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明月悬空。深邃幽远的星空,风萧萧而起,掠过树梢,从枝桠间吹过,簌簌如泣,恍如云天外幽幽的挽歌,一派萧瑟气象。天地间弥漫着一股灰蒙蒙的雾翳,雾气翻腾流聚,浓重如凝脂,苍灰的雾气流动漶散,冬日的枯枝在雾气下斑驳隐现,竟似活的一般,在圣洁如水的月光下升华。
嘯傲山庄西厢客房门外,一道伟岸如山的身影伫立在庭院空地处。在这北风呼啸的冬日深夜,夜寒如刀,空气都要为之凝结,冷气凛冽,万物仿佛停止了运动,生机全灭。但此人彷若对此毫无知觉,丝毫不为所动,四周虽风烈雾浓,却连他的衣角都未曾吹动半分,雾气虽如面团似的从天而降,滚滚袭来,他却滴露未沾,纤尘不染。不动如岳,犹如一座木雕石塑般巍峨立地,好像与天地溶为一体,再不分彼此,出尘脱俗的气质尽显无露,如同九天之外而来的玄者。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人的武学修为已入化境,臻至寒暑不侵,真气外现的先天至境,他正是“天下第一人”宁道奇,但现在的他,眉宇间的失望烦闷之色凝结尽显,双眸迷离而不坚定,很难想像,一个武学修为如他者,还有何为难之处。
别院空,长夜静。不空则空,空缘无相,世间万事万物莫不蕴藏天地至理;月明,星繁,雾重,大自然的万化千演,无不深现通玄禅机。无垠苍穹,莽莽大地,芸芸众生,个人在这无限的空间里,沧海一粟都算不上,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感觉渺小无助,宁道奇此时就有这种感觉。
自三十岁出道,会尽天下高手,生平未逢一败,被世人尊称为“天下第一人”,虽有些夸张,但整个天下间,能与自己比肩的人物实在屈指可数。寻常人等见到自己无不惊为天人,习武之人承蒙自己指点一二,必将感激涕零,终身受用不尽。自负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奇葩难求,空有一身通玄衣钵,奈何后继无人。此次机缘巧合之下,游历扬州,幸遇空前奇材,本以为可以得偿宿愿,不想却被人拒绝,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傲寻会拒绝自己,别说宁道奇,就是傲邦也没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眼高于顶,拒绝拜入一代宗师门下,宁道奇脑海中还不断回响傲寻对自己的答复:
“日升日落,月望月朔。天地间蕴藏的武学奥义岂是人力所能取竭,即使我们穷毕生精力,所得不过冰山一角,以人为师,何不以天地为师?”字字珠玑,如暮鼓晨钟般敲击着宁道奇的心灵。妄自己身为一代宗师,此刻方知,还不及一个小孩子看的透彻,实在可悲,可叹!一时间,嫉妒、惊喜、悔恨、彷徨、羡慕……诸多念头疯涌而来,更可怕的是,自己苦修百年的道心也跟着动荡不安,随时都有失守的可能,这一切都缘由那个空前奇才———傲寻。此子骨骼精奇,八脉俱通,慧根深厚,灵智又开,小小年纪已踏入一流高手之林,更“机缘巧合”下创出旷世神功,从而得到宇宙中最神秘莫测的两股极端力量,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想当年,被誉为“鬼才”之称的邪王石之轩,睿智通天,才华惊世,尚需先后拜入叁论宗嘉祥大师、禅宗四祖门下,颂经参禅,苦修十载,方将花间派、补天道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溶为一体,创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盖世魔功《不死印法》。随后掀起一场惊天浩劫,乱象之盛,动荡之巨,牵扯之广,不说绝后,却也是空前。自己与魔头数次交手,施尽浑身解数,也仅能与其战成平手,徒呼奈何?若非佛门四大圣僧齐出,入世降魔;慈航静斋最出色的传人碧秀心,放弃天道追求,舍身饲魔,最终迫得《不死印法》露出一丝绝不该有的破绽,从而使自己大败魔头,这天下恐怕早已被石之轩搅得天翻地覆了。
如今又出现一个比之石之轩更可怕百倍的傲寻,小小年纪,勃勃野心就以在骨子里深植,一但神功大成,却又不走正道,踏足魔门,还不立刻血腥武林,荼毒天下?届时还不生灵涂炭,尸骨遍野,何人可力挽狂澜?想到这里,宁道奇禅心猛摇,双目流露的杀机更盛,但转瞬间又飘忽浮动,显然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只因傲寻现今毕竟无恶可言,自己仅凭这些子乌虚有的担忧,就将其害,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可行。再说傲老员外一生义薄云天,广施天下;傲原更是胸无城府,正义耿直的好汉子。二人又有何过错,行善积德了大半辈子,才得此佳子,奉若掌上明珠,难道还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自己收徒不成,反施毒手,又情何以堪?唉!此至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与七年前自己与石之轩决战之际是多么相似?内心同样经过苦苦挣扎,犹豫不决,。最终一个温馨和睦,幸福无猜的避世家园被自己亲手摧残的“肢离破碎”,看着自己一生最佩服的一代奇女子碧秀心,被石之轩折磨的病入膏肓,却又甘心受之;想到小青璇童稚无忧的双眸变得悲痛无助,自己心如刀割,至今仍分不清当年之举究竟是对是错?