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办画展了,事情千头万绪,好不容易说服爸爸把他这几年的作品拿出来,总不能搞砸了。”姬君冶一边给他找杯子泡茶一边说,“昨天去酒吧,很长时间不去,多呆了会儿,3点多才睡,今天眼袋都出来了,真后悔。”
姬君陶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这么大的人还像3岁一样,我可真替阿戚发愁,以后老婆叫孩子闹的日子他可怎么过。我中午约了他一起吃饭,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吧。”
姬君冶连连摇头道:“我和阿戚说好的,你不结婚我是不会结婚的。你要是心疼我等成了老姑娘,就给我找个嫂子回来。”
姬君陶呷了口茶,沉默地盯着办公室墙上的一幅字看,“野渡无人舟自横”,没有落款,但他一眼看出这是母亲的字,秀雅内敛,字如其人。母亲留下的字画不多,都被他珍藏在画室,而这幅字他是第一次看到。
“爸爸夹在展出的作品里一起送过来的。”姬君冶轻声道,“这个画廊是妈妈的心血,我想留一幅她的作品。等会儿我让人把它挂到你的办公室去。”
“这幅字是妈妈什么时候写的?”姬君陶问。母亲最后的几年被抑郁症困扰,几乎没动过笔,可从笔法上看,应该是后期作品。
“我问过爸爸,爸爸没说。”姬君冶偷偷瞥了哥哥一眼。
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代表作《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整首诗借景抒意,诗人的恬淡胸襟和忧伤情怀触手可及。只是,母亲当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姬君陶沉了脸不吭声,心里一时百转千回。
“哥,正好你今天来这儿,先看看我帮你选的画如何?你看是和爸爸的放一起还是……”姬君冶见他面色不豫,赶紧打岔道。
“你看着办吧。”姬君陶显然不放在心上。这次的画展,要不是姬君冶坚持,他是不会同意参与的。父亲姬仲明驰骋画坛几十年,在画坛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随着他的逐渐淡出,外界对他的作品更是趋之若鹜,可谓方寸之间有黄金。这次画展吸引了海内外众多的投资家、同行和国画爱好者。
姬君冶最先创意要在“素画廊”办姬氏父子作品展时,受到父子俩的同声反对,后来不知姬君冶如何说服了父亲,但姬仲明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姬君陶的作品要占三分之一以上。姬君陶知道父亲是为了提携自己,但他内心里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提携,这些年来,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抛弃父亲的画风,走得越远越好。
“你们一个个当甩手掌柜可不行,别忘了,这个画廊可是妈妈留给你的,我只不过代你打理而已。”姬君冶不悦道,“就算一开始是我死皮赖脸逼你拿出作品来,可你也不能真的看我一个人折腾吧?”
这些年来,姬君陶作画常常半途而废,作品越画越灰暗。她当时说,冒一次险办画展,逼姬君陶出作品,逼他走出抑郁症后的不自信状态,原本坚决不同意的父亲听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知道在父亲心里,即便说是看破红尘,始终是放不下这个儿子。
姬君陶见妹妹动气,低头喝茶不语。
外公是新加坡富商,膝下子息颇丰却唯母亲一个女儿,爱若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不重金聘请高师悉心指导。母亲在一次回国旅游中遇到当时画坛初露锋芒的姬仲明,才子佳人一见倾心,谱就一段佳话。
谁知才子本性风流处处留情,母亲自幼所接受的传统家教束缚了她,一生都竭力维持着相敬如宾的温柔假象,用这种假象骗过了爱子骗过了父母兄弟,甚至骗过了丈夫,直至她因抑郁症自杀,姬仲明震惊之余后悔不已,却为时已晚。
画廊是外祖父投资所建。原本是想给喜爱书画的女儿把玩休闲的,没想到成为母亲逃避现实麻木自己的救命稻草。特别在孩子长大成人后,几乎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在业界颇有名气。
母亲去世后,画廊转至他的名下,他不喜经营,所以一直都是姬君冶在张罗。姬君冶并没有秉承家学,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画廊在她手中倒也做得风生水起。他知道其实妹妹只是为了母亲在尽一份心意,否则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家里的藏画古董、父亲的作品、母亲的遗产、还有外公赠与的在几个舅舅公司里的股份,几辈子都花不完,哪里需要她一个女孩子这么辛苦。
