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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城的北门……

现在的情势显然非常诡异。原本因为占尽上风,大理的四位统帅有两人离开,分别去援助自己的师父;余下的两人,却被对方的将领砍伤、擒拿……

严格来说,其实巴奇连若儿的一根寒毛也还没碰,不过那种恐惧感,已令若儿全身发颤、动也动不了,既然无法反抗,这种情形归类为擒拿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诡异的不是这一些,而是在场的所有人:三百一十二名大理士兵、廿九名南绍士兵、还有若儿、巴奇、加上段钰璘,共计三百四十四人~呈现完全寂静的状态,一点都不像在打仗。

大理士兵与若儿可能是震慑于巴奇,那么南绍士兵和巴奇为什么也这么安静呢?

杀气……一个伤了肩、血流满身;断了发、遮耳蔽目;损了剑、柄与刃离的小伙子,竟然发出如此强大的杀气,在他的眼里有着无尽的愤怒,连巴奇也要为之一怔。

从来没有焦点的眼睛,一旦有了神情,原来会令人如此惊讶。或许是因为,那双眼把所有的情绪都储存了起来,再一次爆发出来的缘故吧?

愕然与讶异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再强的气势也不能改变眼前的情势,巴奇很了解,这小伙子最多也只能这样装腔作势了,连武器都没有,他还能干什么?

挺起刀尖,轻轻抵在若儿的后心上。她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段钰璘的眉头皱得更紧、拳头也更紧。

其实他们相隔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夫妻俩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对方拉到身边。好像很轻松,这就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巴奇只有这一个动作,段钰璘也不敢再有稍动。他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已经低劣到无以复加了,只是不晓得巴奇要怎么样才肯收手?

巴奇当然知道段钰璘在想什么,他只是在等,等一个即将要出现的人,只是那人的出现,也可能会伴随着自己的危机,所以他只是在替自己制造比较有利的情势而已。换句话说,他对若儿的小命并没有兴趣。

段钰璘也观察出他顾盼之际的神色,几乎可以断定他的行为有什么目的。现在的他堪可比拟作一只吃饱没事干的猛虎,若儿就是他手上的猎物,他或许只是逗这猎物玩玩、但被惹火的话,也可以一口咬断牠的咽喉。

段钰璘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右肩的伤口、血仍自流着,整条臂膀直直垂下,看不出来它还能使力;过肩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发隙间射出骇人的目光,实在有点恐怖。当然,巴奇不会被他的眼神吓到,刚刚会震慑于他的杀气就已经很难得了。

除了巴奇和段钰璘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们只是在想着对峙的两人之间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他们并不晓得现在等如是僵持的局势,因为怎么看都是巴奇有利、主导权在巴奇手上。

若不是巴奇在等待……他也不会伫留在这儿,除了他自己以外,南绍所有的部队长、分队长都不是唐钰、凯特和盖罗娇的对手,预期不出一个时辰,这场战事就会以大理成功歼灭敌军作收。那也是巴奇所等待的人,必须出现的最后时限。

且不论巴奇到底在等谁,现在段钰璘的眼神又变了,他甚至被那人的行为吓到,怔在原地,忘了自己应该有所动作。因为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巴奇慢了一步查觉段钰璘表情的不同,微妙的均衡情势倏然地被打破了!

远处的游知晨张大了口,被吓得连出声制止也办不到;段钰璘神情一改,在巴奇察觉不对劲的同时,他也开始行动了,但是他实在很难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做……目的是先行确保若儿的安全,段钰璘犹豫了十分之一秒,紧接着全身气息一转,隔空御起因肩伤无力把持、落在地上的离云剑柄,绕了个圈直朝巴奇眉心打去,同时也向若儿伸手,想尽量趁着这次的发难,希望巴奇动作缓上一缓,能令自己将若儿拉离虎口。

但想巴奇是何许人也~敕里手下三大将之一,岂同泛泛?他察觉自己背后有敌人侵来,第一响应是个反射动作:回头。这个动作令他面前的段钰璘能觅隙御剑柄砸来,他也很快的感应到这个危机,虽然身后的人相距已然不远,但是看她的身形,武功实在不是很高,一时之间也有了计较。随即左手拉着若儿后领,便将她挡在身后;右手的倭刀反势朝上一劈,离云剑柄被猛力一震,哪里还能相攻?它直飞出十几丈外才落下地来,连剑主段钰璘也被震得口吐鲜血,莫说还有力气拉若儿一把了。

且不说重伤的黑苗士兵们,这静中之动来得如此突兀,除了当事者的段钰璘和巴奇,连若儿都来不及有所反应,何况是其它的白苗士兵呢?

