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脑中“嗡”的一响,首先想到,难道如妃竟然要对她不利?但她今日入宫人人皆知,若是就此消失,如妃只怕脱不了干系,应该不会做出这种明目张胆的事情。倘若不是要害她性命,那倒也不妨,且看看她究竟要怎样。
这样一想,心里渐渐镇定。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于是只能在一张凳上坐下。
一坐下来,房里便显得特别安静。她再一次细细打量,终于发现异样之处。房中一面墙壁,挂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因是深色,所以适才进来竟没有注意。这房里既没有窗,为何要挂帘子呢?她想了想,起身上前,又仔细地看了看,轻轻将帘子揭开,顿时一缕亮光从墙上透射而出,原来帘后的墙上开着一个一指大小的孔洞。帘子一揭开,便听到人声隐隐传来。梦蝶心中怦怦直跳,缓缓将眼睛凑上孔洞去看。
一个不算大的房间,灯火通明,房中两人一坐一立,正在说话。从小孔的方向看出去,坐着的人正面向她,这人巧笑倩兮,语声甜媚,此刻正风情万种地斜倚在贵妃椅中,不是别人,正是如妃。梦蝶再看那背她而立的人,只一眼,心中突地一跳,那人身形挺拔修长如玉树临风,这身影早已被她刻入骨血,正是煜王凌子墨。
两人的对话这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从小孔中传进来。
只听如妃道:“这么说,那老狐狸果然是炜王的人?”
凌子墨没有回答,大概是点了点头。
如妃冷笑一声:“我所料不差吧?你对他女儿好一点,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还以为能用女儿威胁住你么!”
凌子墨仍然没有回答,身形也未动一下。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如妃又问。
“自然先与他周旋着。”凌子墨终于淡淡地开腔。
“哦?”如妃挑一挑眉,突然眼神凌厉起来,“你不会是舍不得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吧?”
凌子墨似乎冷笑了一下:“如妃娘娘未免太多虑了吧?你以为他用一个女人就能牵制住我么?”
如妃仔细盯了他一会儿,表情才放松下来,脸上又露出了优雅的笑容:“你知道分寸就好。炜王心狠手辣,你站在他那一边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处。你若能助然儿登上大位,今后荣华富贵,只能是有增无减。如今皇上的龙体,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只要能稳过这一阵,不愁大事不成!但你若是真的对庄梦蝶动了心,这可就是你的软肋!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人,可是终究留不得!”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又带了几分狠厉。
“不劳娘娘费心。”凌子墨冰冷的话里听不出一丝情感,“我凌子墨可不是个会意乱情迷的人。之前种种不过作戏,只是要为了引得庄之鉴露出真意来。女人我见得多了,娘娘几时见我迷乱过?庄梦蝶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难道我竟会蠢到让她成为自己的软肋么?”
如妃满意地点头微笑,似有意似无意地朝梦蝶的方向看了一眼。
梦蝶却已经恍然不觉,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后面凌子墨与如妃再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凌子墨什么离开的,她也没有发觉。她在帘后恍惚地站了许久,直到“咿呀”一声门响,她茫然地回过头。
灵秀进来行了一礼:“煜王妃,刚才多有得罪。如妃娘娘说,戏已看过,请您回去吧!”
