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闵岫看着初秋的各色菊花丛中,却夹杂着几个墓冢,家里每一个人、包括丫鬟和家人,木碑上清清楚楚的刻着他们的名字。
屋里当然早就空了,江闵岫愣在院子里、墓冢前、盛开的菊花间,他知道家里人全死了。怎么会呢?不可能是什么疫病,他的母亲和外公没这么容易让家人死于急疾。这么说来,有人来杀光了他全家啰?是谁呢?三叔的身手他是晓得的,就算是李叔叔或林阿姨,也没这么容易能将他打败。
他完全呆掉了,抱着相当喜悦的心情回来,却见到如此情境,他连难过都来不及了。这时心里忽然相当澄明,想道:「能将大家的名字都一个不漏的刻上,而且爹、娘和二叔、婶婶是同葬着的,应该是李叔叔、林阿姨挖的墓了?难道这个对头,连他们都打不赢?」他的江湖阅历甚浅,知道的高手,除了自己遇过的卢光、李白、酒剑仙、南宫寒等人以外,实在不晓得还有什么人能在李逍遥和林月如之上了,而这些人的立场,只有卢光是敌人,难道是他吗?
他摇了摇头,虽然这个人非常的可恶,也不能随便将罪名扣在他身上,那不等于放了真凶吗?况且卢光杀了藤儿,让阿崎知道真相以后,无论如何不可能善罢,自己当然也不会置身事外,所以这卢光的命算是压着,日后才去讨来,这点是相当肯定的。
他是不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实在很难判断,江闵岫决定找到李叔叔和林阿姨再说。不过他们在哪儿呢?
又是一个自己无法解答的问题。江闵岫披麻戴孝,自己开始为家人烧纸钱、敲木鱼。白河村中的居民知道了江家几乎灭门的消息,当然也都陆陆续续的前来致意,也有很多人和江闵岫一样着孝服,因为韩医仙父女二人,实在是太多人的再生父母。
虽然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家里却非常『热闹』,江闵岫平常并没有什么执事的经验,还好村里人并不需要他处处招呼,在他们恩主一家人墓冢之前,个个毕恭毕敬,规矩十分周到,令江闵岫觉得相当欣慰。身为白河村江家的遗子,他看着热络来往的村民们,打心底咒誓,这一辈子绝不丢了江家的脸面!
到了七月初一,江闵岫除下孝服,只在左臂上绣了一小块麻布,便再次系上青锋剑、背起虎彻刀,准时出发与君聆诗会合。他只有回家七天而已,虽然孝期未满,家里唯一的主人便要离开,有点不合规矩,但是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村民们没有人因此责难他,反而都鼓励他,要找到自己的道路,再次光大江家。至于家里长辈们的身后事,当然村民们会代为负责的。
江闵岫走出白河村口,等在那儿的君聆诗却令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的一身白衣,看起来实在很潇洒、很特别!
君聆诗看到江闵岫臂上的麻布,轻轻皱起眉头,问道:「江少爷,是哪位尊君......?」江闵岫和他一道在村民们的目送下离去了。又走了十几步,才回道:「不是哪位,是一家子全没了。你怎么了?为什么换了一身白衣?林家堡也出事了不成?」
君聆诗摇头道:「林家堡没事呀,只是我忽然想换换衣服罢了。是谁下的手呢?」他也知韩医仙父女的本事,想来是不会死于疾病,哪像他呢?只能看到两坛子的骨灰,发生了什么事,苏州城里根本没人知道。两边一样被灭门,说不定对头是同一个呢!对头当然也不会替自己杀的人火化了遗体、然后捡骨灰,所以他直觉判断,一定是有林家的亲近好友事后发现林家堡老少无存,才替他们略为处理身后事罢?只有一堆骨灰,当然无从查起谁是凶手。君聆诗并不想别人知道自己也身负了灭门之祸,于是只换上一身白衣,没有戴孝。但是连江家也被灭了,他不禁想从江闵岫口中问出来,死者是为何而死、进而判断出凶手是谁。
江闵岫知道林家堡人才济济,当然不会像自己家里这么容易就被杀光,也不疑心林家堡出事了。但君聆诗的问题,他也答不上来,道:「我也不知道,我回家时,所有的人都是埋在墓冢里的。我想应该是李叔叔或林阿姨埋的。」君聆诗道:「喔?从何而知呢?」江闵岫道:「因为除了他们俩,我想不到有谁会知道我家里每个人的名字,连丫鬟、奴仆都一样,而且我爹娘、二叔和二婶是葬在一起的。」
