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刺骨的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付一一只着一件旧棉衣,坐在床边,搓着床上妇人的手不断呵气为她取暖。
她身形单薄,脸颊瘦削,棉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看起来特别不合身。她的皮肤偏暗黄,没有一丝光泽,一双手更是粗糙不堪,手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任任何一个人看到也不会相信,她其实不过才十六岁,正是少女最美好的年纪。
“娘亲,有没有感觉到暖和一点儿?”
看着她忙碌的模样,段蓉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嗯,暖和多了。”
付一一弯起嘴角,与段蓉极其相似的大眼睛里盈满了笑意,侧身取过旁边几案上小瓷碗:“你睡着的时候,我去厨房煮了紫苏粥,你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食点紫苏有助恢复元气,快起来吃几口吧。”
紫苏?段蓉微微一愣,付一一倾身上前,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还细心地在背后垫好枕头,待她坐好,便舀了一勺粥递到她面前:“快趁热吃,否则一会儿该凉了。”
段蓉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吃完了第一勺,付一一刚要收回手去,却被她一把抓住。
付一一奇怪地看着她:“娘亲?怎么了?”
段蓉摊开她的手,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忽然就落下泪来。
付一一立刻慌了手脚,将瓷碗放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焦急地上下察看:“娘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又疼了?”
段蓉含泪摇头,握着她的手抵上额头,低声呜咽道:“一一,对不起,都是娘亲不好!”
付一一愣住,直到指尖触到一片水泽,她才回过神来,抚上段蓉的背轻声笑道:“娘亲,你在说什么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段蓉却只是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不断涌出,熨烫着她的指尖。
她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印象里,她的娘亲总是一脸明媚的笑意,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微笑以对,仿佛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能将她击垮。
哪怕是那日,那个该被她称之为“爹”的男人穿着一身喜庆的婚服,手执红绸,与另一位女子拜着天地,在众多宾客的哄笑与簇拥之中,眼角眉梢是怎样也掩不住的喜气,而她和娘亲却像是被人刻意遗忘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喜堂的角落,与周围的热闹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然而从头至尾,娘亲都只是牵着她的手,脸上扬着一抹淡笑,如同嵌上了一张精致的面具,就连嘴角扬起的细微弧度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的娘亲是很爱笑的,不管周围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她,不管别人在背后怎样的议论她,她总是宠辱不惊,以微笑置之。
她以为,她的娘亲会一直这样笑下去的。
可如今,这个在她面前从来也没有哭过的女人,却握着她的手哭地泣不成声。
而她,知道她的娘亲在哭什么。
不过那又如何,就算再重来一次,她也依旧会这样选择。
……骄傲和尊严这种东西,早在她娘亲倒下的那一日,对于她来说就已经不重要了。
眨了眨眼,付一一拍拍段蓉的肩,语气轻松道:“思伤脾,忧伤肺,我好不容易才将娘亲的身体调养到如今的状态,娘亲可千万别让我的苦心白费呀,要不然我之前受的都算白受了。”
此话一出,果然奏效,段蓉立刻停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付一一重新端起瓷碗,却发现那碗粥早已没了热度,不由得无奈一笑:“看吧,方才就叫娘亲你趁热,现在这粥都凉了,娘亲你只能再睡会儿,我去炉子上热热,等热好了,再给你端过来。”
段蓉点点头,付一一服侍她躺下,掖了掖被子的四角,确定冷风不会吹进去了,这才放心地出了房门。
刚打开门,寒风便立刻裹着些许鹅毛般的雪絮飘进了屋内,付一一赶紧踏出去将门关紧,防止落进去更多的雪花。屋外的积雪已有一尺来厚,几乎没过了台阶,就连走廊都累上了薄薄的一层,可大雪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付一一曲了曲手指,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僵,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她转身沿着走廊,踩着积雪往前而行,单薄的身影似乎摇摇欲坠,可她的背脊却是挺得笔直,显得那样的孤傲。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付一一便被“哐哐”的砸门声给惊醒。