被巴奇一把扯到身后的若儿,还没能看清楚眼前情势,只觉得胸口一痛,已然中剑。

持剑者正是段钰璘一时也不知该助该阻的突来之人,而那人再无做第二人想,竟然便是江闵湘。

巴奇这一着人肉盾牌用得恰到好处,既给硬生生的隔住了江闵湘进攻之势,而且时机正好是江闵湘收剑不及的地步,自己是不伤分毫,却给对方来个自相残杀了。

由于巴奇正好挡在中间,高大的他完全遮住了若儿的身形,段钰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没咳完,已听得一阵杂嚷之声,城东门方向两人带头赶来,后头还有一票士兵跟着,仔细一瞧,正是唐钰及尹思潜师徒。

巴奇嘿然一笑,暗料仅唐钰一人就已不易应付,再加上一堆士兵,那可是大大不利,这是两族之间的战争,没人来和他讲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既然身处不利之地,想等的人又迟迟未到,只好先求脱身紧要,随手将受伤的若儿一抛,也没功夫再理会那许多重伤的士兵,人影一晃,已然远去。以他的武功,只要想走,那是没人留得住、或胆敢留他的。

那边江闵湘一剑刺错对象,大惊之下,缩手的时间和巴奇几无二致,断愁剑与若儿的身子同声落地。

除去离场的巴奇,看到这种情景的人没一个不讶然的,对巴奇而言,他用来挡一剑的只是个白苗族的小丫头;对白苗族人而言,她却是族中第一大将盖罗娇门下高徒,她的重要性,除了凯特、唐钰、盖罗娇、阿奴和族长撒丝之外,几已无人能比,如此重要的人物竟然被江闵湘一剑刺中胸口,这件事可不是说说便罢了。

唐钰和尹思潜快步赶来,另一侧的鱼和凯特这时也已跚跚来迟,他们都是听到之前段钰璘与巴奇对峙之时,若儿所使雷咒的隆然大响,知道北门出现了不好对付的敌人,于是纷纷赶回。

段钰璘垂着右臂,左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若儿,脸色变得惨白、眼神混浊又黯淡无光、再加上他覆面的断发,看起来真是……

游知晨好不容易踏出几步,几乎与远来的唐钰、尹思潜同时到达段钰璘和若儿的身边,可是那一剑不偏不倚的命中心脏,若儿可以说是一倒地便断了气,大家都只能颓然摇头叹气。

鱼看了远方正在离去、巴奇飘渺的身形一眼,再看看已无气息的若儿、受伤损剑断发的段钰璘、还有惊吓过度坐倒在旁的江闵湘,他的神情可以说是在场所有人最奇特的一个。他扯起段钰璘的领子,将他的脸拉到眼前仅两三寸之处,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苗语,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那绝对不是慰问。在场的人个个在大理长大,除了江闵湘之外,每个人都为鱼的质问所默然;当然,『肇事』的江闵湘连大气也不敢吭,莫说是问问旁人,鱼说些什么了。

过了半晌,段钰璘才缓缓回了一句,两人就此一来一往,一共也只说了六句话,都是苗语。结束之后,鱼的五官几乎挤在一起,但高大的他扯着段钰璘的衣领,显然段钰璘也不好受。鱼变了几次表情,放手了,接着抽掉若儿伤口上的断愁剑,将它抛掷在地,抱起若儿尸体,转身离去。

游知晨当然为好友的变故泣不成声,身为丈夫的尹思潜只能在旁殷殷安慰;长辈的唐钰与凯特二人,也在鱼之后领着士兵各自离去,现在他们没有在场的必要……唐钰的神色真是黯然、悲然、泫然、默然、愁然、怅然、哀然诸感交集,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历尽沧桑,当年毅然离开林家堡,起因恐怕也脱不开一个『情』字。