君聆诗心想:「逍遥剑仙和月如师姐?有可能!如果是他们的话,的确会将师父和众师兄姐们火化再捡骨,毕竟林家堡人口众多,要他们像在江家一样挖墓穴,实在颇为累人。这么说来,对头的目标应该也是他二人,先从他们身旁的人下手?手段是暗杀吗?我不相信有人可以光明正大的灭了我林家堡、或在韩医仙父女不知情的情况下毒!又或他是在我林家堡使毒、而江家却直入其内,血洗上下......?对头是不是先下手杀害了二处的人,才以某种方式通知逍遥剑仙和月如师姐呢?当初我们见到南宫前辈,他知道我和江少爷是林家、江家的人之后,神情似乎变了一点,莫非当时我两家就已被灭门、南宫前辈却不想告诉我们?」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抚了下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包袱、以及一把插在腰带中的新折扇,说道:「这些我们慢慢再查,找到了逍遥剑仙和月如师姐,我想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而今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赴君山找徐兄。」
他二人于三月中旬入南宫府邸,在里头待了足足三个月,江闵岫学了四式的剑招刀法、得南宫寒相授一柄『长曾弥虎彻』;君聆诗则与李白学成九华剑,由于效率比江闵岫快多了,南宫寒再教予他较简易速成的五行八卦之术、除了送他一对『金童、玉女』剑外,还将他原来的剑再加炼铸,而成了一柄长三尺八寸、剑身宽仅一寸的『椎心剑』~便是江闵岫端坐其面前时,他手上所磨的那柄剑。据其所言,李忆如手上的青萍剑虽是膺品,却也真是一柄难得的宝剑,而君聆诗的剑为精钢所铸,材质上比江闵岫的『青锋剑』好多了,但是铸的实在不怎么样,他才重新将它改造了一番,而成为一柄较一般长剑刃窄的『椎心剑』,此剑虽然相当细长,看来不禁一斫,其实仗着其材质优越、再加上南宫寒的铸剑功夫,已是世间少见的好剑了。
南宫寒又交给了君聆诗八封锦囊,交代了,如果不明白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或者有无法解决的大问题,才依序开来。但是八封锦囊、便是八个答案,一旦用尽,就只能靠自己了。这时君聆诗和江闵岫都知道应该先到君山,对于仇人是谁,却不太急着查到,所以并没有拆锦囊。
李白教完了君聆诗九华剑六剑诀后,已经先行离开,到了当涂找他的族人李阳冰,便在当涂待了三年,直到世人传说他醉酒后捞月而死为止。
至于皓羽...
林婉儿教李忆如骑马,也教了个把月,基本上李忆如学得还算不错,而且又很听话,林婉儿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当然每次出城,都有人陪着,通常都是吴仲恭和丁叔至,敕里、以及杨均和陆敬风也各有一次。又因为林婉儿和君聆诗本来养的马素质太好,恐怕她带着李忆如一上马背便一去不复返,所以都另外准备比较次等的马让她们骑。
这天,林婉儿坐在草地上,李忆如还在较远处练骑术。基本上敕里要的人是李忆如,所以吴仲恭和丁叔至都跟在她身边,林婉儿独个儿休憩着,倒是清静了许多。
忽然间,眼前彩影一动,林婉儿怔了一怔,她觉得好像看到一只蝴蝶?现在都已经仲夏啦~怎么还有蝶儿呢?她仔细再一瞧,真是只蝴蝶,很漂亮的天蓝色,而且很大只。她才想伸手去逗弄这只蝶儿,牠却径自飞来停在林婉儿的肩上。 那只蝶儿好像并不怕人?林婉儿想伸手去捉牠下来,却听有人说道:「别动!奴家有事儿告诉你。」
林婉儿悚然一惊,离自己最近的人,至少也是四十几丈外的李忆如,怎么可能有人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自己的耳中,就像在身边一样呢?
