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殇清醒的时候很短,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去。那些金戈画角的铁血生涯,那些彻夜不眠的深寒夜晚,他已经辛苦太久,现在就像要把过去曾经亏欠自己的全都补回来。
“他很虚弱,睡睡醒醒的。”尝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嫣红衣着称得人憔悴不堪:“你好像什么都记起来了?怎么回事?”
青瞑摇摇头:“一言难尽。倒是他,怎么会突然这样?旧疾控制不住了?”
“不是,旧疾控制得很好,但无论大夫怎么看,都只说是感染了风寒的症状,不知为什么身体却一直这么衰弱下去。”
青瞑皱皱眉,突然抬头道:“长歌看过吗?他怎么说?”
“他不让我去找长歌。”尝微别过脸去,脸颊瘦凹进去了一块:“你知道原因的。”
青瞑默了。在她流产差点死掉的时候,她求过秦殇,不要再把长歌卷入到这些痛苦当中来,没想到秦殇一直记得。
“你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你觉得他还不够累?”尝微突然轻轻问她。
青瞑站起身来,靠近尝微:“姐姐,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怎么办,我一看到他出事就无法坐视不理。我没想过再和秦殇怎样,只是想尽我所能帮他。”
尝微反手把她拥抱入怀:“傻姑娘,你真长大了,不会再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我真高兴。欢迎你回来。”
青瞑回抱她:“你受苦了。”
简单的安置后,青瞑和尝微一起去厨房做午饭。自己生火,自己切菜。
秦楼里也就剩下秦殇、尝微、秦盛秦宴两兄弟,还有几个杂役,其他人都被秦殇送回南方。嬴政在把秦楼削弱得彻底后终于消停了一会儿,往昔的兴盛已经烟消云散,凡事都在艰难的境地。
午饭很清淡,清蒸的河鱼,还有几碟素菜,装在食盒里,青瞑交给尝微要她给秦殇送去。
“你为什么不去?”尝微问。
“挺怕见他的,很尴尬。”青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太久没见了,当初分开时又那么深仇大恨。”
“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你都回来了,难道就打算这么一直躲着?”尝微用筷子敲她的头。
“他好了……我就走了。”青瞑也不躲。
“迟早被你气死。”尝微丢下一句。
青瞑推她出门,自己留下来收拾。原来她做糖葫芦的时候,秦殇有专门给她弄了个单独的小厨房,现在再去找,小厨房还在,只是灶台上灰尘连绵,阳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照下来,在地上印出一个个小光斑,安静得可怕。
青瞑叹了口气,退出去。
真的很不习惯这样的秦楼。
午膳过后,青瞑闲着在秦楼里瞎晃,衰草连天的其实也没什么看头。秦殇的病是压在她心底的一块大石,查不出病因,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的耗尽,这不是她所能忍受的。然而,普天之下,除了长歌,还有谁能救秦殇。
迎面而来的尝微,沮丧的端着食盒,无奈却又习惯的样子。青瞑看了看,饭菜几乎未动。
“他为什么不吃?”
“没有胃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然也不会瘦成这样。”尝微快步进厨房,把冷掉的食物扔进水槽里。
青瞑低了头,快步往翔楼跑,没几步便气喘吁吁。她突然想起原来自己其实也是个病人,恢复记忆后,寒毒不药而愈,但垮掉的身体却再也好不起来。
无可奈何,只能平了气走,路途遥远得让人越走越躁。进了院子,秦殇仍旧半躺在榻上,没睡着,眼睛半眯着,眸子光彩陆离,阳光浮在他身上,淡泊而疏离。
青瞑稳稳神,走近他身边,眼睛望着他。
“是不开心才不想吃饭么?我来给你猜迷吧,好不好?”
“从前兔子和一只跑得很快的乌龟赛跑,结果谁赢了,你知道吗?”
“当然乌龟赢了。因为是跑得很快的乌龟啊。”
“后来,兔子和戴墨镜的乌龟赛跑,你知道谁赢了吗?”
