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衣在许府已经住了差不多三个多月,但几乎全部时间都是在那小小的听雪院内度过的。而出院子的去处,除了最早时候每天都去的福禄院,也就只有许还的松鹤院。由于许还特意嘱咐过,她就把他的院子的路记了一下来,虽然不常去找他,但往松鹤院去,已经不需要人带路了。
猜到孙青青的来意那一刹那,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明白了自己的选择。出了听雪院,她并不着急,而是慢慢地走,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她原本可能要住上一辈子的府邸。无异,它占地极广,屋宇绵延,一派世家风范。
许府的主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经过极短时间的慌乱之后,这座庞大的宅邸又恢复了它以往的宁静,镇定。只是这一次,顾寒衣却感觉到,这里的气息,好像明显不同了。难道是她的心境变了的原因?她微微弯了下唇角,脚下步子加快。
刚刚踏上一座九曲回廊,就听到廊外的那一堆奇形怪状的假山石中,似乎传来嘤嘤哭泣声。顾寒衣一顿,放轻了脚步,准备继续走,可是却忽然听到一道犹如出谷黄莺般婉转清丽的声音带着哭腔低低地自言自语道:“抄家流放?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我是穿越女,我可是女主角!我还没遇到皇子王爷还有江湖大侠、邪教教主无数男主角呢,怎么会被流放……”
这不是那位四小姐?听着她的话,顾寒衣先是不可思议,随即就觉得哭笑不得。这个家伙竟然还真当自己是在穿越小说里?难道她不是灵魂穿越,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吗?为什么还不能看清现实?想着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她是女主?还有一大堆超级优等美男男主角?
假山后那个满头满脑幻想的小丫头还在喃喃自语:“灵魂穿到有钱有势的人家……有丫鬟叫我小姐……我也背了古诗成了才女……可是为什么现在忽然一切不向着那些穿越小说里写的那个方向走了?流放?我不要啊……呜呜呜呜……肯定不会,我可是女主角……该死的作者,你可不能这样对我啊……”
顾寒衣摇了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这个四小姐的确不会被流放,因为她家很有可能就要与别家一起——举兵造反了。也许,哪一年许家如果成功了,她就是公主或者最不济也是皇亲国戚什么的,以后倒真有可能遇到什么她认为的小说里那种超优有才有貌又有权有势的深情男主角。但那可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年两年的事儿,就让她继续在这里做梦吧。这样的梦她不是没做过,只不过她的梦,早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惊醒,鲜血淋漓,剜心刺骨般的疼痛,从此再难有梦。
接下来,也许是因为许府真的出事,还是跟以往不同了,顾寒衣并没有遇到其他夫人或者主子,只遇上几个匆匆而过的仆役,都是埋头只顾小跑赶着做事。没人再有什么闲情逸致来给她脸色看,或者说点儿风凉话什么的。她的步伐不快不慢,走到松鹤院,大概用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
到了院门前,顾寒衣抬手预备敲门的一瞬,那两扇门却自己打开了。她一愣,里面是一张没有表情的年轻面容,“阿东你要出去?去哪儿?你家少爷在吧?我有事找他。”
听到顾寒衣的话,阿东冷漠的脸上却有了一丝怪异的表情,他用非喜非悲的目光看了她一瞬,语声平平地说:“大少爷让小人去叫你过来,有事相商。不想你却自己过来了。进来吧。”
找她?顾寒衣不笨,尤其是历经世事之后,她已经十分通透,立即由孙青青,想到许还找她的理由。她抿了抿唇,点了下头,侧身进了松鹤院内。
阿东在前面带路,顾寒衣有些奇怪,看这路线,竟然不是去书房?阿东准备带她去哪里见许还?或者可以说——许还准备在哪里见她,难道还有些什么东西不成?
“大少爷在里面等你,小人就不进去了。”阿东推开门,侧身站在门口平板地说道。
答案就在眼前,顾寒衣双手握着裙裾,迈步踏进门内,身后,门“吱呀”一声关上。可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似乎听到身后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传来?不过,也许是松鹤院的其他下人吧,她没有多想,直接往里走。
随着门的关闭,屋子里顿时昏暗下来。
这间屋子可能是采光不好,或者窗户特意用纱布给堵上了,所以很是阴暗。又因为从门缝那里照进来的一点点光线,顾寒衣可以看到无数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幔帐,层层叠叠,衬着那微弱的光线,影影绰绰,幽暗无比。
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许还要在这里见她?顾寒衣有点儿纳闷地想着。她以前来,大多是在书房或者他的卧室里见他的,松鹤院可比她那个偏僻的听雪院大得多了。屋子很多,她没那心思,也没那可能全部了解。而现在这一间,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屋子,也没听许还提起过。
忽然仿佛有一丝风从哪里吹来,条条幔帐纱帘舞动,她一眼便看到了纱帘后,席地跪坐在矮矮的案几后的许还。
“子恒?”顾寒衣叫了一声,慢慢往许还那边走去。阴暗的屋子里,光线晦暗不明,寂静非常,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怎么这间屋子这么暗?你也不点灯?为什么在这里见我?”