当段钰璘定下神来,身旁只剩下江闵湘一人了。肇事者……

段钰璘肩上的伤还在流血,江闵湘咬着嘴唇,用不属于她的生硬姿势取出纱布,下意识地想替段钰璘止血疗伤。

当她轻触到段钰璘伤口的时候,他浑身抽搐了一下,赫然转头看着江闵湘,那种眼神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自从回到大理,江闵湘眼中的段钰璘是开朗的、快乐的,虽然与十年来的他毫不相同,有点难以适应,但是其实看着璘哥如此开心的活着,她心里也觉得相当快活。

现在呢?江闵湘像是个见着八卦镜的无主孤魂,又像环跳、大椎、神堂诸大穴都被点中,整个人定在当地,动弹不得。

如果有词可以形容段钰璘现在的神色与表情,我很想知道。现在只能说,那种神情与开朗、快乐绝对无关,也和冷峻、寡言扯不上什么干系……惊怒?忿恨?约乎其是了。

仔细想想,当巴奇静止不动时,很明白的,他并不把若儿的性命放在眼中,所以若儿还不见得一定会死;江闵湘突然插手,却把局面变成最糟的情况了。至少在段钰璘的盘算中,那是最糟的。

江闵湘很想说些什么,可是段钰璘深邃的眼眸吸引了她的目光,又,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凭着段钰璘在中原及大理神情上的不同,可以看出这个地方、那些朋友、还有若儿对他的影响和重要性,现在她亲手夺走了那三样的其中一样,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永远的沉默不是办法,江闵湘努力地想开口,段钰璘的行动却总是早了她一步……江闵湘讶然地看着段钰璘将地上的离云剑刃捡起,凭着一只左手拉齐了被削断的头发,手掌猛地一合,又将头发齐耳而断。

左手的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伤,但他当然不会表现出一点点痛的样子。他挪动手指,剑刃掉在地上,再将手上的头发朝江闵湘一撒。

满天飞舞的发丝,并不会影响声音的传递,江闵湘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一个字:『滚』!

没有第二个字了,接下来的只有那从来未曾见过的眼神,如此的悲凄、如此的忿怒,而那些的对象都是自己。

走吧,还等什么呢?不是本来就打算走了吗?现在见了他,别说是留了,他还用了更直接、更肯定的字眼呢,还要留着自取其辱吗?

没有拿断愁剑……或许该说是忘了,江闵湘连包袱都忘在城门边,摀着脸,洒泪而去。带走的,似乎只有一支白箫、还有若儿的生命、以及那随风飘散的头发。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段钰璘没有转头向北看她一眼。他在原地待了很久,直到天黑,他才拾起断成两截的离云剑、江闵湘遗忘的断愁剑,向东缓步而行。或许他待了这么久,只是在考虑要不要拾起断愁剑而已?

唉~璘哥啊璘哥~你连头发都断了,是不能『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那你还要怎么断愁呢?

江闵湘一路恍恍惚惚,一时忘了自己应该往哪儿去,自小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这才感觉到世界真大。大归大,却不见得有容身之所呀!

天晚了,抬头看看月娘,她只露出了一半脸来,心里才猛然想起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再八天便是七月十五,君聆诗当初言明七月十五君山一会,何不赴洞庭一趟呢?一来胞弟江闵岫也是与他一道,此去想来可见;二来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能去投靠的。

只是摸摸自己身上,包袱没带、盘缠也就没了;连剑也忘了带,不然还能卖了换银子呢……不过话说回来,三叔给的剑,怎能说卖就卖呢?这么说来,离湖南还有上千里路,可是身上连一块碎银子都没有,这可怎生是好?

又在身上摸了一阵,值钱的东西除了那支象牙白箫,只有几只钗子和玉手镯、耳环等等首饰了,若是留下了箫,那些东西换了银子,是不是能够自己撑到洞庭,实在不敢断言,毕竟是没出过远门的,怎么知道一路上花费会有多少呢?

不过人要在逆境中求生存时,总是会想出一些不得已的办法嘛!李逍遥为了阿奴,不惜重操亡父旧业;江闵湘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她从小学来的医术总可以挣点银子吧?