梦蝶机械地点了点头,举步要迈,才觉得腿脚一阵麻木,不由踉跄了一下。灵秀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说道:“谢谢!”只是这声音却仿佛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接着,她轻轻推开如秀的手,自己勉力走出去。
出了月华殿,梦蝶猛然觉得身上一阵寒冷,原来内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凉风一吹,贴在身上越发冰凉。但是这一冷之下,脑子却忽然清醒了过来。
灵秀跟在她身后,正要送她回戏台。她停下脚步,转身向灵秀道:“回去的路我认得,就不劳姐姐相送了。”
灵秀眼中似掠过一丝不忍之意,口中道:“这怎么可以?毕竟是奴婢将您领出来的。”
梦蝶苍白的脸上滑过一抹轻笑:“旁人问起,我只说看戏看得闷了,四处走走便是,绝不牵累姐姐。”
灵秀还在犹豫,梦蝶又道:“我就自己独个儿走几步,少时便自行回去,还请姐姐行个方便。”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送到灵秀手中。
灵秀急忙推辞道:“不敢当,王妃请自便就是了。这个奴婢决不敢收。”
梦蝶却不再说话,只将簪子往她手中一塞,径自转身走了。
灵秀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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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心头乱成一片,似有什么念头一闪即过,想要抓住却不能凝神思考。
忽地几滴水珠飘在脸上,她茫然抬头,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是滋润万物的春雨,不大,却下得缠缠绵绵。一时间,梦蝶觉得刚才胸前似空了一个大洞的地方,此刻一阵绞痛。这痛来得如此剧烈,使她一时无法呼吸,只得踉跄着扶住了身边一株花树。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咳得弯下腰去,只觉胸中有什么东西直冲上喉,急忙掏出手绢捂住了嘴,一口浓痰带着腥甜吐出来。
这口痰咳出来,她又大口地喘息了一阵,才觉得胸中的痛意渐渐平复下去,只是却不能消尽,直如这春雨,不知不觉间便淋湿了四肢百骸,绵绵无尽,再不能缓解。
她茫然看了一眼手中丝绢,只见痰中夹着几丝鲜艳的红色,不禁怔了怔,忽然想起当年娘亲最初发病,也是这样,脸上不由泛起一阵苦笑。
忽然,耳畔又听到一个声音道:“你这样会着凉的。”这声音清如玉碎,这句话听来如此耳熟,使她一时觉得恍惚。
转过头,凌子然仍是那一袭明黄衣袍,仍是那关切的眼神,仍是那温润如玉的笑容。她愣愣地看着,脑中又想起那一个暖暖的秋日,他伸手替她弹掉鬓边几朵落花。忽然发现,她扶着的那株花树,正是当日两人相遇处的那一株桂树。只是桂花落尽,树上徒留茂密的枝叶。
凌子然也未打伞,身上衣袍漉漉,他见梦蝶转过头来,却是脸色惨白,神情惨淡,似乎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由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就要扶她,却想起她煜王妃的身份,不禁又停住,只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梦蝶悄悄地将手绢揉成一团,握在手中,抬手捋了捋湿透的额发,唇边微笑淡然:“今日如妃娘娘寿辰,太子殿下不去陪她,怎的却如此好兴致,来这里淋雨?”
她心神激荡之下,见了凌子然竟忘了行礼。凌子然却也不怪罪,只是打量着她,见她脸色虽然极差,神态却极镇定,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口答道:“母妃现在不知有多少贵妃相陪,哪里用得着我?朝事才散,我出来随意走走,不料竟下起雨来了。”
梦蝶默默点头,心中有些诧异。朝事才散,凌子墨人已经在月华殿与如妃密语了,身为如妃亲子的太子,却竟然不知道?看来如妃对这个儿子是真的好,什么事都要为他亲力谋划。今日之事,定是故意安排好,要让她听个明白,让她断了对凌子墨的痴心暇想。
思及此处,她心中冷笑一声:如妃啊如妃,倘若凌子墨对我已是流水无意,即使我再落花有情,对你的大局,又能有什么影响?而他,今日已将话说到这份上,我又还能存什么暇想?
凌子然见她只是默然不语,不禁也疑惑道:“弟妹此时,不是该在园子里听戏么?怎的也出来淋雨?”
“听得有些闷了,所以出来走走。”梦蝶敛下眉目,不露一丝情绪,“其实,淋淋雨也好啊,能使人头脑清明一些。”
“哦?你也有这种想法?”凌子然略带惊异地道,“我也是这种感觉呢!”
梦蝶转头去看身边的桂树,忽而怅然地道:“想不到桂花这么快落尽了呢!”
凌子然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啊”了一声道:“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么?”又见那桂树油绿的叶子,此刻被雨水洗过,显得分外新鲜,不由也感慨道:“时节既过,桂花自然落尽,人生有时便是如此无可奈何啊!”
梦蝶微微一怔,只见凌子然的眼神之中似有惆怅、无奈、落寞、寂寥……他贵为太子,未来储君,竟也会有这样的眼神么?即刻又想到,他现下虽是太子,但是皇帝却并不属意于他,这储君之位能坐多久,只怕还是个问题。而皇位之争,却绝没有输赢,因为成王败寇,失败即意味着永不翻身。
如此一想,心中不禁微微起了怜惜之意,遂劝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殿下又何苦执着于已逝的落花,只需心中仍记得那时的花香,这花不就永开不败了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凌子然喃喃地重复,许久,苦笑一声,“道理虽是如此,但世上真正能参透者,又有几人?”说着转头看梦蝶:“煜王妃倒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却不知你可曾参透么?”
梦蝶闻言怔然,心中又是一痛,却只能淡淡一笑,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