门外有人扯着嗓子毫无顾忌地喊道:“付一一!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付一一?!”接着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砸门声。
付一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却发现脑袋晕晕沉沉,全身都使不上劲儿。
昨晚段蓉又吐血,她心惊胆颤地守到凌晨,直到她稳定下来了,才肯回房间休息,想来,必定是她最近受了点风寒没怎么在意,加之昨夜又没休息好,使得如今风寒加重了,所以才会这样头脑晕沉,全身无力。
她侧身撑着床沿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而门外那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气势嚣张地冲到她的床前,叉着腰,指着她怒气冲冲道:“付一一你好大的胆子!我在外面都敲了半天门了,你竟然还躺在床上!不知道外面很冷啊!你难道想冻死我吗?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说啊!你——”
“什么事?”不舒服的感觉让付一一皱了皱眉眉,冷冷地打断她。
这样的语气,让翠微心中的怒意更甚:“哟呵~你还硬气了是吧,也不知道是谁当初要死要活地跪在小姐门口,求小姐大发慈悲救救你娘,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硬气呀!还有你求小姐给你药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硬气呀!怎么,现在在我面前倒是摆起你大小姐的架子来了?别忘了,你早就不是什么付家大小姐!你和你那个病歪歪的娘不过是付家大发慈悲养的两条狗罢了——”
“啪——”
聒噪的话语止在了响亮的耳光之后,翠微捂着脸,瞪着一双眼珠,不可思议地盯着付一一眼底倏然聚起的冷凝,如千里冰原,利如冰锋,将她即将出口的大骂生生钉在了喉间。
付一一冷冷地看着她:“你若敢再说一次,我便将你的舌头拔出,教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大雪纷纷扬扬的还在下,通往莫玉阁的路上,积雪已经被人清理过了,走起来也不算太费劲,翠微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灯笼走在前,一反常态地沉默,付一一走在后,雪絮堆满了她的清瘦的肩与发,将青丝掩埋,仿若白头。
路过的下人对这样诡异的一幕感到好奇,但也只仅仅有胆子觑上两眼,便匆匆走开了。
莫玉阁位于付府的东南方,而付一一与段蓉所居住的地方在西北方,去到莫玉阁,相当于横穿了大半个付府,所以待两人到达了莫玉阁之时,天色已经开始亮了起来,而原本被清扫干净的道路,已经又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
翠微刚走上台阶,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脸颊忽然有些隐隐作痛,她这才想起刚刚自己竟然被付一一打了一巴掌,怒气立刻在心底复苏。
她停住脚步,对身后刚要踏上台阶的付一一面无表情道:“就在外面等着,别上来弄脏了小姐的莫玉阁。”见付一一默默收回脚,站在台阶下不再动作,她这才心里舒畅了些,收起伞,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莫玉阁的大门。
付一一知道翠微不过逞的口舌之快,所以并没有去在意,而是抬头静静地打量着莫玉阁。
雪下若隐若现的翡翠琉璃瓦,飞檐张扬,雕梁画栋,似琼楼玉宇。
这里,她一共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她三岁的时候,娘亲带她来这里,说只要等到她十二岁,她就可以住进里面了;
第二次,是她十五岁的时候,烈日炎炎之下,她跪在这里,放弃她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只求那个男人能救她娘亲一命。
付一一双目微敛,陷入沉思,以往,她想让她做什么,都是让翠微来传达,今日却直接将她叫来这里,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莫玉阁内各处都放有暖炉,很是暖和,炉内还燃着可以令人心神宁静的松香。
翠微穿过走廊,行至走廊尽头的那座独楼,轻轻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一名黄衫婢子走出来接过她手中的伞,小声道:“小姐让你去叫个人,怎的去了这么久?”
翠微往里看了一眼,亦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没生气吧?”
“倒还好,小姐之后又睡了一觉,刚醒,这不,让我去准备早饭,顺便看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咦?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她指着她有些红肿的脸奇怪道。
“那就好。”翠微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没什么,你快去吧,我先进去了。”
“哦。”黄衫婢子又看了一眼她的脸,嘟囔了一句后离开了。
翠微咽了咽口水,踏进屋内,一步一步往二楼而上。
二楼,是付家少宗主付白芷的房间。
翠微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那道声音便响了起来,柔美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