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山下,有一间茶铺,很简陋,却有一位美衣华服的妇人坐在那里。
茶桌上,香茶初沸,淡淡的水雾氤氲开来,带着丝丝缕缕清甜的茶香。
苏太后抬眸,看着远处一身墨黑锦袍的苏临风跟在秦时月的身后,他的身影几乎要融在夜色里,因而显得秦时月的一身青白色长衫过于苍白单薄,风灌进他的衣袖之中,像是要把他吹散。
苏太后握着杯盏的手一紧,杯中的茶水微微一荡,漾开淡淡的涟漪。
秦时月心中一动,也往茶铺这边望了过来,隔了很远,依旧能感觉到,茶铺里那道沉冷的目光,所带来的深沉冷意。
他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路上,他和苏临风谁也不说话,等两人进了茶铺,苏临风轻声道:“这里更深露重,姑姑怎么来了?”
秦时月笑了笑,眼中有昭然若揭的戏谑:“太后是担心临风,会因心软不忍杀我,还是真心来送老朋友最后一程?”
苏太后幽深莫测的目光落在苏临风的身上,泛起一丝涟漪,好像心里的某一处被轻轻触动着:“临风,你和玉嬷嬷到外面守着。”
“是,姑姑。”
山风吹过,“沙沙”轻响,深黑夜幕下,茶铺里一盏暗淡灯火明灭不定。
苏太后和秦时月静然相对,仿若岁月静好,然而,早已经被人心和阴谋一一割碎。
苏太后垂眸饮茶:“守陵的日子一定很清苦吧,一年多没见,你老了很多。”
秦时月唇边微嘲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他看着夜幕,一弯冷月清冷。
风扬起他的衣袍,仿若也把他的声音带远了,他说:“我从未想过,我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叙叙旧情,可能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是在皇陵里,你站着,我躺着。”
苏太后羽睫微动,言语冷淡,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绝情:“先帝死的时候,哀家曾和他说过,此后千秋万世,与君死生不复见,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秦时月一怔,目光虽平静宁和,却有着令人心惊的怅然,他轻声叹道:“回想过去那么多年,若不是你用那些卑鄙的手段,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你和先帝何以会越走越远,以至于无法回头?”
“谁不无辜,难道哀家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吗?”苏太后面色一沉,眼角眉梢之间,如有冷光初现,“你说哀家卑鄙使诈,是因为你们让哀家知道,做好人注定只能任由他人欺凌。”
秦时月眉间微蹙,目光一分一分地冷了起来:“如果不是你心存怨怼,怎么会不明白,万事由天由命不由人?”
苏太后的眸色骤然变得阴冷沉锐,她好像被秦时月,那句话语中的身不由己,拨动了心底深处最痛的那根心弦,想起了先帝看着她的时候,那种疏冷淡漠的眼神,想起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靠近他的心。
夜色深沉,凉如水。
山风吹来,衣衫尽冷,像是一直冷入心底,惊醒了心底的沉痛,苏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哀家曾当她是最好的姐妹,结果她毁了哀家所有的希望。而哀家为了先帝,可以做任何事,哀家与他夫妻多年,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元和六年,为了助他清楚乱党,哀家失去了父兄;元和八年,江南水灾泛滥,疫症肆虐,他说要去安抚民心,哀家忧他龙体有恙,代他前去,差点死在江南;元和十三年,清翊不满两周,他为了一己私欲,不顾江山社稷,竟然要传位于清翊,哀家以死相谏,他竟然真的赐哀家一死。”
往事如尘,又是如此地真切,这一刻,仿似有无数的利刃刺进心里,那股汹涌的疼痛,令她浑身轻颤。
烛火惶惶,映亮了苏太后眼底寒霜一般的冷意,她继续说道:“他竟是这样的人,明知那个女人不可以接近,宁愿赌上圣君之名,妄图能接近她的心,而今,你还怪哀家心胸狭隘?”
“所以,你就把至亲至爱的人都当成了死敌?”
秦时月的眼底闪过一丝丝的凄楚,当初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曾离得那么样近的几人,会有一个如此不堪的将来。
苏太后眼底的神色变了几变,透着暗沉的光:“哀家有的选择吗?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你们逼哀家的吗?”
秦时月顿了顿,眼中思绪万千,慢慢流转,凝重而深沉,他低声问道:“那么宁珂呢,她可有逼过你?”
苏太后直直地看着秦时月,微微挑高的眉梢,有着冷冷的嘲讽:“不要把她说的那么无辜,在她的心里,她和哀家哪里还有半分的养育恩情,我们有的只是那些新仇旧恨。”
“难道你还要和宁珂再斗下去吗?”
秦时月的声音很低沉,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像是蕴着厚重的忧伤。
“你不是哀家,你不会明白,就算他们都死了,也弥补不了,他们曾加诸在哀家身上的痛,那么,只能让宁珂这丫头来还了。”
这一辈子,秦时月真的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像苏太后这般无情,这般执迷不悔的。
“你这样恨先帝,若有来世,不再见便是最大的幸运。”
苏太后怔了怔,把一杯早已经冷掉的茶水,推到秦时月的面前,静静看他:“先帝习惯了你在他的身边,你去陪他吧。”
衣袖轻摆,苏太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来茶铺。
秦时月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他看着苏太后一步步走远,微淡的晨曦将她的身影一点一点地照亮,竟有几分的苍凉。
她,尊贵万千的苏太后,也老了。
秦时月缓缓笑起来,因为太过平静,看不清他暗沉的眼底究竟藏了什么。
他放下茶盏,也起身离开,从茶铺到皇陵,一个玉石阶,一个玉石阶,缓步而上。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这一生风雨不断,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是短短地一程。
胸口,突然一阵抽痛。
秦时月捂着心口,抬眼看着长长的玉石阶,再一次笑了起来。
“先帝,时月来见你了。”
他笑着笑着,嘴角缓缓有鲜血溢出,在透亮的天光中,艳如朝云,却透着无尽的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