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梅雨,几卷荷风。江南已是烟水迷离。小院里湿润的青苔在雨中纯净生长。这个季节,许多人都在打听关于莲荷的消息,以及茉莉在黄昏浮动的神秘幽香。不知多少人会认得这个女子,曾经跋山涉水,来践行前世的约定。
一个人,一杯茶,一帘梦。有时候,寂寞是这样叫人心动,也只有此刻,世事才会如此波澜不惊。凉风吹起书页,这烟雨让尘封在前世里的记忆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独倚幽窗,看转角处的青石小巷,一柄久违的油纸伞,遮住了低过屋檐的光阴。
时光微凉,那一场远去的往事被春水浸泡,秋风吹拂,早已洗去铅华,清绝明净。以为历经人生匆匆聚散,尝过尘世种种烟火,应该承担岁月带给我们的沧桑。可流年分明安然无恙,而山石草木是这样毫发无伤。只是曾经许过地老天荒的城,在细雨中越发地清瘦单薄。青梅煎好的茶水,还是当年的味道;而我们等候的人,不会再来。
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红尘陌上,独自行走,绿萝拂过衣襟,青云打湿诺言。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那时候,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最终却明白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尽管如流往事,每一天都涛声依旧,只要人们能消除执念,便可寂静安然。愿每个人在纷呈世相中不会迷失荒径,可以端坐磐石上,醉倒落花前。
如果可以,她愿预支一段如莲的时光,哪怕将来某一天加倍偿还。这个雨季会在何时停歇,无从知晓。但她知道,他若安好,便是晴天。
踏着古拙的青石板,走过青苔蔓延的乌衣巷,白墙灰瓦红灯都氤氲在江南水乡的雾气山岚里,薄雾清风,涟漪惊晨,仿若梦中的人一袭青衣朱伞,于水波荡漾的乌篷船中惊现红尘。
古色古香的茶馆氤氲着独属于江南的潮湿气息,黛青色的碧螺春于白底青花的茶杯里舒展着绝美的身姿,在滚热的沸水中倾尽所有绽放着它们如烟花般寂寞而短暂的一生。
此时此刻,世界真的就在这样一尊瓷器里,寂寞着。
最爱青花瓷的纯古浑厚、明净素雅。明明落笔素净,敷色单纯,但素净中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单纯里又显出漫不经心的繁复。
尽管上面也偶有错笔的勾勒和淡淡涂改的痕迹,但她仍然认得出这些地方梦里是去过的,有着-陌生的熟悉。人和狗都眼熟,她和它们曾经都是街坊。人的声音有点干涩,狗的叫声湿淋淋的,像含着满嘴雨水。她踩着熟悉的长长短短的石拱桥,抵达镇上,沿路还遇到几个旧邻。推开自己的家门:桃花正在回廊九曲中落下,蜜蜂在庭院的天井闪了细腰,晾着的衣裳散发着南方刚刚经过梅雨季节的潮湿;火塘里的火还有点烫手,那年煨着的土豆八分熟;风款款吹开一扇雕花窗:一群白羊正温驯地小跑在晚霞里,远远近近相互关照着吃草,芭蕉树的阴影下几个骑马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淡出在柿色的黄昏中……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刚被流萤流满。正是:该回家的回家,该流浪的流浪。果真是颜色不浓,香气很淡的日子才久远。至于空白的部分,那不是留白,可能是一场正下着的雪?开得正好的梨花?一片空气?一个女孩的名字——含烟?
时光在重叠,古老的记忆氤氲着黛色山岚雾色若隐若现。青瓷如水的女子从烟柳画桥间从容而过。杨柳岸边,小桥流水依稀几许人家。捣衣的老人,浣纱的女子,放风筝的少年,江南戏园子里白素贞婉转唱腔,糯米糕,一切繁华而真切、古老而确凿,竟不是梦境。
世间千年,红尘缭乱,而这里竟然明晰如昨,纤尘不染,从未变过。时光来了又走,竟不曾留下什么足迹。雕得古拙的山水,映照着十里人家,千百年来安静得从容而不动声色。红尘俗世在这一刻渐行渐远,如袅袅的青烟散到了云深不知处的地方,而灵魂踏着似曾相识的步子缓缓践约而来。
似曾相识的画面,再次上演。阁楼里,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女子脸色含烟,春山含黛,朦胧地长望着过尽的千帆。落寞而瘦弱的身影在落日楼台的一笛风里吹得有些凌乱,斜晖脉脉水悠悠。
半夏有些恍惚,仿若掉入了一个清丽缠绵的梦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境中女子刻骨铭心的绝望与哀愁,想要挣扎却掉入另一个更深更悠远的梦里。
青墙白瓦屋檐,一袭青衣的女子倚窗而望。雕花窗棂挂着一串淡紫色风铃,屋外墙上青萝缠绕而上。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她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天青色等烟雨,无声的风温柔拂过发丝,如沧海间一粒米粟的颤抖。夜色来袭,空然抖落了一地的蝉鸣。月色渐渐被打捞起,晕开了谁的结局?一盏青灯,寂寂长夜,是谁在夜里为你撑起青纸伞,让终生悲欢都绽放在瞬间?