“当然还是乌龟赢了啊!因为乌龟把墨镜摘了以后,原来就是那只跑得很快的乌龟!”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知道墨镜是什么……”
“那我换个吧——”
“瞑儿,我已经不恨你了。”
“啊?你说什么?”青瞑正埋头努力想题,秦殇突然开口打断她,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惹得她一抖。
“我已经不恨你了。”秦殇扬起笑,安宁而温和的望着她:“秦楼被毁了,我很心痛,但后来我还是明白,你只是不希望我出事。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你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跟你相处的日子,非常的快乐,我很感谢你。你不必因为歉疚而为我做这些事情,你要去寻找新的生活。这么久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学着释怀。”
他说他不恨她了。
他说他很感谢她。
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她所做过的一切被他肯定了,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好,她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开的。
青瞑坐在了秦殇身边,这一刻,她的心同他的容颜一样,是安详的。
这么长的时间,什么伤没有受过,什么苦没有吃过。但今天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让她丢掉心中巨大的包袱,再一次面对时,能心平气和,而不是纠结不清的爱恨。
“秦殇,你真好……你永远都是那么好……”青瞑眼角带泪,笑得却很幸福。眼前美丽的男子,即便不会再属于她,那又有什么关系?
曾听说曼珠沙华花叶同根生,却永不相见。这时候青瞑就在想,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即便不能见面,可它们只要知道彼此紧紧牵绊过,存在过,就够了。
它们确实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就像她与秦殇,曾经拥抱过,曾经依赖过。
“就算是朋友,请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直到你好起来,我就走。好不好?”她轻轻摇晃他的袖子,就像当年她一脸青涩的跟在他身后时一样。
“好。”秦殇抬起纤长的手,慢慢拍着她的头,一下一下,没有止境。
“吃饭好不好?吃饭才会健康,吃饭才能像从前一样好看。”青瞑求他。
秦殇皱着眉:“我不喜欢吃饭,吃饭很累。”
“做什么这么任性?这样吧,我去给你做你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你一定喜欢吃。”青瞑有些急切,秦殇没有拂她美意。
青瞑高兴的往外走,秦殇目送她离去,手抚着胸口,好一会儿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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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尝微好奇的望着灶台上一堆东西。
“蛋糕。”青瞑费力地将蛋白搅拌打泡,没有工具,制作过程痛苦不堪。光是磨小麦粉就花了她几个时辰,没有搅拌机,她手都快搅断。
“蛋糕是什么东西?”尝微用手沾了一点面粉糊尝了尝:“小麦粉,糖,鸡蛋,牛奶。好甜。”
“你真能尝啊,一吃就知道!”青瞑表扬她:“蛋糕是我们那的食物,很好吃的。”
“这是?”尝微见青瞑搬过一个小缸,架火在缸边烤。
青瞑也不好怎么解释。没有烘烤机,她想了很久才想到在鲁滨逊飘流记里,鲁滨逊就是把陶缸烤热了来烤面包的,不知现在行不行得通。
“我来帮你吧!”尝微帮她架柴火,青瞑取了个大盘子,在底下刷了油,然后把搅好的面粉糊倒进去铺了一层,再在盘子上罩了一个盘子,最后把盘子塞进陶缸里烘烤。
不多时,甜腻的香气便钻了出来,尝微抽抽鼻子:“好香!”
青瞑笑得有些得意,掀了缸,蛋糕膨胀得很好,上面一层焦焦的,光泽诱人。
“尝尝看!”青瞑弄了一块给尝微,尝微细细品了会,点点头:“甜甜软软的,味道很不错。”
青瞑也扯了一块:“嗯,就是烤得稍微过了一点,等下我重烤一遍,就给秦殇送去,我就不信他不喜欢吃几千年后的东西。”
尝微擦了擦嘴边的蛋糕屑,突然问青瞑:“你是很爱秦殇的对不对?不管这段日子发生过什么,你对他的爱没有变过的对不对?”