“好了好了,别板着脸了,我不该发脾气,你的那些女粉丝女学生要是知道我欺负你,肯定不会放过我。”姬君冶笑着拿过哥哥手上的杯子给他续水。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总对他怀了一分怜惜。从小,她在玩的时候他总是在静静地画画,她一身汗一身泥的时候他总是神清气爽,她知道他曾很多次偷偷地哭过喊过,可是在妈妈面前永远是温柔的笑脸。
她以前总是想,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哥哥,她一定会比那些偷偷爱慕着他的女孩子们更疯狂地爱上他,为他的才华,为他的温柔,甚至为他的痛苦。
后来她才知道,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哥哥。
她17岁的某一天,父亲带她去参加一个女人的葬礼,告诉她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人是她的生母。在葬礼上,她突然不可遏制地想明确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的孩子。在这个家里,虽然父亲常常不在,可母亲和哥哥对她是那样地疼爱,令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血缘怀疑。
然而真相令她恐慌,她急着想证明给这对母子看自己和他们不是没有关系的。她逼父亲去做亲子鉴定,父亲犹豫着,由于父亲的犹豫她更加恐慌更加迫不及待,最后父亲被缠得无法,终于答应。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对父亲发脾气,也是唯一的一次。从来美丽而优雅的母亲衣衫不整地从楼上跑下来,挥手给了父亲一个耳光:“小冶是我们姬家的孩子,不需要证明,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来证明就足够了。”
她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从此死心塌地做她的女儿,做姬君陶的妹妹,这样心胸宽广的善良的母亲和哥哥,是别人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姬君冶挨着姬君陶坐在沙发上,抬手帮他整理一丝乱发。她这辈子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就是母亲的自杀。当时自己和阿戚正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趁母亲午睡躲在房间里煲电话粥,没想到母亲就在那时从楼上跳了下去。
站在母亲的遗体前,看着表面平静的姬君陶眼里的绝望和崩溃,她以自己一生的幸福发誓,要替母亲好好照顾哥哥。也就在那一天,她和阿戚约定,在嫂子没进门之前两人决不结婚。
现在,她已经看到了曙光,姬君陶因为这次画展重拾了兴趣和信心,新作也罢,补完的旧作也罢,都是大大跨前了一步。她还求什么呢?妈妈在天上也是欣慰的罢?
“前段日子没日没夜赶画,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姬君陶摇摇头:“连着熬夜,要说累,还真是累。可学校里的课总不能说停就停。”他突然想起那天商怀月和豆豆战战兢兢上门拜访的情景,还有商怀月盯着桌子上的药瓶发呆的样子,自己当时一天一夜没睡觉的样子肯定很糁人,八成人家把自己当成精神病了吧?
“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的女学生。”姬君冶打趣道,“走,看看你那俩弟子去,今天都在呢,那个小锦,长得多漂亮,活力四射,简直是一团火,我看她就是为了接近你才来打工的,家里条件挺不错,非要来勤工俭学,不是司马昭之心吗?你老是不过来,她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怎么样,有感觉吗?”
姬君陶板了脸道:“越说越不像话,真那样,马上辞了她。”
姬君冶见他动怒,不敢再开玩笑,想起另一件事,忙道:“有个朋友酒店新开张,前厅想要你的一幅画,不知你能不能……”
“画展上看中哪幅搬去就是了。”姬君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画廊维持不下去了吗?需要你哥这么拼命?”
“人家自然是想请你专门作一幅的。”姬君冶头疼道:“其实是看中你这个人了,可你一付拒人千里的样子……如果连幅画也不肯,你妹妹我很难做啊!”
