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马蹄声声。诸般景色被抛之脑后,如同浮光掠影,几许春秋。
青瞑第一次如此迫切的希望到达,也第一次如此畏惧到达。夜来在她怀里不安的扭动,时不时呜咽几声。若她会说话,该要跳起来骂她这个不尽责的母亲,甫一出生便让她被牵连着奔波劳累。
快到秦楼时,夜来缩成一团睡着了,鼻子上冒出细细的汗珠。青瞑把她盖的小毯子往上拉了一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热浪夹杂着尘土翻涌而来,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地把帘子放下。
眼睛进了沙子,硌得生疼。
“姑娘,到了。”车夫在外面招呼她,青瞑拍拍皱掉的裙子,抱紧了夜来,慢慢走进秦楼。
楼外没人把守,门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开着。放眼过去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只剩下知了在没完没了的扯着嗓子叫唤。
翔楼外的木兰花树郁郁葱葱,走在下面一片荫凉。青瞑竖着耳朵掂着脚尖,尝微没冲出来要掐死她,也没有听到哭声,亦无丧葬的音乐。
非常的安静。斑驳的光影透过树的罅隙探出头,有些寂寞。
夜来小小的打了个嗝,晃晃脑袋又继续睡。
翔楼的院门虚掩着,几蓬淡黄的野花开得正旺。几年前,自己曾经每天都跑来小心的敲着门,然后听到秦殇的声音,欢喜得几乎可以掉下泪来。
青瞑轻轻推开一条缝,再推开一点。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我赢了!”
青瞑一下把门撞开,院里的人几乎同时回头看向她。
尝微和秦宴相对而坐,面前放了一个棋盘,黑子白子,粒粒分明。他们身边各自坐了秦殇和长歌,一人捧着一杯茶。秦盛在秦殇身后端着小茶壶,正准备给他续茶水。
紫藤花开,溶溶花香。
青瞑有些愣,不知所措的站着。
秦殇看到是她,脸上扬起一抹淡笑:“回来了?快过来休息吧,我和长歌正教他们下棋呢。”
青瞑眨眨眼,走了过去。长歌看到她手里的夜来,很惊奇:“就是这个小姑娘么?真好看呐,我能抱抱么?”
秦殇一扇子打开他的手:“不行,我要先抱。”说完就小心地从青瞑手里把夜来接过去,猛瞧。末了,下个结论:“好小,圆溜溜。”
“她睡的样子满像一只小猪。”长歌凑过来,拉拉夜来的小胖手:“嗯,脉象很好,是个健康的孩子。”
秦殇拿手轻轻碰了一下夜来的脸,又触电似的缩回去。见夜来没什么不良的反应,复而又捏了捏夜来那两团软乎乎的脸颊肉。夜来小爪子不耐烦的挥了挥,嘴角吐个泡泡,睫毛抖了抖,傻乎乎的把眼掀开了一条缝。
怔了半天,看清了眼前事物,小姑娘突然兴奋了,眼睛睁得圆乎乎,直把小身子往秦殇身上缩,秦殇被吓了一跳,很快把她搂紧了。夜来探了个脑袋出来,依依不舍的望着长歌,可自己只有一个,没法同时让两人抱,思量半天,对着长歌把自己的莲藕小手伸了出去。长歌笑得开怀,莹白修长的指回握住她,夜来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乐呵呵的与两人对望,几乎望穿了秋水。
“太可爱了……”捧茶壶的秦盛羡慕死了:“我能抱吗?”
夜来马上一脸警惕,望着这个对自己伸出双手的高大男子,又望望正抱着自己的两大美人,头一甩,把脸埋进秦殇怀里。
秦盛哑了,青瞑红着脸解释:“这孩子特别亲近美男子……”
长歌大笑出声:“跟瞑儿你一个性子。”
青瞑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秦殇沉吟一声:“喜欢美男子啊……那我天天抱你——瞑儿,她叫什么?”
秦殇转头问她,面容如同玉刻的浮雕,美得虚幻。
“夜来。”青瞑说:“她叫夜来。”
“夜来……好名字呢。”秦殇晃晃夜来的小手:“夜来,以后我天天抱你,行么?”
