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的眼光,一刻也没有从许椿儿身上离开过。
那么素白的囚衣,宽宽大大地包裹着她纤瘦的身体,在天牢里冰冷的空气中不自觉地瑟缩着,微微颤抖。
偏偏,那苍白的容颜依旧倔强如斯,仿佛是冰山上初开的雪莲,面对满山满世界的冰雪,没有一丝凛然,一丝畏惧,竟如同是为这冷清而生一般。
那样细秀挺然的黛眉,那样坚毅俏丽的鼻,那样紧抿着的双唇,那样紧握着的双手,那样紧迫而艰难的呼吸,那样单薄而无辜的身躯。
穆清将自己身上的纹白龙紫色对襟长棉衫除下,铺垫在阴冷潮湿,有些发霉的稻草上。
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昏睡中的许椿儿,将她置放在上面。
那样纤瘦的身子,太轻,太轻了。
穆清缓缓地闭上眼睛,尽力地遏制将眼前的这个女人抱入怀中,给予她温暖的冲动。
这样的感觉,如同很久以前,在暗夜里思念着另一个人,魂梦系之却又不得亲近,心神向往却又涩于启齿。
全是他那该死的自矜和所谓的尊严犯的错。
因他的人生字典里面,从来没有尝试过那样心心念之,割舍不下,却又欲罢不能的感觉。是以,他有意地疏远,企图用自己的计谋,缓缓地将她擒到手,如同对他以往看上的所有女人一般,他坚信自己不会失手。
然而,走得越远,越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可笑,自己所谓的欲擒故纵是个多么荒谬的错误。如同蹒跚学步的小孩看上一颗色彩斑斓的糖人一般,明明知道那颗糖人对于自己有莫大的吸引力,偏偏嘴上绝强地说着,自己一点儿也不馋,一点儿也不想要。
而这样的矜持和骄傲,所换来的代价便是,永远失去了许蝉儿,面对许蝉儿的尸身,他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眼睛干涩,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冷。
如果自己当初直接表明对她的心意,即使她拒绝,那也无事,至少能让复如盐知道这是对他而言,非同寻常的女子,那样的话,即使她犯下天大的错误,复如盐也决计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每当想到她是怎样惨死在暗房里,他的心底就涌起铺天盖地的痛,和无法言说的巨大自责。
他知道,他欠她的,将要用自己的一生来还。
他看着那个女子走进来,她轻抚着那逝去的容颜,哭得几欲晕厥,那时的他,忽然地感激莫名,她竟仿佛是将他的那份泪,也一并地流了。
然后,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誓词。她说了很多话,可他只听清了两个字。
报仇。
他的心里,疏忽涌上极大的快意。所有的彻骨的哀伤,所有的深切的自责,所有的郁结的疼痛,仿佛在一瞬间找到了出口,那念头在心中疯狂地滋长,几乎将他吞噬。
对,报仇,为许蝉儿报仇。
向复如盐报仇。向这个吃人不吐骨的深宫报仇。
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爱过一个人,所以,也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恨过一样东西。自小便生长这地方,看惯了听多了女人间的种种争斗,却从来没有这样淋漓地看清过它的真相。许蝉儿的死,蓦然地拉开了笼罩在深宫上的美丽面纱,将云雾缭绕的后宫生活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和狰狞起来。
所以,当许椿儿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她的复仇计划时,他远远地站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为她清除复仇之路上的所有障碍。
因为他,死而复生的“许蝉儿”得以重新获得复如盐的任用,逃离了被驱逐出宫或沦为苦役的厄运;因为他,复如盐与那个年轻太医之间的风流轶事,一夜之间散布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他,许椿儿得以成为那个唯一陪伴复如盐走进冷宫的女子……
当复如盐站在明岫宫中,面对着破败的寝宫长吁短叹,咒天怨地的时候,许椿儿独自站在月光萧索的庭院之中,无声地轻笑。
而一墙之隔外,穆清站在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永巷之中,没来由地心悸起来。
他真的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是许蝉儿所愿意看到的;也不知道,这样让许椿儿一步一步地走进仇恨之中,是否真的帮到了她。
毕竟,许椿儿有着和许蝉儿如出一辙的容颜,他愿意看到她清明的笑,而不愿意看到她的心,只是被阴暗的仇恨围绕,吞噬。很多时候,他会有错觉,看到她们的笑靥,在自己的眼前重叠起来,辨不清,认不明。
明明失去了,却还要生活在她的影子里。
物是人非,加倍的痛。
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对许椿儿,已经超过了最初的同仇敌忾,而变成了一种揪心的挂念。
令他惊心的,危险的挂念。
所幸,该做的,他已经做得圆满了,剩下的事,以许椿儿的智慧,绰绰有余了。
他黯然地退出了她的生活,再一次选择隐匿,逃避。
无可奈何。
不久之后,从众人遗忘的明岫宫里,果然传来了复如盐暴毙的消息。
没有预料中的酣畅,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泰然,一切只因为,那个女子,似乎已经陷入深宫的漩涡之中,无心自拔了。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许椿儿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身子更加明显的颤抖起来。
穆清凝眸望向她,嘴唇干紫,眉心暗灰。
忽然从她的呼吸之中获取一丝异样。鼻息时紧时缓,颇不宁静;脸上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身子更加剧地颤抖起来。
伸出手来试探她的脉搏,极不稳定,时而急促,时而又隐不可探。
穆清警觉起来,原本以为她只是因冷而颤栗,可是这一切,分明不对。
眼光瞟向地上的冰冷殆尽的食盆,眉头微皱,当即从腰间卸下一根细长纤光的流银耳簪,向那盆中试探。
却没有任何异状。
穆清心中疑惑,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盛水的器具,里面只有些饮剩的残水,在幽暗的空气中,闪着冰冷的光。
心中一凛,将那耳簪伸了进去,须臾,取了出来。
那银色耳簪见毒便有所变,触及到残水的地方,已经染上了一层不详的灰青色。
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