姬君陶心里明白所指何人,叹口气:“问问人家想要画什么,我看能不能找半幅出来补补全。”
姬君冶点头,“哥,你的画离爸爸的风格越来越远了,也越来越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超过爸爸的。”
“这些都是空的,超不超过都没有什么意义。”姬君陶落寞地看着楼下,看到自己的学生小锦正站在大厅里和一对购画的夫妇道别,他微微一怔,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眼熟。
小锦送走客人回来,一眼看到老师,禁不住一阵欢喜,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舍不得离开,想到刚送走的那对夫妇,便找到话头道:“真没见过这么难弄的女人,不懂装懂百般挑剔,一会儿要字一会儿要画,一会儿油画一会儿国画,我看她先生也受不了她,在一边好几次想抽烟,都被小陈制止了。”
姬君冶拍拍她的肩道:“在这里也呆了一年多了,还没见过附庸风雅的人吗?小丫头沉不住气。”
小锦偷偷瞥了一眼姬君陶,红了脸道:“我只是气不过。她先生看中了老师的那幅《月色》,那女人竟然大发脾气,口出不逊,小陈都气得想把她赶出去了。”
姬君陶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还有作品挂在这里,疑惑地转向妹妹。
姬君冶忙陪笑道:“我从你的画室里淘出来的,觉得还不错,这阵子上品的国画不多,好歹撑撑场面。这人倒还挺有眼光,那幅画盈尺不大,挂书房挺合适。”
姬君陶并不在意,他画室里有多少画自己也不清楚,有兴致的时候涂上几笔,没兴致就丢到一边,自从得了抑郁症,内心里对绘画的热情飞速减退,如今虽然病情日益见好,但仍然很少有看重的东西。
“那女的坚持不要,后来买了幅油画。”小锦愤愤道,“什么眼光啊!”
“小锦,”姬君冶不满地制止道,“能摆进咱们‘素画廊’的画都是好画,注意你的措辞。”
小锦笑着吐吐舌头,又偷偷去看姬君陶。
“那女的是他太太?”姬君陶突然问。他想起来了,上个星期天下午他看到这人开车来接隔壁的那对母子,豆豆很大声地叫着爸爸,那位叫商怀月的“袁太太”笑眯眯地跟儿子一起坐进车里。
“当然是了,我还听到他给朋友打电话,似乎要带着太太去赴宴呢。”小锦答道,奇怪自己的老师对人家夫妻关系的兴趣更甚于自己的作品。
姬君陶“哦”了一声,顾自走开去看墙上的画,姬君冶也觉得奇怪,刚张口想问,见他脸色冷冷的,便识趣地闭上了嘴。第二天姬君冶下楼准备出门一趟,谁想又看到了小锦在招待哥哥昨天询问过的男人,对方递过一张纸,上面是详细的书房图,挂画的位子都标得清清楚楚,上下左右多少厘米距离一目了然。
看着男人走了,姬君冶才走过去随口问道:“这人怎么又回来了?”
小锦轻描淡写道:“他又回来买了老师的那幅《月色》,要求周末送过去。”说着把那张纸收好,唇上溢着笑容。
姬君冶撇撇嘴道:“那幅油画都自己带走了,这幅小得倒要送了,这人也太矫情了。”
小锦凑过去笑着悄悄道:“好像是送别的女人的呢。”
“别瞎说。”姬君冶皱眉,幸亏姬君陶不在这儿,要是被他知道他的画要挂在小三房里,非劈死自己不可。“你和小陈去送一下,这两天工人调不过来。”
小锦求之不得地点头,心想得在中午边儿的时候过去,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老师共进午餐。
因为上面的地址正好是姬君陶住的那一带。周六,姬君陶在画室里找到了以前的一幅差不多接近完成的作品,翻翻素材本,觉得还不错,想静下心把它补完。既然答应了,得赶紧替人家把画稿赶出来。
一直到中午,他收拾了一下准备去小区门口的小餐馆吃碗面条,顺便放松一下酸胀的脖颈。打开门,意外地发现小锦和小陈站在门口。
一见到他,小锦高兴道:“老师,你果然是住在这儿啊,我上次听姬小姐说起过这个地址,还不敢确定,我们两个犹豫了半天不敢敲门呢!”