「别找了,奴家就在你的肩上。」又是一声传来,林婉儿马上停止了搜寻的动作,她直觉到,这只蝴蝶不简单!以前常听师父说剑圣师伯收妖的功夫十分了得,只要察觉哪儿有妖怪作乱,提着乾坤袋、御剑乘风离开蜀山,只消一炷香时间,锁妖塔里又要多个等死的妖怪,不过锁妖塔已经垮了,有再厉害的功夫也没用,最多见一个杀一个。好在近十几年来,大部份的妖怪都隐迹不出,倒是平静了许多。这当然是『鬼流氓头』天鬼皇当年和李逍遥作下约定的结果。
林婉儿倒是生下来第一遭碰到妖怪,而且还是只蝶精,一下子倒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过这蝶精看来并无敌意,而且说有话讲?林婉儿强自镇定,道:「那你说吧,你要讲什么?」
蝶儿说道:「你要不要离开这里?如果你想的话,奴家可以帮你。」林婉儿道:「离开?那怎么成!我既然回来了,就要把李姑娘一道儿带走,怎么能我自己说走就走?而且敕里那家伙神通广大,就你一只小蝶精儿,怎么帮我呢?」蝶儿道:「你、我、还有李姑娘,其实都是一样的,要带你走,当然也可以带她走。帮你嘛~奴家或许没什么力量,不过有很多朋友啊!」林婉儿不禁莞薾,道:「你那些鬼朋鬼友,为什么要帮我?」蝶儿道:「因为道义、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受罚。」林婉儿道:「道义?鬼也有道义吗?受什么罚来着?」
蝶儿虽然没有表情,可是牠的声音黯然,低声道:「鬼当然有道义,不只讲道义,也有感情的......」「感......情?」林婉儿愕然注视着肩上的大蝴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蝶儿接道:「你以后就会懂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要不要和我走?李姑娘也一起。」
林婉儿收起讶异的神色,变成了一种幸福的表情,甜甜的笑了笑,道:「不,我想不用的,无忧会来找我,要是找不着,我怕他会着急呢。」蝶儿道:「无忧?是君无忧......的确是个人才,他的想法很正确,对你也很有信心。」林婉儿表情再变,又变成了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我记得没有说他姓君吧?你怎么又知道他对我很有信心?」
蝶儿沉默了会儿,道:「......你很幸福,有一个真正着意你的人儿。」林婉儿听得一头雾水,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怎生都听不懂的。」蝶儿又是一阵无言,过了半晌,才道:「奴家要走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还得回去复命。姜......林姑娘,你自己多保重,一定要等到你的君无忧回来。」
林婉儿转头看去,漂亮的蓝色大蝴蝶已经不在了,四周也没有牠的踪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织锦姐姐?」一声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林婉儿霍然坐起身子,才发觉自己睡着了。李忆如蹲在身边,吴仲恭和丁叔至拉着马站在一旁。
「织锦姑娘睡得好吗?」吴仲恭笑着问道。林婉儿站起来,拍了拍背,道:「睡得很好!忆如,你练完了吗?要回去了?」李忆如道:「织锦姐姐,就算还没练完也该回去了,你看那儿。」说着朝西方一指。
林婉儿转头看去,天边一抹彩霞挂在山间,半个太阳就像没入了长安城内一般。东半边的天空已经黑了,刚刚睡醒,倒没着意到这一些。
又转向李忆如看去,一点残红映在她的脸上,真是说不出的好看。现在的她,在表情上童稚气很重、心性上则赖着自己和敕里颇紧,一时觉得,这个失去记忆的姑娘,如此纯朴、如此天真,其实也满可爱的。只是不晓得这算不算是自己的『母性』在发作呢?
不由自主的牵起李忆如的手,走向她们的马去,轻轻问道:「忆如,你想离开这儿吗?」
李忆如瞪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道:「离开?去哪儿?好玩的地方吗?」林婉儿道:「嗯......只要有他在,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陪你去的。」
还没等及李忆如回话,林婉儿一眼瞥见吴仲恭和丁叔至脸上,那种惊异莫名的表情,淡然笑道:「我织锦恩怨分明,不会为难你们的,要走也不会从你们手中走脱。」
他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吴仲恭苦笑道:「织......织锦姑娘,你可也行行好,开开我们玩笑便罢,要是真的走了,我二人在师祖与敕里教主面前,可就千千万万个交代不过去了。」林婉儿跨上马背,道:「你们来硬的,我未必打你们得过啊。」
