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黄烛摇曳,于墙上映得佳人身姿跳跃。影中佳人手势起起落落,原是在缝补衣服。
床上柳儿的呼吸平稳匀和,已是沉入了睡眠,时不时咂咂着嘴,似是在梦中品昼时的西湖龙井。
嘟着嘴,不满道:“哼,真难喝!”
果是如此,颜容无奈一笑,却透着宠溺。
她执针的手顿停,仿若突然想到了什么。
西湖龙井,唐琅。
她叹了一口气,那人,对柳儿明显地势在必得,况且柳儿她似乎……
将柳儿交给他,倒是无可厚非,她相信以他的能力确实能护得柳儿周全,比她还周全。
只是,怕是别有目的。
颜容转头又看了看熟睡中的柳儿,粉粉嫩嫩的脸蛋,润泽小巧的嘴唇,还有睁着眼时,水水汪汪的眼睛,说话时,笑起来时,光辉点点的两个小梨涡。
白驹过隙,转眼已经六年了啊,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
六年前那个雨夜,她为雨声惊醒,急急忙忙出屋收衣服,却发现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躺在屋外睡得香甜,胸前的项链格外显眼,因其坠碧玉剔透,于黑夜中发着柔柔的微光,且坠形是一雕刻精细的柳树——是从来没见过坠形。
可是小女孩醒来后,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无子无女,孤身一人,便私心收养了她,让她唤自己一声,娘。还给她取名为柳,姓则跟着自己。
娘,小女孩一声软软的娘,便让饱受磨难都未曾掉泪,自诩坚强的她迅速红了眼眶,抱着她,似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原来还有亲人的感觉是这样的,酸酸的,带着刺痛,但仍是幸福的,快乐的。也因为被人依靠着,需要着,所以还有了想要活下去的源泉?
但连老天也在提醒她,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吗?所以怜惜她,给她一个腾空而出的女儿?
究竟是残忍还是慈悲?
……
京家有女初长成,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年,她十六岁,是最美的年华。
下个月,她就将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相爱的人同跪高堂,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那日,她正于家中小花园处精挑细选地采撷了一朵紫牡丹,听闻这紫牡丹的花语是,难为情。
那么,难为情,就是她此刻的心情了。
一想到下个月两人结为夫妻,行敦伦之礼,呸呸呸,她在想些什么……就是,难为情。
喜悦,甜蜜,难为情。
跑回房中,对着铜镜。镜中那人白肤柳眉凤眼翘鼻朱唇,国色天香,姿容无双,眼里眉梢皆是喜意,小脸泛红,透着羞涩。
她对这铜镜调皮地眨了眨眼,扮了个鬼脸,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看,铜镜里也有一个待出嫁的闺女呢。
她将紫牡丹插在了双环望仙髻里,更是衬得镜中女子肤白唇红,笑起来直是倾国倾城。
“小姐,小姐,有圣旨,快,快出去接旨!”丫环小玉慌慌张张跑进来对着她急道。
她跟着小玉一路小跑到了大厅。
那里齐刷刷地跪着一堆人,黑漆漆的人头,举着圣旨的太监后面跟着一堆的官兵?
她也跪了下来,头上的紫牡丹竟也跟着坠下,坠落的花影轻盈,似紫蝶于空中起舞,舞姿曼妙,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却似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倒塌,有如瓷器重重摔落,清晰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她呆呆看着坠落在地的紫牡丹,突然发现潜藏在里的恐惧阴森森盘旋而上,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最后呈暴风态势蜂拥向她,瞬间覆盖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她会如此不安?
她悄然抬头看向那黄澄澄的圣旨,只觉有什么东西从那看不见的黑暗中苏醒,正拖扯着她,也要将她一同拉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尖细的嗓音刺耳入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京宰相通敌叛国,卖国求荣,证据确凿,恨怒惊惧,哀不能已,今赐京宰相及京家嫡系男丁一死,女眷奴籍,抄其家财。特赐京贵妃庶民,罢入冷宫,太子李珩,废其位。钦此。”
……
“还不领旨?”
娘亲缓缓抬头,平静地接过那一纸催命令,重重地朝地上磕了一下,声音于死亡前的宁静中温和安详。
“谢皇上。”
这一声开启了混乱之序,这一声终结了京家之荣。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哈哈,没关系的,下个月她就要嫁去华家了,下个月她就是华荣的妻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嚎叫痛哭,所有人奔走逃离,唯独她在笑,她为什么不笑呢?笑这场戏剧人生,笑这场风花雪月,笑这场无端噩梦。
但为什么心……像是有人绞着心,扭曲着它,践踏着它,像是有人持锤敲打,鲜血四溅……她快要停止呼吸了……
该醒了……快醒来,快醒来!
突然颜容觉得指尖阵阵剧痛,她回神低头一看,原来是针扎入指尖了,已扎得很深,血珠突突直冒,裙裾已是一滩血红。
嘶——拔出针时,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牙齿与风摩擦发出嘶声,五指连心,痛达心底。
颜容看着那针与指,轻轻摇了摇头,这种针扎的痛……只是刚刚梦中那痛的万分之一罢。
只是不曾真实经历过,又怎知那痛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