青瞑直觉的想说,是啊!这是她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都肯定的答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久前,也有人问她爱不爱清梧,她也说不出口。原因当然是因为秦殇。
可现在,尝微问她爱不爱秦殇,她居然一样的说不出口,这一次,原因会是为了谁。
青瞑没有说话,只淡淡的笑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好起来,怎样都行。”
尝微不再问了。
秦殇真的很喜欢吃青瞑烤的蛋糕,青瞑打趣他说,喜欢吃这种甜甜腻腻的东西的男人,其实心思是很纤细敏感的。
秦殇也不否认,只用长指捏了蛋糕慢条斯理的一点一点吃。青瞑便记起以前在竹海的时候,她挠他痒痒,他怕痒,她便告诉他,怕痒的人都怕老婆,这种人其实都是纸老虎。
看,回忆这么多,每往前走一步,就都会有过去的点点滴滴冒出来。回忆,有时让人产生希望,有时让人绝望。只是青瞑太沉溺于当前,而从未去想过,怕痒的秦殇,爱吃蛋糕的秦殇,表面冷漠内心柔软的秦殇,怎么会真的对她铁石心肠、对她冷酷无情。如果她能早一点悟到,也许就不会错失了往后那漫长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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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日渐深寒,秦盛和秦宴带着杂役出去采购过冬的物资,尝微出去储备秦殇所需的药材,诺大一个秦楼,剩了青瞑和秦殇两个人。
秦殇很多时间都在睡,尝微在他寝房的外间放了张卧榻,平日守在那里,随时照看他。尝微对秦殇的心用得很真切,一点都不比青瞑少,只是她懂得,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觊觎,能在一边守护,就是幸福。因为这一点,青瞑很敬重尝微。
现在尝微出去了,青瞑只能代替她在外间住下,取代尝微来贴身照顾秦殇。
只是麻烦颇多。
帮秦殇擦脸,帮他宽衣,帮他洗脚,青瞑的脸几乎要红成虾子。这两个人肌肤相亲的时光已经过去,再次面对亲密行为都尴尬而不自然。最后,秦殇干脆想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青瞑却绷着一张脸不同意。
尝微都能做好的,她不能不做。不是为了攀比,而是不能辜负尝微的信任。
最后秦殇缴械投降,任由青瞑抖手抖脚为他做。
这天晚上,青瞑想到秦殇也该要沐浴了。秦殇是个极爱干净的人,爱干净到臭屁的程度,夏天一天至少洗三个澡,冬天也日日洗一次,从不间断。现在他两天没洗澡了,该难受了。
长得好的人有点这种习性是可以被原谅的。
青瞑一边开玩笑一边提了一桶热水往秦殇的房间走,一步三停。
她,居然已经提不动了一桶水。
曾经的曾经,她可以同秦殇一起恣意风流,穿楼过宇,衣袂飘摇。
可现在,她居然提不动了一桶水。
何时,无用到这个程度。
如果,自己一直努力着变优秀,是希望能配得上秦殇,那清梧呢?出现在清梧面前的她,狼狈而脆弱得几乎像个废人,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惹祸就是不断让他担心。
傻清梧,居然还会爱上那样的她,爱上那样卑微的她。
青瞑甩甩头,咬牙提着桶子往前挪,快到门口时没提防脚下台阶,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温热的水将她浇湿大半。
青瞑坐在水里,半天没动,良久,才压抑不住一声呜咽。
“瞑儿?”秦殇在屋内听到响动,连忙走出来,直接撞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
她仰着小脸,泪光晶莹,无辜的问他。
秦殇头一阵晕眩。
往事如烟。
往事……不是如烟!
它们,日日在他梦中。辗转悱恻。
“起来,去换衣服,你会冻病的。”秦殇跪在地上,揽过她的身子,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她的单薄:“你怎么会瘦成这样……”
“……”青瞑被他半拥在怀,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千年万千,多少次在她梦中徘徊不去,如今成真,只是想哭。
秦殇想把她打横抱起来,两人衣衫都湿,寒风呼啸,不能久留。可是轻得像羽毛一样的青瞑,他居然都抱不动了。
秦殇抿紧了唇,不可抑制的咳起来。
青瞑慌了,挣扎着站起,撑着秦殇进了屋,又拖着湿嗒嗒的衣物去给他倒热茶,秦殇勉强喝了一口稍微止咳,马上对她说:“快换衣服!”