丁叔至听了,只是大摇其头;吴仲恭道:「那不成,一则我们受命不可伤了你们、二则......要我们与你动手......那实在是......下......下......」
林婉儿嫣然一笑,接口道:「下不了手?」
两个师兄弟果然不愧是自小一道儿长大的,表情完全一致,同时傻笑,讪讪的搔头。
林婉儿莞薾,道:「放心啦,我一开始回来就是来牵马的,而今我的马还在城中,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转头向李忆如道:「忆如!来,今儿我们赛赛,我看你的马术练得如何了!」
看着两个女子纵马回向长安城去,吴仲恭颇有深意的呼了口长气,道:「织锦姑娘真不简单......」
丁叔至笑了笑,道:「师兄,你也动心了?」「这个嘛......」吴仲恭也跨上马背,道:「你别瞎说了,我才不像你呢。」丁叔至不解,道:「不像我?我怎么了?」吴仲恭道:「你对江姑娘,那叫爱慕,我呢~叫欣赏~」
丁叔至道:「爱慕?欣赏?你倒分得挺清楚。」
吴仲恭笑道:「呵~是啊。只是我现在还弄不明白,当初和李姑娘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她、以及现下这个气度、胆识高人一等的她,哪一个才是真的呢?」丁叔至也笑了,道:「师兄,就可得借用你一句话了。」吴仲恭道:「喔?我的话?哪一句?」丁叔至咳了一声,清清喉咙,一本正经的道:「织锦姑娘不简单!」
吴仲恭先是一愣,接着二人相对哈哈大笑,也纵马回长安去了。
三个月,段钰璘和江闵湘也已在大理足足待了三个月。这儿是段钰璘的家,可是于江闵湘而言,却是极其陌生的地方,况且自来到这儿以后,她和段钰璘变得好生疏,她也愈来愈觉得,来这儿似乎是错误的选择。
虽然没有很隆重的婚礼,段钰璘依着苗疆的习俗,早已和若儿成为夫妻。江闵湘看在眼里,当然很不是味儿,不过她自知没有说话的权利,只好每天晚上,为自己奏一段短短的『哀乐』。
至于江闵湘的『房东』~尹思潜和游知晨夫妇,把这般情景看在眼里,只能默默为这个姑娘叹息而已。苗族女人是很痴情的,若儿等一个半死人,等了十年才把他等回来,如果十年他没有回来,恐怕若儿还会一直等下去,这简直可以和阿奴姐相比了......就这一点,他夫妇没有办法替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说些什么,最多也就好生陪着她,给她解解闷罢了。
现在城外正在作战,游知晨很尽责的把江闵湘留在家里,因为段钰璘不许她去、尹思潜也不许,而他们四个~凯特的弟子鱼、盖罗娇的弟子若儿、唐钰的弟子尹思潜、以及阿奴的半弟子段钰璘~则补了阿奴离开大理后,北城门的防守任务;族长撒丝守的是大理的心脏:大理神殿。但是这个地方除了十九年前,并没有再次被敌军逼近的记录,所以大部份的作战时间,撒丝都是在战况最为激烈的南门楼台上观战。
四个年轻人合作起来,一点都不比三位将军职的人逊色,很快的他们所负责的、战况向来最轻的北城门,敌军已经被歼除,于是四人合议,段钰璘和若儿留下守备,而尹思潜向东、鱼向西,分别从后方与自己的师父包夹敌军,若是情况顺利,还可以趁胜直攻敌军主力所在的南门。
段钰璘和若儿清点人数,他们本来一人都带了一百廿名士兵,除去尹思潜和鱼各自带走的八十人后,留下的三百廿人中,轻伤者一百八十七名、重伤者两名,没有死者;敌军死者六十四、重伤至不能逃离者廿九,至于原来的士兵数就不太清楚,约莫是七百左右。敌军的重伤者向来是带进城中,如果愿意投降,便成为白苗族人,这是基于十九年前,李逍遥所要求『见尸埋尸、见伤治伤』所遗留下来的规矩,四海之内皆兄弟,更何况是同一个民族,彼此争战已经不是好事,如果能有机会和平共处,就不要制造敌人。
战绩相当的不错。若儿替重伤患施过治疗法术后,与段钰璘并肩坐下,依着以往的经验,应该没有敌人会再来了,留守其实只是以防万一。
这是段钰璘回大理后的第一场战事,也因为阿奴不在,他们四个小辈才有主导一门战局的机会。
若儿才刚刚坐下,城门外十余丈处,忽然又多了一个人,他生得非常高壮,穿着黑苗族的将领服装。见了他现身,许多黑苗伤兵已齐声大喊:「巴奇将军!」
白苗的士兵见了敌军,虽然只有一人而已,看起来并不太好惹,于是一伙人都一起上了。
七、八人自四周将他围起,渐渐缩小圈子,然后一股脑儿涌上,用身体便将敌军压制、捆绑,这是近几年来常用的法子,可以减少伤亡。
段钰璘和若儿看着士兵动手,他们看得出来对手不简单,服饰上就能知道应是拜月教中职位相当高的干部,不过仅他一人而已,让士兵们去对付他,应该没有问题。
此时结果总是会大出意料之外,涌上去的八个人,其中七个人变成了五十六块肉块落下地来,另一人已经愣在原地,慢慢地退了几步,轻身想逃,段钰璘只觉得脸颊有利风刮过,仅剩的一人也被肢解了,八个人六十四块,每个人都被『大卸八块』。
看着那人手上的兵刃,段钰璘露出了恐惧的神色,那是刃长三尺、柄长尺余的......倭刀!