那年你打马路过江南,小镇里炊烟袅袅的时节,隔着千里万里的浩浩江水,你可懂得我如莲的心事?是谁又曾在城门深雨中苦苦寻觅?而那一袭白衣的男子惊艳了一段时光后,在多雨的江南泼墨山水画里,从墨色深处渐渐隐去。
长街灯灭,曲终人散,独上高楼竟无言。
半夏看的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为何在这古镇中留有那么多的似曾相识,闭上眼,那些身影便会浮上来。她不知道为何走进这个古镇,竟有种想放下心中所有而痛哭失声的冲动。古镇的潮湿茶楼、清丽的枫桥,斑驳朱漆脱落的十里长亭她都一一走过,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一切都那么熟悉而陌生,仿佛以它们各自在岁月中的蹉跎衰老而无声的责怪这个天涯浪子的迟归。她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重遇小镇的刹那轰然碎裂,掉落一地。这里使她莫名的心安和前所未有的放松,仿若梦中的故乡。
“孩子,这儿曾经是你的故乡。而这个院子曾是你前世居住过的地方。院中的荷塘已有多年的历史了,根据这儿的文书记载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而你的出现,惊醒了她所有的感觉,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多的熟悉感。”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超越时空的旷世悠远,恍若隔世。
“师父,你怎么知道?”
“屈指当今,能跟师父匹敌的人实在是少数。况且师父的能耐你早已见过,如果不是为了报答你的一饭之恩,为师才不会如此费心地让你来这儿一趟。”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行脚僧,胡须洁白,精神矍铄。
“您让我来此的目的莫不是看这些回忆?”半夏迟疑道。
“这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你要知道这个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像你一样的灵力,能看到自己的来世今生。你要好好珍惜,而不是被红尘俗世所埋没。”老者孜孜不倦地劝慰着。
“这话您已经跟我说了多遍了。或许先前的我还有可能会改变初衷听您的,可现在不会了。”半夏郑重其事地说道。
“是因为你心中的那个人?”
半夏不置可否,倔强地看着窗外清圆的水面上面一一风荷举的场景,若有所思。
“孽缘哪。我早该想到的,竟是疏忽了。原来竟是你毕生的一场劫难,躲不过去的。你会因此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甚至是生命。”老和尚忧郁而沉重的声音染满了不安和痛楚,令半夏着实震惊。
“师父,您从未对我说过如此的重话。我知道承蒙您的错爱,却不是继承您衣钵的好材料,反而辜负了您的一番苦心,我对不起您,给您添麻烦了……我有我的难处和诸多的不得已,我放不下,所以还不能跟您走。”半夏竟有些不忍,因为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救下了街边被混混毒打的老人,从此结了一段善缘。老人是她心底深处的温暖和牵挂,也是她的一段秘密,连顾子琪都不曾知道。
“你生性倔强,要记得刚则断、硬则散的道理。不要去勉强自己和别人,反而会害人害己。最近的几个月里要远离诉讼,不要去找任何人,切记切记。”
“你随身带着的玉观音还在的吧?须得重新加持,方能保你平安躲过这次劫难。”
“玉观音?您怎么知道……?劫难是什么意思?”半夏有些震惊,她的玉观音听说是当年一个云游的高人在她出生时送给她的,奶奶很宝贝这块玉,从来不让视于别人。即使是后来的继母也不曾得知。
“那块玉是当年我送与你的礼物。至于劫难么,是天命。以后你便会知道,我不便多说。”
“为什么?您为什么送我这块玉?”
“你出生便具有高的天分和灵力,这是很多人修炼了几世都得不到的。但自古以来福祸相依,太高的灵力如果镇不住的话便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那时你还小,根本不晓得如何去引导去运用你的灵力,所以我拿那块玉观音来震住邪祟,保护你。”
“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因为你祖上的阴功。你祖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捉鬼师,你的母亲也是。窥测天命、跟阴人打交道自古以来便是有损梵行的一件事,所以你们家才会遭受那样的劫难,夏氏一族满门尽数死亡。而你偏偏凝聚了夏氏一门的所有灵气降生,你曾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却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