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依照电线灯柱上的广告,找到了一家地下室,准备和妈妈暂时当栖身之处,地下室阴暗,潮湿,仿佛随时有着传说中的牛头鬼面阎王判官会跳出来串场一番,三两个看上去乞食为生的老人和流浪汉远远地坐在相隔的另几张床上,打量着伊莎和妈妈,他们身上是磨损的常年不换的蓝布衣,还有看似崭新的一次性塑料雨衣,新旧,却都殊途同路。
伊莎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些人对于某些自己迷恋的人,把自己逐出屋子的人,还有那些流里流气的人,起码没有某种程度上的杀伤力。
地下室一个月的租金是50元,室主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伊莎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要在最短时间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妈妈接出地下室,离开这个地方。
妈妈至今还是一直没说话,沉默地任由伊莎带着自己走,此刻坐在地下室床上,倦惫的面孔仿佛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伊莎走过去,蹲在妈妈身边轻声说:"我准备退学,那间学校我读不下去了"。
妈妈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垂下了头,伊莎又接着说:"我打算去找一份工作,先存点钱再说,等到时候有钱了就把妈妈接出来,欠的那笔钱我会想办法的,能还多少是多少",就让妈妈休息一段时间吧,快餐店不能再去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在那里蹲点。
妈妈喃喃地说:"伊莎,都是我害了你"。
伊莎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她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就算家庭再不济,妈妈少女时代也许也是一个安安稳稳地过着生活的小家碧玉,但就为了和爸爸的这段爱情,为了自己的诞生,而吃了这么多苦,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妈妈虽然不是强悍的女人,但又何尝不百折不挠。
伊莎握紧妈妈的手,双眼像是沉痛又像是盟约一般地看进妈妈的眼里,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了句:"妈妈,以后真的不要赌钱了,答应我",每一个字都好像刀子一样,琢得很用力,但却又包含了伊莎说这句话的所有力度。
妈妈看着伊莎,点点头,身为旧时的赌场荷官,她何尝不知道赌钱的吞噬力,也曾目睹一个带着皮箱来豪赌的客人输光后当场从赌场的楼上跳了下去,赌钱是为了回本,人人都不甘心输给这个魔鬼,却不知道一赌再赌的本身,就已经是把财产乃至生命都输掉的一种行为了。
伊莎又轻声地说:"我先出去买点吃的,你在这里不要害怕",手头上的余钱已经不多,必须赶紧想办法。
走出地下室,只觉得眼前一片阳光豁然,伊莎闭了一下双眼,这样的阳光不属于自己,恐怕不知道还要适应地下室的黑暗适应多久。
伊莎第一站先回到学校办理退学手续,她连班里也不想去,直接来到校长室,校长充满深究的眼光仿佛在说着:呵,终于熬到这一天又放弃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之前因为伊莎已经开罪了以洪家在内的校董,最近又收到投诉,说伊莎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在班级门口拉拉扯扯,告密者是谁当然已经不重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生给铭恩带来了很多麻烦,而且她现在都已经自己主动提出离校了,一切自然不必再追究。
校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眼睛背后的那两道光又看着伊莎:"你确定要退学吗",像是征询又像是在奉劝。
伊莎说:"是的",她已经确定要离开这里了,连带着一并离开之前住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这里的记忆也不是她的,她要重新开始。
校长这才说:"伊莎同学,依据我们和你的协议,我想你必须知道一件事情,你之前的期中考试八科有三科都拿了B+,以这样的成绩,你必须补交学费,一个学期的就好"。
伊莎瞪着校长,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这次的期中考试确实是松懈了一点,真是太不应该了,可是自己都不读书了,还管成绩干嘛呢,那个重点是学费,学费…
伊莎鼓起勇气对校长说:"校长,我都不读了,那笔学费能不能不收了"。
校长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交叉成一个弧形:"依照我们之前的协议,八科全A才能全免学费,否则就要把学费全收回来,现在只收你一个学期的,我们也必须向校董交代,他们是学校的最大资助人"。
伊莎低下了头,去哪里筹那么多钱,铭恩的学费一向以高额著称,恐怕不会比妈妈欠的那些债务低多少。
校长又说:"你可以迟点再交,签下一张收据就可以了"。
伊莎只得说:"好"。
看着这个小女生在签字的时候微微颤抖的手,校长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悲悯,他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伊莎被她妈妈第一次带来校长室求情要加入铭恩的情景,但是像这样的女生太多了,学校顾得了一个,总顾不了第二个。
伊莎把薄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那张纸条推到校长面前:"签好了"。
校长咳了一声,说:"好,伊莎同学,希望你以后顺顺利利,不读书,也可以做很多别的,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女生",这倒也是真心话,虽然是校长已经打惯了的官腔
伊莎疲乏地点点头,走出校长室,一阵凉风迎面扑来,挟带着雨后的些许寒意,入秋了,这是多少诗人开始藉机念对子的时刻,又是多少骄男矜女心戚戚地向往着去普罗旺斯的时刻,可是此刻,伊莎却要开始为生活奔波了。
对铭恩,伊莎一点也不留恋,她甚至不打算记得这里的建筑,又或许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许唯一要感谢的,就是铭恩确实在这两年里教给了她不少知识,伊莎始终还是一个求知欲很强的人。
意外的是,走出校门的时候,又看到了张医生那辆宝蓝色的座驾,伊莎跑过去,轻敲了一下车窗。
张医生睁开了小憩的双眼:"伊莎你怎么这么早下课了",赶紧把自动遥控的车门打开。
伊莎坐了进来:"张医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那一天他帮那么大的忙,还没亲自谢谢他,张天宝凝视着伊莎说:"那天让你和妈妈先走之后,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只有来学校找你,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伊莎说:"呵,找到了,暂时住在一个简陋的地方,等情况好点再搬了",她不想说得太多,已经麻烦张医生帮了很多忙了。
张医生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记得不要去一些太潮湿的地方,会有风湿痛的"。
伊莎点点头,这个好人,他是真心诚意地关心自己和妈妈,不带有任何目的。
张天宝又问:"那你上学怎么办,不会有影响吗?"
伊莎轻轻地说:"我已经退学了,打算先去找份工作",所以要尽快地找工作,越快越好。
张天宝一惊,随即也叹了口气:"伊莎,你是好样的"。
伊莎的眼眶潮湿了,做了这么多事情,从来没有人说自己是好样的,只有张医生,仿佛看出了自己辛酸背后的那些隐忍。
现实逼人,说得再多也无益,伊莎伸出手要和张天宝相握:"代我问候裕文",她真的要感谢这些即使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都帮助过她,对她施予援手的人,也许所能帮的有限,但起码一个简单的援手,就让每一次的穷途不至于是末路。
张天宝有力地回握着伊莎的手:"加油,伊莎,我相信这个天是公平的,拿去你多少就会还你多少",看到伊莎,他仿佛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从山村出来打拼的情景,硬是不服输的要跟城市的高材生一样选读医科,寒窗数年,手术台数年,转眼间,那个在山路上踟躅前行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银丝一缕暗现的中年人。
伊莎微微地笑着看张医生,前方是龙潭还是虎穴还不知道呢,但是为生活所逼的人,脚步总会比别人快一点,已经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