段钰璘真的怕倭刀!他想起了十年前,他在树林被攻击时,对手用的就是这种兵器。他一刀一刀的砍,自己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很利,皮肤被一寸寸的割开,可是不会很痛、也没有流很多血,他一直撑着,知道打不过对方,还是撑着。而对方就像在戏弄他,迟迟不下杀手,直到卢光现身,以一招『四面楚歌』逼退了对方为止。
熟悉的兵刃,它的形样映入眼廉。段钰璘当然不晓得那玩意儿叫做倭刀,他只知道,使这种兵刃的人他只见过一个,而那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幼年时的阴影,终于重现了。
若儿也很怕,她怕的不是兵刃,她怕的是人。对手很厉害,竟然在一瞬间连毙了八名惯经争战的士兵,其中一人甚至为此想要逃!白苗士兵向来团结、勇敢,他们不会怕死,这个家伙却能令士兵为之却步,他的确很恐怖!
害怕是瞬息之间的反应,段钰璘很快的收起了惊惧的表情与心情,昂然面对着眼前的对手,自己既然已经成为大理的正式统帅之一,绝不可以逃避敌人。
士兵们也怕,但他们知道,临阵时绝不可以逃跑,而且他们的长官也没有准他们逃。士兵们已经作下了临战准备,只等段钰璘一声令下,便可以用各种方法打倒、擒杀眼前仅剩的敌将。
但是段钰璘没有下命令,他抽出离云剑,已经站在敌将面前七丈,态势很明显,他想自己动手应付这个对手。
若儿惊叫一声:「璘!你想干什么?!」据方才黑苗伤兵的叫唤,这个人莫不真的是巴奇?南绍的三大将之一......若儿并不是对段钰璘没有信心,但是巴奇露了那一手,若儿实在不觉得段钰璘能打赢他。
忽然,她惊觉段钰璘竟然在发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从小把一切事情都要揽到自己身上、自己处理、从来不畏缩的好汉子,竟然对着他的敌人发起抖来。她也在眨眼之间明白了,段钰璘是怕他的,可是却有着什么理由,趋使他面对这个敌人~有可能是南绍三大将之一的高手。若儿很清楚段钰璘的个性,他是绝对不会回头、现在要谁来挡他,都是挡不住的。那么,只好助他一臂之力......
帮是想帮,不过足足等了一刻钟,巴奇和段钰璘都没有动作,仍然在原地对峙着,令若儿不知从何插手。
巴奇却在这时略有似无的将脚向前滑进了几寸,若儿这才发现,其实巴奇一直都在动,段钰璘则看着他动,只有自己没能察觉而已,到了那种一触即发的距离,大概就是生死之争了。
巴奇的脚又滑动了,若儿实在看不下去,等他们的时机一到,抓住了节奏、主导权的一定是功力较高的巴奇,那段钰璘不就等如砧上之肉了吗?不可以!一念及此,若儿将手里的鬼头杖一扬,施了一记雷咒。
天仍然是晴的,以科学观点来说,雷咒只是改变了大气的流动,令云层与地面的离子组成产生变动而已,所以也可以很准确的命中对手。
雷咒虽然看多了,巴奇仍然不敢小觑,向前跨一大步,一道闪电直直的落在他身后一丈之处。一回神,一柄剑已经到了面前。
『狂风暴雨』!正是离开余杭县前一天,与李忆如最后一次练剑,用以将她逼败的一招。一样是向前一步,李忆如当天是调气回攻、巴奇今日是避雷,段钰璘知道对手了得,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剑一脱手便是杀着,将全身的内息都隔空灌到了剑上,只要有办法将对方的动作缓下一缓,就有机会痛下杀手。
巴奇只是咧嘴一笑,反手向上一劈,倭刀的刀刃直砍中了剑柄与剑刃的接口上,几乎把段钰璘的离云剑震落。
御剑之时,剑和人的内息是相通的,段钰璘猛觉胸口一闷,赶紧想御剑回手,哪知心念甫动,匡啷啷的一声,离云剑竟然在被巴奇砍中之后,过了一会子才落到地面。
巴奇对着段钰璘,道:「你的武功的确进步很多了,不晓得能不能接下我的这一招呢?收回你的剑吧。」说着,脚尖一翻,将离云剑踢到了段钰璘的面前,剑尖却是对着他的。
段钰璘急忙动气止剑,将柄转过来对着自己,持稳了剑,沈声道:「来啊!」已经将内息调好,集中到膻中气海,准备硬接下巴奇所谓的一招。
若儿忙叫道:「你干嘛要接他一招?大家上!」
还没等士兵有所行动,段钰璘又叫道:「停!谁都不要动,我自己来对付他。」若儿细声在他耳畔道:「你不要逞强嘛!你打不过他的。」段钰璘道:「我知道。我先挺着,你快去找唐大叔或凯特将军过来!」
若儿脸色一愕,道:「什么?你......」段钰璘道:「对!还等什么,快去呀!」若儿点点头,回身要向东门而去。
她才走没两步,巴奇已经动手了,他用很正统的方式握着倭刀:右手紧靠刀柄、左手持在柄尾,以右上到左下的卅度角,在四丈外向段钰璘挥击。
「还这么远呢!你挥什么啊?」段钰璘和准备离去的若儿心思一般,却见巴奇一刀尚未挥毕,竟然已一步向若儿纵去。