从小外公与母亲便常让她给人义诊,说实在的,看了什么样的病,该收多少钱她一点都不知道,只是现在也没法子管这么多了。江闵湘出大理走了数十里路,好不容易找到市镇,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事,独留下那支箫,再重买了柄便宜的长剑留着防身、在客栈里做了个平常江湖术士所拿的随身招牌,换来的银子也已花得差不多了。

身边没有别的衣裳了,不然她其实想打扮成男孩子,在外头走动至少也方便些……不过说实在的,就连正牌的男人都可以被看成女儿身,那女孩儿打扮成男孩,要被认了出来,该也是无可厚非吧?

天亮了,一切的准备也都完好了……至少想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江闵湘随即出发,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中国版图、还有三叔所说以往游历山水的经验来看,应该是从四川直放舟而下最快。

虽然还没有传开,但李白之『早发白帝城』一诗可是全然不假,在水深涛急的三峡一段,花六七个时辰,的确可以下江数百里。也就是仗着这般速度,他才会这么快的从年初肃宗大赦天下后,在三月初便于风陵渡和一个不相识的老道人饮酒作乐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目标和方向,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江闵湘虽然没有满路喊着『无病不治』什么的,手上也拿着一支『妙手济世』的木架布招牌,开始来走江湖讨生活了。这种经历,想来她是绝不愿意去做的,不过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会子可真的完完全全的让她感受到了个中滋味啦!

段钰璘拖着脚步,仅仅数里的路程,他竟然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待到达圣姑草房门前,东方天空已翻起了一点鱼肚白。

他本是面向东方,抬头看了看欲起未出的金乌,心里忽然觉得一片混乱,浑忘了自己是为何来到此处。

房门『呀』地一声打了开来,出来的人须发皆白,身后背着四尺长剑、一身靛色道服,是段钰璘这次来此的目标:酒剑仙。

酒剑仙看看段钰璘的样子,只摇了摇头,道:「进来吧。」

段钰璘到了屋中,圣姑早就醒了,见了他肩伤甚重,忙取了些治伤良药替他敷上包扎好了。

任凭着圣姑在自己的肩上动作,段钰璘对着酒剑仙道:「前辈知道我想做什么?」

圣姑一边包扎,一边道:「他昨儿晚上才回来这儿的呢,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们或许要出事,还真个给他料中了。」酒剑仙只把眼盯着段钰璘瞧,间杂着几声叹息。

圣姑结束动作之后,道:「伤着经脉了,以后你的右手可能没办法像以前那么灵活……对你用剑会有相当程度的影响。」段钰璘闻言,不禁神色一变。

酒剑仙这才说道:「路姐,没关系,我会负责。」圣姑摇摇头,自进房去了。

酒剑仙领着段钰璘到了房外,道:「在我开始教你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为何而来?」

段钰璘回道:「为了变强。」

酒剑仙瞥了他一眼,道:「为何想变强?」

段钰璘道:「不想再输下去。」

酒剑仙转头看着朝阳,道:「你才多大年纪?本应如旭日般光芒四射才是。以你的武功而言,其实并不差,但是你每失败一次,却都造成几乎无法弥补的后果,你知道为什么吗?」段钰璘一怔,摇了摇头。

酒剑仙道:「因为你的师父是李逍遥。」

「师……父?」段钰璘可说是完全不懂个中原因了。

酒剑仙接着道:「截至目前为止,你练剑的对象除了你师妹和师父、师娘、还有江家那个小伙子以外,没有别人了,这些人当然不会和你性命相搏,可是自你出门以来,遇到的对手个个都是你师父的敌人,谁会向你手下留情?你用剑又不如你师父那般的飘逸潇洒,可是你的对手却把你当成像你师父那样打,你当然敌不过了。总归一下原因,第一是你拜错师父;第二是你本身的资质,并不完全适合蜀山仙剑派,尤其是你师父的自创独派……暂且称做『逍遥剑』好了。」

段钰璘暗自深思,当初阿奴教他苗疆各种刀法时,的确他学得奇差无比;到了余杭县后,由于有林月如传授内功,渐渐的也练就了李逍遥教来的蜀山剑法,自己用剑不如师父身随意至,还常常自解为功力不到家。