姬君陶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眉问:“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陈忙道:“我们来送画,一位顾客前几天订的,说好今天上午送到,小锦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晚了点儿,想到姬老师您这儿来蹭顿饭。”
姬君陶释然道:“我也正要出去吃,走吧,想吃什么?”
小锦笑道:“这么高档的排屋区,饭店一定不少,姬老师您带我们去吃一家最高级的吧。”
姬君陶为难道:“不知道哪家最高级,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小冶吧。”
小锦见他认真的模样,心里顿时柔情四溢,近前一步道:“老师,人家说着玩的嘛,就到你平时去的饭店就行了,让我们也尝尝老师平时都吃些什么。”
姬君陶不习惯女孩子离自己太近,皱了皱眉,退后一步,小锦并不知就里,跟上一步道:“老师,你邻居家的小男孩长得可真漂亮,嘴巴又甜,可爱极了。”
姬君陶微微一愣,“你们今天是到隔壁送画?”
“是啊,就是那幅《月色》啊。”小陈道,“那女人开始还不肯收,非要我们拿回去,多亏小锦机灵,偷偷给那位袁先生打了电话,袁先生又跟小孩子在电话里嘀嘀咕咕讲了半天,最后孩子说喜欢那幅画,那女人才勉强答应我们把它挂在书房了。这女人绝对是个白痴啊,这么好的画都不要。”
姬君陶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小锦知道这是老师嫌他说话粗鲁了,赶紧道:“我猜她不是不喜欢那幅画,可能跟袁先生赌气呢。”
小陈嘀咕了一句:“做小三的有什么可矫情的。”
小锦道:“不过这女人确实比那位袁太太长得耐看,怪不得袁先生连钉子都舍不得让她钉一个,巴巴地特别要求我们帮她把画挂好。”
小陈不屑道:“女人就是虚荣,待她再好还不是见不得光。”
姬君陶一声不吭地听他们俩一句接一句地议论着,心里不是滋味。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商怀月其实一直在回避谈她的先生,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袁太太”,原来竟然是地下的。姬君陶送走学生,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想起豆豆曾经拎着一袋豆子站在门口,奶声奶气地说要送礼物给他,就像一个小天使,令人不忍拒绝。这么可爱的孩子,当母亲的怎么就忍心给他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
他忘不了17岁的小冶哭着闹着要拉父亲去做亲自鉴定时惶恐的眼睛,更忘不了母亲几十年的岁月中越来越寂寞空洞的神情。
“姬先生,吃过饭了?”怀月正在整理花园,随口打了声招呼。
姬君陶淡淡地应了一声,径直上台阶。
“姬先生请等一下。”怀月叫住他,从水槽旁拎过一袋蚕豆隔着围墙递过去,“上午才摘的,是今年的最后一拨豆子了。”
姬君陶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接过袋子,囫囵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怀月却有点发愣,虽然看得出这位邻居不是个热络性子,不过自从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后,见面都客气得很,有时还会停下来逗豆豆说话,怎么今天阴沉个脸?看来他真的是有抑郁症。不愿与人接触交谈,这正是抑郁症最大的表征啊。
她叹了口气,住在这个排屋区的通常非富即贵,在外面令多少人眼红嫉妒,可谁知道关了门之后里面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又想起上午袁沉送来的那幅画。他还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往年都是烛光大餐,衣服首饰,现在分开了,倒愈发装起风雅起来。自己虽然不怎么懂画,却也看得出那画不是一般的画匠成批生产骗老外的那种。再看看那送画来的两个年轻人在听到自己不肯签收时惊愕的表情,特别是那个男孩子,一付瞧她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就知道这幅画必定价值不菲。
只是,现在她算他什么人呢?瞒着他的太太给她送生日礼物?时间真是会讽刺人,似乎一切都颠倒了个个儿。她想出了神,火辣辣的阳光晒在身上心底仍然冰凉一片。姬君冶买菜回家,见姬君陶半躺在沙发上小寐,知道这几天他赶画辛苦,便放轻脚步进了厨房准备晚餐。
她今天买的是“山外山”的半成品,所有菜都只要下油锅炒一炒加上调料包里特制的调料就行,每个菜都做给阿戚试吃过,阿戚难得地竖着大拇指直夸她手艺好,所以很有信心。一转身看到垃圾桶里很大的一包东西,挤得垃圾桶的盖子都顶起来了,拎出来一看,竟然是新鲜的豆子,想了半天不明白,便拎了袋子跑到客厅。
姬君陶睡眠浅,在她进门时已经醒来,只是懒得招呼。
“哥,这是怀月给的吧?你怎么给扔垃圾桶了?”姬君冶哭笑不得地问,“你画画画傻了吧?”