若儿是当不住他的!段钰璘很快的要移位保护自己的妻子,忽然惊觉有一股刃气向自己疾速袭来,不及多想,连忙提剑一隔。
『锵』的一声响,段钰璘和若儿的反应都停止了,在场的几百名士兵反应都停止了,只有巴奇还在活动。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大家就会发现,若儿将被巴奇擒拿。现在先来看段钰璘接了一刀的结果。
离云剑断了,齐柄而断,巴奇就像是算好的一样,他的真空刃击中之前自己挥刀砍在离云剑的地方,倭刀真的很厉害、巴奇也很厉害,竟然只用两刀,就砍断了一柄好剑。
他的头发也被切下了一大撮,他原先绑着像李逍遥年轻时所扎的马尾,巴奇的刃气切断了他的发带,也切下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覆上了他的肩膀,血则顺着头发流下来。
伤着的是他的右肩,被真空刃所砍出来的伤口不会流很多血,不过这个伤挺深的,多多少少还是见红了。由于巴奇的挥刃方式是由右上到左下,若儿人站在段钰璘的左侧,段钰璘防御时的动作,则是转首向左,所以对他造成伤害的,只有右上那一小段刃气,又有一段被离云剑挡下了。以二人的实力差距而言,硬接了巴奇这样全力一击,只有断剑、落发,外加一点肩伤,运气相当不错。不过就如之前所言的一样,大家转头去看巴奇的动作,他已经站在若儿的身后了。
若儿的表情很惊骇,就像背后站着一个厉鬼一样,不过这个人可能比厉鬼还恐怖呢......
看着江闵湘关切地不断朝门外张望,游知晨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不过还是对她说了一句话:「江姑娘,或许你很难接受,不过苗族人......现在的民族习性,是不能娶两个老婆的。」
江闵湘回头,脸色十分紧张,忙道:「我......我不是......」游知晨接道:「嗯?不是什么?何必呢~若是看不出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不会冒然开口的。」 江闵湘低下头去,红煞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游知晨又道:「这里实在不适合你,我觉得真要对你好,你应该离开才是。」江闵湘默然。
游知晨牵着她的手,坐到了厅中椅上,道:「你听我说就好,也不必回话。我们是璘是自小交好的,从他没了父母开始,思潜就是他的哥哥、我就是他的姐姐、鱼是他的兄弟、阿奴姐像他的妈妈、若儿特别些,像他的妹妹、又像......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们形影不离,任谁也看得出来,这一对儿是拆不开来的了。」江闵湘点了点头。
「十年前,年纪相彷、一样的失了父母、分别给阿奴姐和凯特将军养大的璘和鱼,成为远赴余杭的最佳人选,最后为什么是璘去,这就不大重要,总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城里最后送他的人,是若儿;最舍不得他的人,是若儿;最挂意他的人,是若儿。这些事说来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夫妻俩、阿奴姐、族长、盖将军也都有,唐大叔和凯特将军虽然嘴上不说,也看得出来很关心他,不过都没有若儿的多。你别看她一副吊儿啷当、悠游自得的样儿,那是璘回来了她才这样,这十年来,她只要偶尔想起璘了,三五天不吃饭,只喝自己的眼泪,那也是常有的事;动辄便要求族长让也她赴余杭一趟,族长当然是不准的。之前阿奴姐说走就走,动作太急,不然只怕她跟了去,莫说能不能到余杭还是未知数,就怕她们到了余杭,却教她扑了个空,我们又不在身边,定要哭死寻活的,还怕没人劝着呢!阿奴姐见了她这个样子,只怕不来劝她,还一道儿起哄也不一定。这十几年来,阿奴姐恋着一个曾一同出生入死的逍遥剑仙,打死了也不肯嫁,若儿就拿阿奴姐当榜样,等不到璘,她也要这么终老一身。我们几个好朋友本该多劝劝她,可是晓得她的心意,劝了一次,就再也出不了口。总算给她等到了今天,怎么也没料到,竟有了个你随着他回来,我和思潜都猜着璘要来个两难,谁知道他又......」看到江闵湘戚然的神色,游知晨下面的话便给打住了,但她料想江闵湘是个乖觉人儿,应该是不必明言的。
「不瞒你说,当初我们都劝过若儿,就那么一次而已,她不听,我们也就不管了。现在你也一样,我们都和你不熟、没交情,大男人又不好开口,只好我来当坏人。再怎么想,你还是离开的好,你还年轻、条件又这么好,我不信你在中原找不到好对象。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仔细想想,该怎么做,都由得你的意思,我们原也左右不来。」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想着是该让江闵湘独个儿静静了。