酒剑仙也似乎知道了他的思考模式,又道:「你想想,你师父在这里击溃南绍将兵、打败魔兽时,他才多大年纪?就算他是天纵英才好了,也得找到适合他的武功,才能这么顺遂吧?」段钰璘一想不错,便点了点头。

酒剑仙道:「那好,就这样看,我已经找到适合你的『剑』了,只是能不能真的合用,我就不敢打包票,你要不要试试?」

段钰璘略一迟疑,道:「我的手……」

酒剑仙道:「没问题,如果我没看错,你的手只要还会动就行。接下来是第四个问题,你变强之后,要做什么?」

段钰璘双眉一皱,无言以对。

酒剑仙手指向东方,道:「你看看那里。」他自己其实一直都看着朝阳,等段钰璘转头之后,接着道:「我师兄曾告诉我,他每收一个徒弟,总是在朝日始出,那时他彷佛看到一个随着东旭出现的人,满怀着无限的希望要渡过人生。我传你师父御剑术之后,正好也是天亮了,那时我人御剑身处半空,看着他离去的步伐,就觉得我师兄说的话果然不假。可是现在,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你实在无法激起我教你的欲望。」

段钰璘瞇着眼,看着发隙间的太阳,他知道一件事、不知道一件事,知道的是自己的确很颓败、一点志向都没有;不知道的是,究竟什么事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酒剑仙走到他身后,道:「你现在还没有与举世之人为敌的能力,有些事在做它之前,务必仔细思考一下。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不过有个定理却是不会变的:当别人施惠于你,而你不知回报,终究会众叛亲离。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信不信也由得你。」

段钰璘此时没有反应,仍自举目望日。酒剑仙好似希望他没反应似的,继续说道:「你的师父并不如何大义凛然,他做事只为两个原因:不是恩、便是情,为这两个原因,他能置生死于度外。而你呢?你会因别人于你的恩、于你的情,付出你应该回报给对方的吗?有一点我和你的师父一样,我们不祈求、甚至不愿意你为世人而活,因为那样常常失去自我,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我们冀望的。你要记住,想要发光,你至少必须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志气!」

段钰璘低下了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将它吐出来。

接着是一阵默然。过了半响,酒剑仙才道:「你什么时候想通,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对了,我再倚老卖老教你一句话,实力虽然对胜负会有影响,但并不代表输赢。」说完,径自转身入草房去了。

段钰璘站在阳光下,经过这一阵会谈,烈阳已升上半空。过了一会子,他在圣姑种的鼠儿果树下,盘坐着睡去了。

在他的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在梦里,或许会有解答吧?

江闵湘预计的路线,是先到永安,再坐船下江陵。毕竟还是因为对当代历史事件不够清楚,才会不知道这条路实在是不太安全。

中原大乱、关中年初大旱,许多北方人纷纷迁往南方,苏浙、两湖和川地是受惠最多的地区。然而公元七五一年,大理的白苗族因为被南绍逼紧了,但求当时盛极的中原军队不南下,于是发兵入侵四川造成一场乱事。八年还不算太久,现在蜀地可谓是分割状态,几个势力在朝廷力有未逮的情况下,都当起了地头蛇来。

从大理到永安也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江闵湘兼程赶路,自离大理以后,花了三天到达永安城内,算算日子,接下来的水路就快捷得多了,应该是赶得上七月十五到洞庭。

只是摸摸身上的铜钱,这几天医了不少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的病患,也已十分的省吃俭用,仍自凑不齐一两银子,怎么找得到船家送这么长的距离呢?

住不起客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好是一个女孩子,在路上随便敲敲别人家门,得到被收留一晚的机会很大。这种事情以往娇生惯养的她怎么会肯做呢?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的客房床上,愈想愈是伤心,于是拿起白箫,悠悠扬扬吹将起来。

但还没吹到第七个韵,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江闵湘急忙止息不动。收留了江闵湘的大婶去开了门,马上闯进来两名如同官兵一般的人,喝道:「是谁在吹箫?」

江闵湘侧耳听着,便闻那大婶诺诺回道:「是一个今儿来寄住的外地人,不懂规矩,是我忘了提醒,二位爷便别太计较。」一人道:「没这回事,规矩定下了,岂容破坏的?既是你的疏失,便随我俩回府,听候老爷发落。」说着便要将人带走了。