那苦楚犹如附骨之蛆,整整纠缠了自己七年,形成死结,以至于这些年来,修为也未有寸进,这才生出放弃天道追求,收徒授艺,出世避尘,了此残生的消极念头。好容易物色一块极品瑰宝,想不到收徒不成又生出这等烦心事。那名叫傲寻的娃儿,创出的《玄日元月府》比之邪王得《不死印法》更显高明,而他此时正是神功初成,突飞猛进的关键时段,错过今次,他日必竟更难拿下,留之不得?不过石之轩所得恶果还可以归结于他前番所造恶因,小傲寻呢?奈何,奈何!莫非只能期望于他日后能走正途,造福天下?由得自己不出手吗?自己的赌注是天下武林的数十年安危,赌得起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向是邪门歪道得一贯行事作风,自己身为名门正派的泰山北斗,也要做出如此丧良知的勾当吗?泰山北斗……嘎嘎……泰山北斗,忽然想到这沉重而又复杂的四个字,宁道奇如遭旱天闷雷,直轰五顶,浑身打了个激灵,犹如“守得云开明月照”,纠缠于心中的疙瘩也随之而解。
曾几何时,自己也如傲寻般,对未来充满希望、憧憬,对天道充满勃勃野心……像一条勇敢的鱼,在无边的海洋中努力寻找水的边缘;像一只孤傲的鹰,在深邃的蓝天上全力冲击着云层的顶端;像一头刚毅的狮子,在广袤的草原里竭力追赶风的脚步,以斗志昂扬的姿态踏足江湖这滩浊水。曾设想过自己会超越狭隘,获得崇高,“出淤泥而不染”,只用阳光照亮别人,到达一种神圣的境界,同时灵魂也得到洗礼,生命的意义也在这里呈现。
一路走来,尽管前方有海市蜃楼的诱惑,有坎坷荆棘的阻拦,但自己从没有成为受到羁绊的风筝,只因那不断塑造自己,不断完善自己,不断超越自己的信念一直藏匿在思想深处,迫使自己努力追求人生的高度,激励自己武学上一次次突破,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走过苦闷,走过一筹莫展,走过孤独的奋斗,走过山穷水尽,走过柳暗花明,终于走到了今时今日的人生高度,生命亦得到生华。“十年磨一剑”,欧阳希夷、晁公错、岳山……多少成名多年的人物败于自己手下,终于走入武学的顶峰,与突厥“武尊”毕玄,高丽“弈剑大师”傅采林并称“天下三大宗师”……
但自从戴上了那“中原第一人”的耀眼桂冠,就如同给自己的心灵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变得留恋、世俗、犹豫、缺乏毅力,这些复杂对立的情感,林林总总充盈着内心……曾经那些对朋友的友爱,对万物的慈爱,对生命的珍爱……对丑恶的仇恨,对污浊的厌烦,对虚伪的憎恶,对卑劣的蔑视都离自己远去,一切都变得以利益为先,还要拿良心去换理想。得之则大欣喜,大快活,不得则大失落,大懊丧,修为也随之走入一条“死胡同”……没有了勇往直前的胆识,没有了在逆境中保持向上的心态,没有了不断奋斗的动力,没有了不断挑战更强大对手的信念……就像遇到这天纵奇才傲寻,自己首先想到的不是将他引入正途,除魔卫道,造福天下,而是将他扼杀于摇篮之中,还要戴上为天下苍生而出手的冠冕堂皇的“大帽子”。不错,刚开始自己也曾想过要收他为徒,待他日功成名就,为正道江湖放出一段异彩,但扪心自问,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是大公无私的为武林安危设想,还是希望,他在今后的江湖路上,亮出“天下第一人关门弟子”的金字招牌,从而将自己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叩问灵魂,我宁道奇活了大半辈子,这一路行来,真的问心无愧吗?那为何明知秀心时日无多,行至巴蜀却要退避三舍呢?是害怕吗?为何几番探知石之轩落角处,却无法狠下心来,将其击杀,以绝后患?是愧疚吗?猝然间,宁道奇竟发现自己有些……有些———可怜。不错,正是可怜!竟是可怜……
哈哈哈哈……宁道奇好似发狂大笑,笑声自嘲而悲凉,无奈而悔极,犹如癫狂!想我宁道奇身为一代宗师,却庸俗至此,傲寻大功告成又如何?魔头祝玉研练成《天魔秘大法》十八重境界又如何?邪王石之轩完善《不死印法》又如何?就算他邪帝向雨田复出又如何?我宁道奇亦有何惧?哈哈哈哈……宁道奇放肆大笑,狂嚣且豪迈,极度自信,再无前番徘徊烦闷之色。好像忽然看破世俗,成就大道。若人能睁开心灵的眼睛、穿透一切贪嗔、迷惘、恐惧、私欲,他将可看到自身和环绕在四周的神迹。不论你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本身都是一个神迹。宁道奇就是如此,好像大梦了一场,此刻正值梦醒时分,忽然看破红尘,修为突进,气质也随之大变,身形似有若无,好像与天地相溶,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玄之又玄,唯一能用来描绘的词语,就只有———“合谐”二字。宁道奇知道自己七年未有寸进的修为,经过今夜的反思、省悟,终于超越原有境界,迈向一个新的高度,显然离天道的距离又进了一步。
坚冰已经打破,航线再次开通,宁道奇眼前又展现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双眸中深藏的一缕笑意,显出不平凡的智慧与自信,无论前路如何曲折艰险,困苦多变,宁道奇都深知自己绝不会再有今时今日之迷惘,会一直秉持奋斗的勇气与执著的精神,不断克服缺憾,走向一个梦寐以求的神妙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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