江闵湘却忽然开口道:「我好像除了长相,一无是处?」
毫无预兆的发出这个问题,游知晨虽然背对着江闵湘,却能想见她惊异的表情。
江闵湘没有多说,又道:「嫂嫂,现在哪个城门比较适合离开?」在大理,她至少还能算是段钰璘的妹子,叫尹思潜的老婆一声嫂嫂,说起来也满合理的。 游知晨又一怔,回首道:「你......」凝神一看,江闵湘的眼眶已经红透了,一样身为女人,她似乎已经明白江闵湘的决心,不过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和他道别再走?」
江闵湘摇了摇头,眼泪几乎都快洒出来。游知晨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道:「今儿我是坏人,你有什么苦,我晓得,以后你若要恨,恨我就好。」江闵湘伏在她的肩头,道:「不,嫂嫂这些日子待我很好,湘儿不会忘了。」
游知晨轻轻帮她拭了泪,道:「那你去收拾一下,现在城外还乱着,我带你一起出去。」
连续发了两个月的烧,好不容易退了,这十天来也醒过三次,伤势也有明显的好转,阿奴精神每好一分,李逍遥都觉得是莫大慰藉。偏偏每次她醒过来,精神却总是迷迷糊糊的,还是没机会问一下,她是否认识那位送了三张符纸来的姑娘。
李逍遥想破了头,的确自己年轻时是满风流没错,不过自从去了一趟苗疆回来,可全改了性啦!连自小最亲近的丁家姐妹,也不去招惹了,况且那个姑娘看来最多绝不超过廿岁,几乎可以断定她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应该是阿奴的朋友?不过阿奴重伤,如果是朋友,怎么不留下一道儿照顾她呢?这伤可不是一天两天就会好,害得李逍遥在某些时候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真的是个无可奈何、无所适从了。
三个月休养下来,阿奴伤口愈合了、脉象也很平稳,过个几天就会醒一次,李逍遥这几日睡得香甜多了,想起三个月前,打个瞌睡也会被自己吓醒,就怕一睁眼阿奴已咽了气......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呢。
今儿呢,安然看着阿奴起身,讨了一碗稀饭,李逍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意。以前月如和灵儿有危险的时候,自己往往无能为力,而今却把阿奴自鬼门关前要了回来,总算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用处了。
阿奴喝完了一碗稀饭,道:「逍遥哥......」
李逍遥喜容满脸,打心底觉得这一声叫唤真是好听!忙道:「啊?什么事?」阿奴道:「我第一次觉得,汉人的稀饭这么好喝。」大理城内汉人也不少、她又来一趟中原,路上喝了不少次的稀饭,并不是没尝过米粒的味道,不过死里逃生之后,什么食物都变得很好下肚了。
李逍遥接过她手上的碗,又添了点稀饭给她,道:「你三个月来,三天只吃我一天份的食物,我怕你要饿,又怕消化不来,真是难为得紧。既然好喝,就多用些吧。」
阿奴啜了一口,道:「这里是哪里?」李逍遥道:「这里啊?这里是阳间,洛阳城的客栈。」阿奴一皱眉头,道:「客栈?逍遥哥,你哪里来的银子?三个月了耶......」李逍遥一摸衣袋,掏了两锭银元出来,道:「银子?这不就是了吗?」阿奴瞪大了眼,讶然道:「哇......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钱!那我们来河阳的路上干嘛喝西北风、晚上还迎接大地的滋润?」
李逍遥笑道:「你说餐风宿露?钱嘛~我也不来瞒你,那是为了让你养伤,我不得已,重回老本行弄来的。」阿奴转念一想,道:「逍遥哥,你自己说不瞒我,那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好歹需得据实回我。」
李逍遥一想,阿奴真也能算是自己的生死之交,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再瞒她的,便道:「好啊,你问得出口,我就答你啰。」
阿奴便道:「李三思是你父亲吗?」
李逍遥当场愣住,过了半晌才道:「你......你怎么知道李三思?」阿奴道:「还不容易,问大理城中汉人部族的长老就好了。」