那位大婶也没多说,听声音真的是要乖乖随着他们去了。江闵湘大叫不妙,岂能为了自己要别人代受罪呢?急忙赶了出去,叫道:「且慢!吹箫的是我,你们别为难大婶,带走我就好了。」

在场三人俱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一般而言,怎么会有人自己跑出来顶罪的呢?不过当事人都出来了,便没理由带走别人,于是江闵湘收拾随身物事,跟着两人去了。倒是将那支辛苦做好的木招牌忘了。

走在不识得路的夜间市街上,跟着两个不认得的人,江闵湘心里的不安已是不言可喻。

两人带着她走到一处庭深院阔的府邸,又似乎由于时间已晚,主人已经歇息,便随意将她安置在一间柴房内,连她那柄便宜剑也给没收了。奇怪的是,这两人虽然『强行』捉人来此,可是那柴房竟然没有上锁?江闵湘当然不会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但是却也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这一晚寝不着枕是在所难免的了。

第二日一早,由于昨晚并没看清楚带自己来此的二人相貌,江闵湘也不清楚是不是同样的人将自己带到一个类似大厅的地方。这厅堂比起自己家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叔的雅物癖已经常常被父亲和外公劝诫,这里的古物饰品数量更是庞大、质地也更加精致,环目一扫,其实看不到几分墙壁。

厅上坐着三个人,虽然都闭着眼,却看得出来他们知道她在这里,却对于她的出现非常地不以为意;将她带来此地的人,也不知何离去了。

又是一次非常严重的刻意冷落,在这种时期,江闵湘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可是又不想主动招呼堂上的三人,略一踌躇,虽然这种行为相当无礼,仍自转身、打算离开。

「小姑娘这样就要走了?」大厅的窗门砰砰啪啪地径自合上,厅中缭绕着这一句话的尾音,江闵湘却不懂得其中利害,只是回头说道:「三位前辈的下属带了我来这里,你们却又不理我,那我留下来也没用呀。」

居中主位的人一笑站起,说道:「看你的样子,不像会犯什么大错,是怎么被带回来的?」江闵湘仔细看看这人,约莫是近五十岁年纪、身上的衣饰质料非常优良、气度雍容、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听了他的声音,可以知道叫住自己的人就是他。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江闵湘觉得做什么事都缚手缚脚,想撒个谎都不自在。不过话说回来,她是生来就不会撒谎的、江闵岫也是一样。于是据实回道:「我在城内借住的人家家里吹箫,马上就有人来敲门,将我带来这里了。」

那人也毫不怀疑她,点头道:「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规矩依旧不能坏了,只好委屈你几天,待在这府里,不能乱跑。」

江闵湘黛眉一皱,道:「不能离开?我还有事,不能留在这里的。」

另二人听了这话,同时张眼看了看居中之人,似乎觉得满不可思议。现在并不是谈判,她有没有空关咱们什么事呢?犯了规矩是她的错,待在府里是好听,严格来说应该要称为『软禁』,看来这小姑娘好像不太了解当下的情况。

那人却相当有耐心,温言道:「小姑娘有什么事呢?不妨说来听听,我可以帮你决定应该怎么做。」

你帮我决定?江闵湘心头忽地一跳,才惊觉自己并不是什么贵宾,一时之间对于自己的处世能力与经验,实在是感觉非常的无奈。话说回来,既然只能听命于他人,对方的态度又如是和善,或许和他谈谈也非不可,当下便道:「七月十五那日,我和胞弟约见于洞庭君山,我也是路过此处而已。」

那人笑道:「那容易,我可以派人跟着你去,待到事毕,你却得回到这儿,不能因为你是无心之过便完全不追究了。」江闵湘道:「派人跟着我?我想那没什么关系,不过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夜里不能吹箫?我又应该受什么责罚?」

那人道:「听姑娘言语,你完全不了解当地的情况啰?四川境内自从八年前苗族来犯,内部便呈现相当严重的混乱状态,这儿向来自成天地,中央原本就鞭长莫及、难以管辖,再加上四年前的安史乱发,那更是造成此地的各方割据,细节你就不必了解。至于为什么在我的辖区内夜间不能吹箫,其实只是为了避免有奸细藉此传递消息。姑娘会受到什么程度的责罚,目前尚无法定论,但是只要证明你的确不是细作,自然不会令你吃任何亏就是了。」

