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碧空明净,微风煦暖。
宁珂到凤瑶宫请安。
今日,苏太后一身暗红色凤袍,袖口和领口用金线绣着国色牡丹,发髻高高绾成凌云髻,发间斜斜地插入一支金凤步摇,坠下金色串珠的流苏,更显雍容华贵。
她是这天下最尊贵无双的女人。
风清翊初初登基为帝,很多地方还要仰仗于苏太后,她垂帘听政,权倾朝野,已然站在了权力的最高峰。
苏太后坐在荷心亭中,晨光中,她鬓间的金步摇熠熠生辉,一丝淡淡的厌恶深藏眼底:“哀家听说慕云深又愿意娶你了?”
宁珂放目远望,湖面上铺霞叠锦,一片流光溢彩。田田荷叶如浮水碧玉,青翠欲滴,荷叶之上,红花玉立,花色灿如烟霞,又冷艳似雪。
许久,宁珂敛容,眸色清淡,不见任何情绪:“到时候,我要带清寒出宫。”
苏太后一怔,她没有想到在她面前一向谦卑恭谨的宁珂,会在这一刻算计她,好像在一瞬之间,宁珂身上所有卑微懦弱的样子全都从骨子里被抽走了。
“宁珂,你变了,变得不一样了。”苏太后眸色微沉,冷锐的目光直直落在宁珂的眉心,“从前,在外人面前,你虽凶悍刁蛮,在哀家面前你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今日,你竟敢和哀家讲条件,这么多年来,是你藏得太深,还是哀家养虎为患?”
在宁珂的记忆里,苏太后曾是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人,她三岁入宫,从那一年开始,苏太后就跟她说,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想怎么样就可以怎样。无论她犯下什么过错,苏太后都竭力维护她,她真心当苏太后是她的娘亲,直到十岁那年,她才知道苏太后的用心,当真是用心良苦。
宁珂垂眸,若有似无地笑了笑:“从前,宁珂不值得太后你放在眼里,以后离开皇宫,就更不需要了。”
“如果先帝还活着,看到你,不论是容貌气质,还是脾气个性,都和你娘越来越像,他一定很高兴。”
微风吹起宁珂两鬓的发丝,她目色清淡,却隐有暗涌:“再过些时日,宁珂就要嫁人为妻,我想在成亲之前拜祭一下我娘,不知太后可否知道我娘葬在何处?”
苏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眉间暗藏冷意,她未曾想到过了十五年,宁珂还会旧事重提。她缓缓饮茶,低声道:“当日先帝赶到的时候,你娘已经跌下日月崖,御林军搜寻数月都不见你娘的尸骨,先帝哀痛,只当你娘远游去了,所以当时并未替你娘立坟。”
“那我爹?”
苏太后放下茶盏,扶着玉嬷嬷的手臂,沿着九曲廊桥,走到湖中心:“元和十年,你娘孤身一人离开帝都,直到元和十四年,你娘回来了,却是身怀六甲。那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娘从未提起,哀家也曾问起,只不过你娘不愿意说。”
宁珂心中掠过一抹阴霾,她就站在苏太后的身侧,垂眸沉思了很久。苏太后既不看她,也没有再说话,她双手扶在玉栏上,一双如雪冷眸沉静如水,却是深不可测。
空气中,荷香弥漫。
宁珂缓缓抬眸,对上苏太后忽而望过来的目光,宁珂心头一凛,然而,苏太后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顿在满湖荷色上。
一丝复杂的情绪在宁珂的眼底沉淀,她淡淡地问:“我娘可还有其他亲人在世?”
“你娘生前与哀家情同姐妹,哀家曾是你娘最亲近的人,可惜……”
在宁珂的眼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苏太后露出任何的悲伤,她总是高高在上,冷酷得令人心生惊惧。可这一刻,她轻扯嘴角,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有点的晦暗,有点酸涩,还有一点点凉凉的哀伤。苏太后似是陷进了往日的回忆之中,一向冷锐犀利的眸子变幻莫测,似有一分的飘忽,然而,在这晨光之中,她依旧那么雍容高贵。
宁珂的衣裙在风中轻扬翻飞,她的心也跟着翻飞的衣袂沉浮不定,竟是有些凌乱。因为,她能感觉到苏太后目光中隐藏的伤痛。苏太后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柔弱,这太不寻常了。
宁珂抬头,天边浮云聚拢,遮住了灼灼烈日,投下一片清凉的暗影。
“太后,你能多说一些我娘的事情吗?”
苏太后的目光不知飘向何处,只是神色之中依旧暗淡无光:“宁珂,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从前的很多事情都不想再想起。”
“为什么?”
苏太后怅然轻叹,金步摇上的流苏随风微微晃动,发出清越的声响,和着她这一声叹息,在耳畔久久回响。
“你娘走了,先帝也走了,只剩下哀家一个人,不管从前开不开心,对于留下来的那一个,总归是残忍的。”
宁珂再一次怔住了:“我以为这世上的生生死死,太后你早已经看透了。”
“当你身边的人一一离开了你,当你日渐一日地衰老下去,对过去的每一次怀念,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痛苦。”苏太后又扶着玉嬷嬷的手臂往寝殿走去,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宁珂,哀家累了,你跪安吧。”
“是。”
苏太后忽而驻足,看着流云之下宁珂逸风而扬的衣袂,以及那抹绰约玲珑的身影娉婷远去,神色慢慢冷凝起来,已不见先前的忧戚。
玉嬷嬷在她身后:“当年的事情宁珂公主或许知道了一点,又或许从未知晓。”
苏太后眸光顿然凌厉,默然地往前走,走向内殿,这个困了她整整一生,却象征着这个世上最荣耀无双的地方。她坐在软榻上,如老僧坐定,岿然不动,她双目沉寂,流转之间,露出一抹冷光:“宁珂和她长得真像,有时候哀家看着宁珂那张脸,心里就好恨。”
玉嬷嬷轻叹,目光透过窗外的流云,想起了这对错过无数次的姐妹,她们纠葛了一生,在她们最美好的年华里,彼此仇视。最终,苏太后把持朝政,凤临天下,却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她已经不在了,先帝也不在了,太后,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苏太后深不见底的瞳眸之中,流转着一抹清冷的光华,眼中的恨意昭然若揭:“把哀家伤得最深最痛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他们以为他们早哀家一步到阴曹地府,哀家就会放下,他们做梦。”
“砰砰……”沉寂的大殿上,响起了声声巨响。
在苏太后扫落了案上的所有东西之后,玉嬷嬷静静站在一侧,年老的面容上有微不可见的悲凉:“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在于你活着的时候,还可以任意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太后,你应该过一些快乐的日子。”
苏太后站起身,激动的情绪牵动了埋藏心底所有的伤痛,她紧攥的手异常的冰凉:“玉嬷嬷,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哀家的面前,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你让哀家如何能忘?”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办法令你放下,太后,你也不能忘记原来的那个自己。”
玉嬷嬷是苏太后的奶娘,与苏太后情同母女,在她心里,苏太后一直都是那个心地善良,对人有情有义的苏家小姐。
片刻的静默之后,有宫人前来禀报:“太后,宁珂公主出了朝阳门。”
苏太后双眸一眯,她站在耀目的日光之中,依旧是绝代的风华,却是一身的冷寂:“她这是要去皇陵?她本事了,竟然敢跟哀家玩先礼后兵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