“我不想吃,又不能退回去,只好扔那儿了。”姬君陶又闭上眼睛装睡。
“你不爱吃我喜欢啊!”姬君冶坐下来开始剥豆子,“这么新鲜的豆子到哪儿找,现在外面卖的东西又是化肥又是农药的,哪有自己家种的绿色啊,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见怀月在花园里种上别的了,到时候也得要点过来尝鲜。”
“小冶,别和人家走得太近,大家彼此也不熟悉。”他不能跟妹妹谈商怀月的身份,那会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姬君陶知道虽然姬君冶表面上洒脱不羁,其实对那次被母亲制止的亲子鉴定一直不能释怀,这些年来,她也是担负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在照顾他和母亲。
“走近了才能彼此熟悉嘛!”姬君冶不以为然道。
姬君陶冷着脸不吭声。
姬君冶看看他,皱眉道:“你刚才不会是对着怀月也这副样子吧?那以后谁还敢理你啊,现在不流行‘冰山男’了,得有亲和力。糟了,我答应今天带莱西来和豆豆玩的,结果把它丢在阿戚那里了,这可怎么办?”
姬君陶答非所问道:“听说我的那幅画卖掉了?”
姬君冶心虚,支支吾吾:“我不是很清楚,忙着画展的事呢,难道你还怕自己的画没市场?”
“今天我碰到小陈小锦来送画,一起吃的中饭。”
姬君冶恍然大悟:“哦,原来买主还是我们小区的啊,小锦没跟我说嘛!这丫头是想趁机来看你吧?否则让我顺便带过来就是了。”
姬君陶见她毫不知情,便不再说话。姬君冶见哥哥情绪不高,吃完饭硬拉着他去小区散步。姬君陶没什么兴致,两人聊了一会儿画展的事便往回走,半路遇到骑着童车出来玩的豆豆和小跑着跟在旁边的怀月,姬君冶高兴地叫着“豆豆”,跑过去抱起他就“吧唧”在脸上亲了一口,豆豆从姬君冶的怀里探过身去要姬君陶抱,姬君陶犹豫了一下才把他接过去。
姬君冶不满道:“豆豆,你还没叫阿姨呢,阿姨要生气了。”
豆豆搂着姬君陶的脖子道:“阿姨没带莱西来,我也生气了。”
姬君冶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带莱西来?”
豆豆忽闪着大眼睛认真道:“莱西从不抛弃自己的主人,你和姬叔叔出来散步没带着它,一定是你把莱西丢在城里了。”
姬君冶觉得这孩子实在太机灵了,自己只提过一次在城里的房子里莱西有专门的窝,他就能联系起来说出这样的话,忍不住逗他道:“你怎么知道莱西不会抛弃主人?今天就是它把我丢下的呀。”
豆豆大叫道:“我就是知道,莱西是最忠诚的狗。”
“一回家就吵着要看《灵犬莱西》呢,现在是莱西的粉丝啊!”怀月在一旁笑着解释道,一边从姬君陶手里接过豆豆放到车上,一边和兄妹俩告别继续陪儿子往前走了。
她觉得自己离婚后变得敏感多了。
今天的姬君陶明显和前几次不同,抱着豆豆一句话也没说,动作僵硬,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是又冷又硬。中午的时候她还能勉强以他的病情来说服自己,这一次却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是鄙视还是厌恶?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不过,既然人家看自己不顺眼,自己又何必多谈邻里之谊呢。“哥,你这样可真不太好。”姬君冶看那对母子走远,忍不住抱怨道:“见了怀月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板着脸,邻居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客气点儿才好,上次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姬君陶打断道:“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懒得跟人说话,我不是常常这样?”