青瞑一愣,刚想先为秦殇去拿干净衣物,却被秦殇半扯着带到床边。
床褥温暖,旁边还燃着小火炉。
秦殇伸手开始脱她的衣服,动作轻柔而迅速。苍白的手指优雅得像蝴蝶在花丛飞舞,青瞑恍惚看到他仗剑天涯时的风貌,一双手,把剑舞得如同流泻的月光。
脱到只剩单衣,秦殇被过身去:“脱掉,去被子里。”
还是当年那颐指气使的样子。
青瞑脸一红,却不迟疑。脱掉后钻上床,把被子罩住脑袋。
只听到悉悉梭梭的声音,然后旁边被子被掀开一角,被褥稍微往下沉了一点,青瞑身体一瞬间僵成石头。
秦殇……肯定什么也没穿。
良久,秦殇的声音才慢慢传过来:“瞑儿,我们都没有力量,更要学着保护自己。”
青瞑猛地探出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秦殇,然后了然,然后慢慢挪过去,一寸,一寸,直到贴上秦殇微凉的肌肤。
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烛火下,秦殇面有病容,却丝毫没有折损他的美丽。这个骄傲了一世的男人,这个心比天高的男人,对她说,我们没有力量。
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很简单,但对于秦殇,这是多无奈的妥协。
她心疼,伸出手紧紧的抱了他。
秦殇没有拒绝,手自然的穿过她的长发,把她牢牢护在怀里。
这样的裸呈相对,这样的温暖平静,让人产生幻觉。就像所有的故事都不曾发生,就像所有的错失都被弥补,他们相亲相爱,他们一如当年。
秦殇无声地笑了,笑得隐忍而温柔。青瞑迷蒙的看着他,觉得他像夜间绽放的优钵昙,美丽芬芳。
昙花一现,绝艳一时。
烛火明灭,万象皆空。人世如天涯,一夜共枕,自当相惜。
秦殇侧了脸,长长的睫毛拂上青瞑额头。
他吻了她。
从眼睛,一路向下,那微凉的唇贴上来,青瞑仍不敢相信。只能闭上眼,就当这是梦境,梦里,秦殇带着她一路奔跑,他们都健康而茁壮,秦殇在梧桐树后对她微笑,风扬衣摆,细碎的阳光斑驳的印在他完美的轮廓上,如同儿时唱响的歌谣,一个不经意,他出现在她的路上。从此,入骨的相思,把她一生浸凉。
青瞑开始迎合他,唇齿相伴,他的吻依旧馥郁而清香,让她一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这样的情怀,谁人能懂。
她想他。她那么地想他。
他……
他是谁……她在想谁……
混乱不堪,青瞑只得睁开眼,秦殇却突然停下来,似乎不堪重荷一般轻轻喘气。
“怎么了?”
“没事,睡吧。”秦殇咳了一声,便灭了蜡烛。
所以,她没看到他已经沁血的嘴唇。
她只知道,一整个晚上,秦殇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早上,青瞑醒来时,发现秦殇仍在睡,只是……脸色苍白得不正常。
心一紧,青瞑胡乱披了衣服便往外跑,刚到外间,就看到外间的榻上坐了一个人。
“尝微?”
“你昨晚……跟他睡的?”尝微像要哭的样子,眼眶都红。
青瞑以为她伤心是因为自己和秦殇睡一起,想要解释什么,突然想起秦殇,忙对尝微说:“秦殇脸色很差,我们先给他找大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会这样的……”
“他没事……”尝微很肯定的打断她,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拉了青瞑坐下,很郑重的问她:“你和那李清梧……还有关系么?”
青瞑撇过头去,摇头:“我和他没关系了。”
“那好。”尝微把她的头又搬过来:“那次我们不是在汉中相遇么?我来告诉你,我和秦殇为什么要去汉中——你怎么了?”
尝微话说一半,青瞑突然捂着嘴往外跑,干呕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刺耳。
“你……”追出来的尝微看着已经快直不起腰的青瞑,瞪大了眼睛。
青瞑好容易等着恶心的感觉过去,虚脱般的靠在柱子上,手无力的抚上小腹。
“孩……孩子?”
尝微睁大了眼,青瞑只能看着一片苍茫的天空,静默。
谁都能感觉得到,又有一些东西,会因此而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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