江闵湘听完,便道:「那就是说,只要我去洞庭的路上没有可疑行径,你要派来跟着我的人,也不会为难我啰?」

那人道:「是可以这么说。好了,请姑娘稍待会儿。」说着击掌两下,喊了一声『婥儿』,便有一名女子自后堂闪出身来,对着那人躬身行礼,恭敬说道:「老爷有何吩咐?」

那人道:「你跟着这位姑娘去一趟湖南,切记不可对她有丝毫为难,知道吗?」婥儿应道:「是,知道了。」转身看看江闵湘,露出十分清朗的微笑,退到了一旁。

那人跟着又道:「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路上一切事务,婥儿会为你代为处理的。」

江闵湘略迟疑了会儿,又道:「家严姓江,是苏州白河村人……」

那人嘴角微笑,道:「老夫姓廖,名公渊,只要你真的是无辜的,我可以接受你叫我一声老伯。」

江闵湘点点头,道:「我想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转身开门离去,婥儿在后追上。

廖公渊回到座位,堂上三人又闭上了眼,厅上的窗门不知何时又尽数打了开来。

片响的寂静之后,廖公渊缓缓问道:「机伯,依你看,那小姑娘应该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辈吧?」

左首的老者道:「从经验来看,我觉得不是,从智计来看嘛……向军师以为如何?」

右首那位儒巾儒袍,一副酸学究模样之人回道:「别被苗族人和赵家、朝廷的势力弄得这么小心眼罢?」此话一毕,三人虽然目不见物,却同时露出会心一笑。

相较于婥儿轻盈飞舞的步伐,江闵湘显然对方才的遭遇有点耿耿于怀,她并不是一个很能藏心事的人,婥儿又是个机灵的小丫头,当下便笑嘻嘻的问道:「江姑娘,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江闵湘原是愣愣的踱着步,闻言一惊回头,道:「这……我只是不太明白,就算我是奸细的嫌疑不太大,为什么廖前辈会……会……」

婥儿随即接口道:「会只派我这么一个小丫头来跟着你是吗?」

江闵湘低垂螓首,这种话是很没有礼貌的,虽然不是自己说出口,但是心里有如是想头,对婥儿已然相当失礼。

婥儿却欣欣然不以为意般,道:「没关系啊,其实我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来当跟班实在有点不合宜,不过我是府里的人,算来勉强还能适任吧。况且老爷亲口指派的任务,我又岂能说不呢?」

江闵湘满脸的疑惑,全然弄不清楚到底这蜀地是个什么情势,『老爷』一词虽然可臆测指的便是廖公渊,但是整体来说,仍然可以用『一头雾水』来形容她当下的心境。

婥儿见了江闵湘的神情,十分善解人意的道:「对于这巴蜀分裂的详细情形,往后慢慢再和你说。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讲,可以吗?」

江闵湘点头道:「当然可以啊,你想说什么?」

婥儿思索了一阵,道:「就这样看来呢,我想老爷是满相信你的,所以只派我来跟你而已。我个人也以为,你完全不像一个细作,其实我满喜欢你的。」

看着婥儿真摰的微笑,江闵湘首次在和岫分离后,感觉到人间还有『亲切』这个词儿的存在,不禁打心里有股感动直升上来。

婥儿心里觉得江闵湘好像不会回话了,接着便道:「其实还有第二句话啊,只是我怕你会有点受到打击就是了。」

江闵湘心头突地一跳,惊问道:「什么事!?」

婥儿道:「嗯……如果我没弄错,你应该是要搭船顺江往湘地去吧?」看江闵湘仍是满脸惊疑的点了头,才停了脚步,定在原地再不走了。

江闵湘这可吓着了,完全不清楚婥儿何故止步不前,难道她不喜欢湖南吗?  只见婥儿缓缓转身,指着来时路道:「如果我没弄错……我第二次说这话,往长江下游的码头应该在那个方向才对……」