“阿鸢,你来了。”许还抬起头,清俊的面容上有着温润如玉的笑意,一如既往。他抬手指了指案几前,“来,坐在这里,我有话跟你说。”
顾寒衣始终觉得这间屋子有点奇怪,但现在也不好说是怎么回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走过去,与许还隔案而坐。低头整了整襦裙,她抬眼看向许还说道:“我正有话想跟子恒你说。”
“阿鸢,对不住,我有事必须要你帮忙。”
虽然只隔着一张案几,可因为光线很不好,也因为那层层幔帐纱帘不停地飘飘荡荡来来去去,许还的面容看上去并不清晰,他的眼神更是看不到,声音听上去,倒依旧如往日那样,清越优雅,犹如玉碎珠落,悦耳动听。
她能够帮到他什么?顾寒衣一怔,然后唇边竟然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只有这个婚约了吧?帮忙?其实她一个无权无势、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孤儿能够帮到他什么?幸好,她还没有沦落到要哀哀哭求人家娶她的地步,顾寒衣含着笑意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顿了一下,“我想要跟你……”解除婚约。
“我要你的性命一用。”
顾寒衣未完的话被许还平静中甚至带有一丝冷漠的声音打断。
一室清冷寂静。
昏暗的室内,只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你说,什么。”她可以跟他解除婚约,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她已经这么打算了。可是,他刚刚说了什么?那个在这许府里,唯一对她好、说过相信她、要等她长大娶她为妻的男人,他刚刚说了什么?
“阿鸢,我不能等你长大了。”
许还的声音微微放低,依旧好听,却让顾寒衣心中有什么迅速毁灭,结成冰霜,冻得隐隐泛疼。
他双手捧起案上放着的一樽酒水,往顾寒衣面前递过去:“阿鸢。”
顾寒衣觉得,自己需要确认一次:“你要我死?”
“不是我要你死,而是阿鸢思亲过度,抑郁而亡,你懂吗?我的阿鸢。”这一次,许还一直平静中带着那种致命的温柔的声音,终于变了一变。说话的前一瞬,他侧过脸颊,好似不愿意再多看顾寒衣一眼。
“好,很好。许子恒,谈什么诺言、感情都太可笑,我只问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可以要我死?”她的母亲兄长赴死前拼命要让她活下去,言犹在耳,这个爷爷父亲母亲都很放心的人,她的未婚夫,他凭什么说要她死?
“阿鸢,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许还温和的声音里有了不易察觉的其它东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右手端着的金樽依旧沉稳,但其中的液体却忽然荡漾起一圈涟漪,层层跌宕开去,无声无息。他把金樽放在了案几上,往前推了一点,递到顾寒衣面前。
“若我不想喝呢?”顾寒衣半扬起脸。
许还站起身,“阿鸢,这是许府。”
是啊,这是许府,她不想死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许府的人——许还,他要她死,她便无处可逃。顾寒衣端起他亲自为她准备的毒酒一饮而尽,冷笑道:“来世不要让我遇见你,否则我定会报这大仇!”
许家准备的剧毒,刚刚入口,五脏六腑都已经开始灼烧疼痛,犹如烈火焚烧。
她不做这个未婚妻了还不行,他竟然要她死!她家的仇还没报,她还有很多事没做,他逼她死,许家逼她死!她一定要牢牢记住,如果不死,定要向许家报这大仇!
晦暗不明的光影中,许还颀长的身形徒然一震,蓦然双手握成拳,徐徐缓缓地,他闭上眼睛:“来人。”
顾寒衣喉中涌上一阵腥咸,疼痛加剧,锥心刺骨,就连脑中也被可怕的烈焰侵蚀。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念头,都被剧痛抹去,心中唯一只剩下那一点不甘不肯散去。猛地,疼痛让她浑身痉挛,骤然间,无数过往在脑中飞逝而过,又在刹那间全部消失,她闭上了那一双明亮如火焰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