瞑拍拍心口,绕过院门,便看到在院子里躺在软榻上晒太阳的人。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一直都没有醒,恬淡而安然的睡着。
又瘦了,脸白得像透明的雪花。没有改变的,只是那曾让她魂牵梦绕的容颜。
他倾城依旧。
青瞑记得,秦殇最爱冬日的阳光,含蓄、柔软,清冷中透着抹不去的温暖。他说,冬日的阳光,不会灼伤人。
所以他也一直这样,淡淡的,像春天里四散的蒲公英种子。无论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没人能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所以也没人能安抚他。
青瞑把他有些下滑的薄被往上拉了拉,但还是惊动了他。弯成小扇的睫毛动了动,渐渐睁开,里面折射出粼粼波光,一如这冬日,清冷澄澈。
有什么东西贯穿了她的身体。那是风。青瞑轻轻对自己说。
风过,风停,风走。就像某一日她独自站上山顶,俯瞰着咸阳城上空千年不灭的烟云。
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虚无。虚无的背后,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温柔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站在最高的地方,仿佛可以看到他在对着她微笑
秦殇默默的看着青瞑,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青瞑捂脸,泪水终于肆意倾泻而下。
她无数遍的告诉自己,你可以喜欢他,但不能要求他给予同样的回报,正如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你。爱情并不是投入多少,就能收回多少的。丢掉的东西,已经太多。感情,自我,甚至尊严。想保护好自己,尽管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受伤受到无力负荷,懂得自爱之时,是在慢慢长大。但也累了。
她因此而想要寻到可供停靠的港湾,清梧曾一度是她的依靠。可是只要她一忆起秦殇,就只能乖乖回到他身边,不论有多远。
她明白了,如果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因为你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万劫不复。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秦殇将她捂脸的手拉下来,一点一点的擦掉粘在上面的泪痕。
青瞑能感受到周围温暖的阳光,灼热地闪耀在眼睛里。晕眩中她把眼睛轻轻地闭起来,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闪烁的模糊幻觉,刺痛得满眼泪水。
她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她对自己说,她感觉自己是坚强的。她要照顾秦殇,不管他爱不爱。
那时候,青瞑的脑海里会闪过清梧的样子,他像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脏中。勒得很紧。
:这几天没更新,我错了。但我这不是国庆玩得开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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