李逍遥百般不愿的点点头。阿奴又道:「十九年前,那颗水灵珠,就是巫后娘娘带你回到过去,你从你父亲手里拿回来的啰?」李逍遥一想,虽然不完全正确,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又点点头,回道:「你怎么知道水灵珠是我爹偷走的?」阿奴道:「唉哟~人的嘴不是白白生来就只会吃的,当然是问出来的啰。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明白也就算了,再追究也没有什么用。」
李逍遥道:「好吧。那你第二个问题呢?」
说了这一句,阿奴双颊突然泛红,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李逍遥又道:「你怎么啦?想问什么就说,我连自己爹爹偷了水灵珠都说了,还有什么不和你讲的?」
阿奴吞吞吐吐的说了一个字:「你......」李逍遥接道:「我?」阿奴又道:「是不是......」李逍遥又接:「我是不是?」
阿奴一紧张,忽然说了一句很完整的苗语,李逍遥皱着眉,搔搔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道:「你说什么?翻成汉语吧?我雾煞煞了......」
阿奴深吸了口气,道:「那句话......翻成汉语是......『你是不是......看过我了?』」
李逍遥一时不解,道:「看你?我现在不就在看你吗?」一见阿奴一张脸根本已经红得像脑充血一样,一转念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才张大了嘴,『啊』了几声,倒不知如何回话。
这时候的阿奴,害羞都来不及,不用说再问第二句了。李逍遥『啊』了几百声,才道:「对......对不起,我......我......看过了......」
阿奴听了这句,脸色整个都变了,有点愤怒、有点欣喜、有点不安、还外带些羞涩,沉然道:「那......我要怎么办?」
李逍遥默然,连眼睛也不敢直视阿奴了。
阿奴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还没出嫁的苗族姑娘,身子一旦被男人看过了,不嫁他便要杀了他,可是我们又不能嫁有妇之夫,现在你教我怎么办?难道......难道你要我杀了你吗?」她火气一升起来,身子还虚着,怎能禁得?狠狠的便咳了几声。手上的饭碗早就摔破在地上了。
李逍遥连忙上前帮她调顺了气息,深叹口气,道:「当时你会死将活,尚且难料,我哪里有功夫顾这么多规矩?现在你大好了,再将养些日子,必能回复如常,你若要杀我,我便在这儿,你动手无妨。要死在你手上,我李逍遥也认了。」
阿奴泪珠滚滚流下,道:「我怎能杀你?我怎能杀你嘛!若我杀了你,灵儿姐又不在了,大理城却要找谁来守?我又是为了谁不嫁、为了谁守身子?可是你在那种情况下看了我,我真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啦......」心里一急,索性伏在李逍遥怀里嚎啕大哭了。
李逍遥轻轻搂着她,脸色忽然变得异常坚决,道:「阿奴,你不要回大理了,就不必管那么多苗人的规矩。不管还有什么事,为了你,我李逍遥也全担了!」
阿奴吓了一跳,『不回大理』~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呀!那不就和叛徒没两样了吗?况且大理情势危急,自己来一趟中原就已经是不当之举,更何况是叛出呢?
李逍遥知道她的难处,毅然道:「你放心,我们去长安接回忆如、钰璘、湘儿和岫,你就和他们留在中原,我代你回去大理,有什么事,我都替你处理;有什么不放心,我都替你解决。我既然要留你,就要留得你心甘情愿。」
阿奴一听,脸色黯了下来,道:「钰璘他......」
李逍遥道:「你放心罢,那个牛鼻子说的话岂能尽信?况且,我李逍遥的徒弟哪有这么容易被打死的?」阿奴想想不错,那孩子独自千里迢迢从大理到了余杭,初步判断,他在路上还遇过巴奇、阿沁、喀鲁三人,还不都挺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个卢光,未必就真能要了他的命。一念及此,神色间也和缓许多。
李逍遥放她躺下了,道:「你身子还没全好,别说太多话,休息吧。」阿奴又拉着他手,道:「我休息,可是你不要走。」
李逍遥拉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了,道:「我三个月来,除了去『挣』银子,没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