走在似曾相似、却已十余载未曾涉足的路上,背负着灭门之恨,林月如的步伐与心境都沉重得难以言喻。

但是眼角一晃,那永难忘怀的草房却再次显现眼前,旁边的果树下,沐浴着阳光而入眠的少年,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林月如当然十分惊疑,段钰璘不是和忆如、湘岫姐弟一同出门了吗?难道他们当初的目的地竟是这儿?急忙加快脚步,还没到段钰璘的身旁,草房中走出两人,登时令林月如眼红鼻酸起来。

一个是救过自己小命的恩人、一个更是今生再造,在这堪称举目无亲的地表上,忽地遇上三个关系密切的亲友,纵是她生来刚毅、也要感动上好一阵子。

圣姑显然有点老眼昏花了,瞇着眼盯着林月如瞧了好一阵子,才如大梦初醒般道:「啊~不是林姑娘吗?怎么你又回来这儿了?」

酒剑仙对于她的出现反是一付大惑不解的样子,总之看得出来,那不是种欢迎的态度。不过再看看她的表情,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毕竟不一样,随即料到是林家有所剧变,跟着转首向东盈盈一拜,口中默祷道:「天南啊~没料到你是先走一步了……黄泉路上,且与我大师兄作伴,我不久也将到啦!」

也是好一个林月如!走近两老身前,先作一揖致礼,竟不提起家事,反问道:「婆婆、老前辈,好久不见了。怎么钰璘会在这儿?」

酒剑仙眉角一扬,对于她的第一句话自然不禁产生了那丝毫的惊异,但一思及她的个性,也就不觉得奇怪,快口回道:「只有你徒弟在这儿,剩下的三个可不在了。」

林月如又问:「那么老前辈知道忆如、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那对姐弟人在哪儿吗?」

酒剑仙心想:「你自己的徒弟都顾不好,反而来问我这个作师祖的他们去了哪儿,岂不是好笑?」但又顾念她心事,自是不好开口责难,只是回道:「你女儿呢~还留在长安;那对姐弟嘛,姐姐前几天才离开大理、弟弟合该在宣城。」  林月如『喔』了一声,点了点头,转向圣姑道:「婆婆,有一件事想向您请教,可以吗?」

圣姑道:「当然可以啊,林姑娘想问什么?」

林月如毫不思索,道:「请问婆婆,这几个月来,除了阿奴以外,还有哪些使毒高手长时间不在云南的吗?」

圣姑将瞇成一条线的双眼略略张大了些,道:「你怎么会想知道这些呢?你在中原见着阿奴啦?」看其态度,应该是关心自己小弟子的安危,才将眼睁大的。

林月如略有踌躇,面对着救命恩人,应该说出实情吗?

在她还没有回应之前,酒剑仙已经先开口说道:「路姐,依我看啊,林家堡一定有了变故,而这变故呢~则必然与毒物有关。」

圣姑也不愧近百年的老经验了,一闻言马上知道其所指为何,也知道林月如有金蚕护体,一般的毒物的确耐何不了她,她会独身来此的原因,己然猜出了六七成。再看林月如脸色黯淡,对酒剑仙的言语毫不反驳,更是八九不离十了。但对于林月如的问题,却是回道:「林姑娘,老太婆不过问俗事数十载,实在是不清楚了,我想你还是去找阿娇或撒丝问,会比较清楚的。」说着,眼睛又瞇了起来,恢复到那似张似合的原样了。

林月如心里相当烦躁,一来实不明白忆如和湘岫姐弟安危如何、酒剑仙又说得不清不楚;二来想起林家堡灭门,只要找到大师兄或盖罗娇,一问之后,必然能知道原凶是谁,心神便荡漾不止。她素来是机警冷静出名的,此时愈是强自压镇,反而愈是苦闷。像她这么聪明的人儿,一旦心里有了所忧所愁,那真是相当难受的。也真难为她带着这种心情,真个一个人跑到了云南来。

回头看看灵山顶上,林月如又向圣姑和酒剑仙一揖,道:「那么,我到大理城去了,两老保重。钰璘就交给您们了。」语罢转身而去。她当然看得出来段钰璘断发负伤,不过有圣姑在旁,再重的伤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罢?

丝毫没有动作,当然也没有拨开覆在眼前的发丝,段钰璘微微张眼,看着师娘步上灵山,吸了一口连酒剑仙的耳力也不可闻之的长气,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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