“懒得跟人说话?”姬君冶绷紧了脸,“我怎么觉得这段时间你情绪不错呢,莫非你又瞒着我?什么时候到阿戚那里去坐坐吧。”
“别担心,我的病两年前就大好了,阿戚不是也说现在顶多只能算是轻度抑郁,很多人其实都存在的。我这两天主要是赶画赶得疲劳,没力气与人搭讪。”他瞥了妹妹一眼,“这都是谁给我揽的活儿!”
姬君冶轻舒一口气,心想也许小锦这丫头多嘴说了什么,姬君陶知道了自己的画的去向有点不高兴。可是卖也卖出去了,难道去追回来?再说了,画廊里出去的画谁知道有多少只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回顾人类艺术史,又有多少大师的作品是受了美人的影响,而这些美人大多并不是他们的太太。
想到这里,姬君冶朝哥哥走近一步宽慰道:“不是就好,哥,凡事想开一点,宽容一点,这个世界本就混乱一片,你怎么可能把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找一个相对可以认同的环境就可以了。水至清则无鱼,古人的话真是有大智慧啊,难得糊涂,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多快乐一点,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安心。”
姬君陶沉思片刻,点点头。送走妹妹,姬君陶回到画室,调墨提笔,画了几笔找不到感觉,心情烦躁起来,丢了画笔跑到露台上透气。
天气有点闷热,天空有寥落的几颗星星,淡淡的弯月,愁眉不展的样子。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似淡淡的水墨轻痕,连绵不断,仿佛无限的惋惜在流淌,荷塘里传来蛙鸣,偶尔一声,惊得人心中不安。
姬君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有点闷热的五月天,月色惨淡,父亲不在家,他和女友看完电影回家,看到的却是斜倚在浴缸边的母亲,一缸血水,触目惊心。
母亲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衣,脸色和睡衣一样白。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面对母亲的抑郁症。以后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一早醒来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在父亲的指点下开始创作作品,从那时起他渐渐地开始抛弃父亲的画风,只有那样,在母亲面前他才能稍稍觉得心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不相信婚姻和爱情。身边的女孩如过江之鲫,不乏美丽的优雅的善良的聪明的,他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出母亲的一点影子。他欣赏她们、怜惜她们、对她们有求必应温柔体贴,却总在一段时间后分道扬镳。他不敢想未来,他的骨子里流着父亲的血,人人都说他继承了父亲的才华,他不知道自己还继承了父亲的什么,但他不愿做父亲那样的寡情人,不愿辜负一个像母亲那样痴情的女人,所以他选择逃避,每一场恋爱都无疾而终。
这种状态在母亲自杀之后趋于极致。他不再靠近女人,总是远远地一瞥,然后掉头离开。
他也不愿意靠近陌生人。
他去了新加坡,在那里学习、生活、创作、接受治疗,慢慢恢复正常,直至一年前受美院院长之邀回国。
他强迫自己一定要恢复,因为他知道如果真的因此毁了自己,小冶的生活也毁了,她将日日生活在对母亲和他的歉疚中,他从小疼爱的妹妹,他不愿毁了她的生活。
没想到自己大病初愈后遇到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快乐、天真、明亮,他牵着他软软的小手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轻松而柔软地呼吸。
为什么这个孩子的母亲,偏偏却是他不齿的那种女人?他闷闷地想,不管他在心里怎样地谴责父亲,他不能原谅那些环绕在父亲身边的莺莺燕燕,她们同样是造成他母亲悲剧的原因。
风吹得有点凉,他收拢思绪准备回去作画,一转身,发现隔壁露台上也站着一个人,清瘦的身形,长发在风中微微吹起,许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受惊般地转过身来,姬君陶似乎看到了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
不过那么轻轻一瞥,她已经有些慌乱地转身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