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被妈妈骂也没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问伊莎："你真的想知道吗？"
伊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妈妈用平静的语气说："你爸爸是一个酒保，在酒吧当差的，认识他的时候，妈妈并不是做现在这份工作"。
伊莎早就应该猜到，妈妈的手指是那么灵活，尽管洗惯碗碟，但在数钱结账的时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运转如飞，这样的手，即使属于一个普通会计身上也说不过去。而且在妈妈的眼里，无论面对再多刁难的客人，总是有着一种司空见惯的淡定，那种淡定不是说随便一个出生在贫民窖，又或者吃尽生活的苦的人都会有的。
"妈妈以前在地下赌场当过一段时间的荷官"。
伊莎抬起头。
"就是专门给客人洗牌换筹码的，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的爸爸"。
"你爸爸其实并不喜欢赌钱，他是一个很纯朴的葡萄牙人，第一次来到赌场的时候，是被他的同伴拉来的，他在酒吧当差，却滴酒不沾"，妈妈的手指轻轻搭着桌子边沿的一角，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难得的微微笑意。
伊莎静静地听着。
"后来他隔三隔五就来赌场一趟，我很奇怪，他呆头呆脑，眼神深沉，长得根本就不是一副赌钱的样子，有时候还忘了下筹码，傻傻地看着我笑，让我那时候的业绩好了不少"，妈妈抿起嘴。
窗外的阳光余晖轻轻扫在妈妈秀丽的脸庞上，半明半暗，年代的轮子随着妈妈的记忆迅速转动，伊莎仿佛看见，在那个人声喧嚣的下注世界里，人人都想着要赢，或者输红了眼，只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工装青年，每天怀揣着钱进去，只是为了看心爱的她一眼，他们都没有沉迷那个世界，没有为买大还是买小而烦恼，而是有默契地看着对方，仿佛一个棋盘上双双被甩出局的两匹马，不求输赢，只求私奔。
"那时候你外婆外公当然不同意啊，我在赌场已经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为了家里生计才去的，还要再找一个外国人，谁知道他变起心会不会坐飞机回去他的葡萄牙，所以我们还差点想私奔"。
"那后来私奔成功了吗？"，伊莎忍不住问，妈妈的故事就像是一本爱情小说的章节，充满浪漫色彩。
"要不怎么生下你的"。
伊莎笑了。
"你名字是你爸爸给你取的，英文名叫Isabella，意思是上帝的誓约，要我们都遵守上帝的誓约，相爱一辈子"，说起这个名字，妈妈的表情是那么的虔诚，眼神专注，仿佛她和爸爸一样，都渲染上了葡萄牙城对天主教与生俱来的信仰。
英文字太长了，伊莎记住自己的中文名就好，妈妈又出奇不意地爆出一个料："你爸爸还说，你名字的谐音是“已傻”，代表着我们两个相爱，是一种都已经傻了的行为"。
呵，可见爸爸的中文底子不错。
"那后来，爸爸是变心了吗？"趁着在轻松的气氛中，伊莎试探地问，她必须弄清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也不想在日后提起再让妈妈伤痛多一次。
"没有，我们原本都是出来赚钱的，不分中国人外国人，他没有辞掉酒吧的工作，因为那里客人给的小费也比较多，有一次，来了一个很财大气粗的客人"，妈妈的声音忽然哽咽。
伊莎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已经具备少女的轮廓，小巧而白皙，然而覆盖在妈妈的手上，还是小那么一号。
"他一进来就和别的客人起了口角，打起架来，酒吧整个都乱了，什么人都在动手，你爸爸再回来的时候，是被莉莉安酒吧的老板送回来的，满脸都是血，已经说不出话了，老板说他劝架的时候受了伤，但是不肯叫救护车，坚持要回来见我们，老板赔给我们一笔钱，就这么…"
伊莎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那爸爸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很蓝，很干净，我知道他的眼神是在说他爱我"。
"我那时候还很小吧？"
"嗯，你睡在房间的摇篮里，小小的，皱皱的一团，闭着眼睛睡觉，外面怎么吵也不醒"。
所以现在才要妈妈亲自地给自己重述这个伤痛的故事。
伊莎忽然问："妈妈，你在赌场的时候不赌钱吧？"
"是的，问这个干什么"，妈妈迟疑了一下。
"没什么"，伊莎吁了一口气，起身亲吻一下妈妈的额头，拍拍那个瘦削的肩膀："你要乖乖的，把故事告诉我了，就不能再胡思乱想，记住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妈妈点了点头，反问伊莎："你会嫌弃爸爸妈妈做过那样的职业么"。
这个美丽而又单纯的妈妈，伊莎回答说："什么叫"那样的职业"，中国有句古话叫"子不嫌母丑"，职业不分贵贱，我只知道我爸爸妈妈用他们的一生把我养活了，并且还养到了现在"。
妈妈感动地拥住伊莎穿着粗布衬衫的臂弯，把头埋在其中，女儿越长越高了，那身影就像是一根秀丽的竹子，斜斜地给母亲遮出一方荫凉，免受烈日之灾。
可是好的时光毕竟短暂，第二天伊莎上学的时候，像往常一样坐在课桌边低头看着书，也许没有人看得出，她昨晚睡觉的时候，眼泪曾经悄悄濡湿了一方枕头。
莫裕文正从学校健身房跑完步回来，肩膀上还围着毛巾，每天早上上课之前跑步，是她必做的功课，身为政治接班人，也要有良好的体魄。
咕噜噜抬头灌下保温瓶里调配好的枸叶金银花汤，莫裕文的眼神侧光瞄到坐在一边的伊莎。
唔，那么安静干嘛。
放下瓶子，一个窜身过去，推了推伊莎："喂"，只有她敢这么大咧咧跟伊莎说话。
莫裕文压低声量："别光顾着看书，你听说过勉已一班的凌家齐没有，听说迷他的女生起码有一个连"。
岂止听说过，这个名字简直就在自己心里烙印了很多次，伊莎正想开口说话，这时候学校的警卫忽然在教室门口喊了起来："谁是伊莎？家里有人找"。
班里的同学猛地哄笑起来，平时这些小皇帝小公主都是爸妈主动上教室来找的，再不然也是佣人，哪有差遣警卫伯伯上来叫名字的。
一说到家里，伊莎首先就联想到妈妈，她无暇多想，当下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跟随着警卫的身影奔往楼下警卫室的方向。
出乎意料的是，在警卫室等待的是家里和自己合租的清洁工老阿姨，正在不安地搓着手，一看到伊莎就说："妹妹。赶紧回去，你妈妈又把钱输光了，现在张太太又在逼她交租，骂得不可开交，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劝"。
伊莎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同样的事情，妈妈又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