夜来两眼星光璀璨,小屁股扭得无比欢快。秦殇拿手凑在她嘴巴下面逗她玩,夜来张着嘴想要亲近他,口水淌出来,沾到秦殇指上,他也不恼,只是笑,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阳光点缀在上面,特别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在记忆中从未有过。
而长歌在一边努力的和夜来的小手纠结,秦盛一脸的神奇,秦宴简直就是呆呆的。
连尝微,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夜来,很和气。
青瞑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手,原本以为会发生的事一件都不曾发生,眼下是一幅如此隽美的图画,淳茶一杯,浅酌观棋,再欢喜不过,再完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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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这阵子无比幸福,天天有两大美人供她吃豆腐,她左拥右抱的完全忘了娘。青瞑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秦殇神态安详、长歌气定神闲,只觉心里一片空白。
回来的当夜,她问过长歌。长歌当时只是安静的整理着手边的药材,很平静的面对她的惶恐。
“瞑儿,错过的事早已无法挽回,即便如此,秦殇也绝对不会认为李清梧的决定有什么错误。就像他从前会把挂剑草让给你一样,这一次他一样也是愿意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陪着他,过好每一天。”
长歌话里的意思青瞑能够听出来,他已回天乏力,只能尽力让秦殇多活一天是一天。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现在听来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长歌走到她面前,拂了她凌乱的发,道:“瞑儿,当初李清梧派来的人到秦楼把事情一讲时,我们没人能够平静,特别是尝微,你该知道她对秦殇是怎样的感情,几乎都疯了,提着剑说要去杀了李清梧。后来秦殇告诉尝微,如果当时换作是他在你身边,你因为生孩子快死掉,他一样会把美人兰给你用,尝微听了就不说话了。瞑儿,秦殇他比谁都清楚,他的命是跟天借来的,迟早都要还回去。美人兰多保他几年或者十几年,人生若无意义,活着也是辛苦。你相信我,对于秦殇来说,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他从一出生起便恶疾缠身,对自己的早殁早就有所觉悟,你可以难过,但无须介怀。”
“是啊……他人生最大的意义早就不在了……”青瞑自言自语,见长歌深深的凝望着她,便闭了嘴。
“你想说秦殇深爱的凤姑娘不在了,所以他才可以如此无所谓么?”长歌了然的问她,青瞑傻了,长歌低头继续翻弄他的瓶瓶罐罐:“你知道尝微那人怒起来便口无遮拦。”
见青瞑脸色风云际会,长歌摆摆手:“我没有关系,我早已习惯一个人,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算不上打击,更何况瞑儿你是如此善良的一个姑娘,所以我也不曾后悔。”
他说这些的时候,是看破一切的明了,脸上不见悲痛,只有虚无。
青瞑摇摇脑袋,打散这些回忆,把手里的粥碗端稳了,敲了敲门便走进去。
房里,秦殇正抱着夜来,夜来闹了一天,现在也是倦极睡了。秦殇看着她的小脸发呆,青瞑进来都没察觉。
“今天晚饭又没怎么吃,再吃一点好不好?”青瞑揭开碗,碗里的粥加了一点酸梅子,希望能让他有点胃口。秦殇动了一下身体,摇摇头:“瞑儿,我吃东西会觉得难受。”
青瞑默默地搅着粥,秦殇又补一句:“不吃好不好?”
“好。”青瞑把粥放开,夜来睡得安稳。
“以前不知道,原来你抱孩子的姿势很好。”青瞑在秦殇身边坐下:“恰到好处的。”
秦殇拨拨夜来柔软的头发,那神色竟是如同父亲一般的慈祥:“我看到夜来就会想到我们的孩子,他没这么好命,见不到太阳就死掉。所以我是极喜欢夜来的,光看着她就觉得舒畅。”
“夜来将来会说话了,就叫你爹爹好不好?”青瞑推推他:“你想不想当我家夜来小美人的爹爹?”
秦殇低笑一声,把额头抵在夜来的额头上:“夜来,夜来,你娘亲同意我当你爹爹了哦,以后我会对你百倍的好,但条件是哪天你会说话了,说的第一句话要是叫爹爹,知道吗?”
青瞑苦着脸:“你明知夜来喜欢美男子,我这不摆着输定了么。”
秦殇揉了揉她的头发,特别顽皮的眨眼睛:“你懂什么?我和夜来这叫投缘,你等着吧,将来夜来肯定喜欢我多一点。”
青瞑叹息着摇摇头,提醒秦殇:“晚了,你也该休息了,我抱夜来去睡了。”
“瞑儿。”
“嗯?”
“我们,一起睡吧,不要走,不要丢我一个人。”
青瞑有些傻了眼,不懂秦殇这是为哪般。但她还是点头,无论如何,她不会拒绝。
秦殇的表情很欢喜,抱着夜来就往床上缩:“夜来,爹爹带你睡觉了,开心吧?”
青瞑站在床边,看着秦殇从未展露过的这些如同少年般的神情,说不出什么滋味。但她能懂得,秦殇是在努力弥补一些遗憾,弥补他这一生因为成为枭雄而错失的温暖片断。
灭了烛火,秦殇和青瞑很安静的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小时候老爱偷我爹的酒喝,他不让,抓着一次打一次。其实也不是真舍得打我,下手都是极轻的。我根本没当回事,屡教不改。后来爹问我,酒是不是真那么好喝。我说不好喝,呛人。爹很奇怪,说那你为什么还老要喝。我忍了半天没忍住,终于问我爹我是不是很不像男人。”
青瞑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秦殇似乎也在轻轻笑,语气说不出的倦怠温柔:“因为我小时后长得特别秀气,而且由于身体的原因,家人也不许我和别的孩子一样上窜下跳,所以我的一个小兄弟就说,秦殇你是不是个姑娘?我说我不是,他就对我讲,你要是能喝下一碗白酒我就信你,真男人都很能喝酒。当时我才八岁,哪能喝得下去那么多,于是我便开始偷我爹的酒自己一个人练习。”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啊秦楼主。”青瞑笑话他:“你若不说,没人肯信你会有这么一出。”
“所以啊,我爹生气了。他告诉我,成为一个男人,不是因为你能把表面功夫做得有多足,而是你能否护佑住你想保护的人。我当时不懂,于是我爹把我的那个小兄弟提了过来。”
“打了他一顿?”青瞑好奇。
“不,我爹杀了他。”秦殇一只手握住青瞑:“他只是我们府中园丁的儿子,出言不逊,教坏少主,所以他要接受惩罚。然后我爹告诉我,他知道我不想他死,可我没有力量,所以我救不了他。到我长大后,爹一甩手把我丢进江湖,我才知道力量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他可以让你保全性命,更重要的,它能保全你身边的人。”
青瞑一阵沉默。秦殇从来都重视权利,而他力量的根基被她和嬴政一起毁个干净。
“秦殇,也许我真的错了,当初那么冲动只是不希望你出意外,却没想到由此而给你带来的另一重伤害。”
“这不重要。”秦殇把她搂进怀里:“人其实很矛盾,我们总是在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就像你,就像我。现在我只想这样和你、和夜来在一起,一切知足。”
青瞑拍拍他的背,发现他肌肉绷得很紧,刚要问,秦殇却轻轻吻她。绵密的,清淡的吻,饱含爱慕。
青瞑告诉自己,秦殇也许出现了幻觉,也许他看到的,只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瞑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秦殇趴在她耳边,啃噬着她细细的耳垂。青瞑点头,说好。
自她回来,秦殇便总是特别的亲近她,经常还会说诸如要永远在一起之类的话——也许真的是把她想象成了凤姑娘。可是她告诉自己,无论是什么,只要秦殇喜欢,那她都会去做。秦殇虽不是她现下所爱的人,但他却是最重要的一个。
所以——
“秦殇。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来打赌夜来会先叫爹还是先叫娘,我们一起来教夜来读书写字,我们一起看着夜来长大,一起期盼她找到幸福。”青瞑努力将他抱满怀,如同对着自己最深爱的恋人,吐露衷肠。
秦殇一身都在抖,抖得很厉害。可他说,这样真的很好。青瞑拍着他的背,哄他睡着。
每一天,他们都在商量着这样那样的琐事,比如夜来将来是请先生来教习文化,还是秦殇自己教;比如说夜来应不应该习武……
这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事,但谁都知道不过是痴人说梦。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计划着、憧憬着。
就像……就像从前和清梧在一起,老怕清梧会跑掉,所以老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对清梧说,你要爱我,只能爱我,永远爱我。
然后清梧乖巧的把一只手撑在脸颊边,另一只手玩着她的头发,说,我爱你,只爱你,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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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扫落叶,转瞬又是一季零落。随着时间的推移,秦殇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不安。他总在睡梦中被吓醒,然后拉着青瞑的手整夜不能成眠。青瞑哄他,他也不听,就知道下床去抱夜来,坐在那,一坐就是一晚上。
有一天早晨,青瞑帮他更衣,想要宽慰他,于是便说:“秦殇,你最近气色越来越好,脸就像白玉一样,盈盈生光的。”
秦殇当时脸色很怪,闷声不说话,到了晚上,大家坐一起吃饭,青瞑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碗,掉地上碎了,她连忙去收拾,秦殇却拦着她:“你等下割伤手了,我来。”
说完他蹲下去捡碎片,异常的认真。一边被秦盛抱着的夜来本就别扭了半天,突然造反哭起来,秦殇一急,手抖了一下,被划开一个口子。
青瞑连忙扶他起来,想要检视他的伤口,结果所有人都愣掉。
从秦殇的伤口里流出来血,不是红色的,而是……
白色的。
青瞑揉了揉眼,白色的血液。
秦殇只是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突然拉过青瞑,吻她。
吻得又重又急,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带着纷乱的心情,亲到了自己爱慕已久的姑娘。
青瞑被弄得七荤八素,秦殇喘气喘得很快,抖,剧烈的抖。
这不是激动的缘故,这是因为痛苦……巨大的痛苦。
一边的尝微终于忍不住,一下插进来:“长歌,带楼主走!”
长歌几乎下一秒就上前点住秦殇穴道,撑着他离开。
青瞑刚反应过来,直觉要追过去,却被尝微一把推开:“你别靠近他!”
“什么?”青瞑被尝微推倒撞上墙,完全没弄懂状况。
“我说你别靠近他!你靠近他只会让他痛苦到死!”尝微血红了眼,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你靠近他,他死得更快。”
青瞑勉强从地上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喘气:“你有话就给我说清楚。”
尝微狠狠抹掉泪:“不是你的错,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失心疯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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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强的爬上来更新……
我已尽量把悲伤写得温暖一点、轻松一点。
红果果亲妈——我的奋斗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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