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身边银白短笛,放在唇边,低低吹奏,乐曲是极致的舒缓,仿若风一吹,便是断了那根细长的声线,但是,又好似只需聆耳细听,那纤弱中自有一股柔韧的乐音便是那丝丝不绝的银丝。
乐音飘入车帘外专心驾车的白水耳里,白水心底划过叹息声。萧萧惯常听曲,鲜少弄笛,偶尔纤指弄笛,总也是无眠的深夜,那丝丝的乐音,总也是让人听着心怜又心软。
白水心想,萧萧这般的女子,独立坚强聪慧如她,偶尔于不经意间显露的脆弱与彷徨,总也是更惹人心疼。
但是,他白水除了心疼,又能如何?正如哥哥白湖所言,萧萧深藏于心的隐伤,是他们白家兄弟二人最深的无力。
朦胧夜色,马车绝尘,消融于浓浓夜色中,马蹄声声,笛音柔韧,于静谧的夜,清晰回旋于盟河对岸崇山峻岭之间。
崇山峻岭,层峦又叠嶂,苍松倚天,目不所及,纵使是白日,亦是人迹罕至。此时,众山之巅,碧池生烟,池畔春草丛生,水雾迷烟,水波上依稀映照出男子欣长优美的背影,银白长发拂过水面,潋滟了一池的水光月华,箫声清悦如九天梵音,不期然的,与那飘渺笛音相和。
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亦是命运轮回里一次无意的邂逅?笛的悠扬柔韧,箫的脱俗浑厚,在这静谧的夜,相互交融,灵动如水。
马车渐行渐远,萧萧纤指微顿,笛音戛然而止,远处的箫声亦是在瞬间停歇。
六抹身影,如鬼魅穿透夜色,悄然立于众山之巅,身形未稳,手中利刃已然齐齐出鞘。
出鞘利刃吸纳天地月华,潋滟出数道清冽寒光,清晰映出持箫之人五官,那是极其出尘脱俗的俊美,亦是优雅温润的神色,相较于那持剑之人的警惕与戒备,持箫者不疾不徐,伸手,修长五指轻缓拂去肩侧落叶,眉眼含笑,似闲话家常,问:“《伽蓝经》缺失的两页纸,是各位施主主动奉上,还是贫僧来取?”
六人相视,不约而同,举剑刺去,其中一人怒道:“无心,《伽蓝经》缺失,伽蓝寺四大护法不敢出来说话,关你这外来的野和尚什么事?你若是识得时务,乖乖束手就擒,随我等去见公主……”
恍若未见迎面疾刺而来的数道利刃寒光,无心微笑:“出家人四大皆空,众生皆平等,何来公主?”僧袍猎猎生风,六人竟是生生被逼退数步。
六人本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何曾在一招之内便是输下阵来?当下,彼此对视一眼,牙一咬,使出看家绝招,招招致命。
无心旨在取回《伽蓝经》缺失的那两页纸,无意伤人性命,出手亦是留有三分余地,纵使如此,六人亦是无法近得无心之身。
马车已然远离山峦,萧萧掀开车后帘子,远望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层峦山嶂,属于春夜深山的风迎面扑来,是料峭的春寒,却也醒人头脑。
“萧萧,你可曾听到箫声?”白水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带了疑惑,“那箫声好似在和着你的笛音,笛音一停,那箫声也跟着停了。”
“你听错了,是笛音在山谷的回声罢了。”
“呵呵,看来是我听错了。总是觉得那箫声听上去很像寺庙里的诵经声。”白水嘿嘿的笑,可以想见白皙的面皮憨厚中透着顽皮的笑,那是属于大男孩特有的单纯与温暖。
对于白水对她没来由的全心信赖与信任,萧萧早已习惯,微微扯唇,只作沉默不语。
“萧萧,那两个孩子,你……”白水比谁都清楚,萧萧绝非善心善举之人。无利可图之事,萧萧向来是不屑一做。救紫魅蓝,随后又将紫魅蓝扔进乱石岗,由此可见一斑。
那么,萧萧收下这两个孩子,于萧萧而言,有何利益可图?
难道,转手卖掉这两个垂髫娃娃?
白水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忙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熟料,车内传来萧萧清淡疏离的笑声:“六婶那边少个跑腿的小童,我这边少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这不都齐备了吗?”
白水昨舌:“这才多大的两个孩子啊?”
“正因为小,所以好调教。”
白水彻底无语,扬鞭,加快车速。
未几,马车内传来笛音,仔细听去,竟是与方才恍惚听闻的箫声曲调相似。
不管萧萧承认与否,她对乐曲舞蹈的天赋,完全遗传自那个女人,大凡歌舞乐曲,只是欣赏过一遍,她总是能过目不忘,并能很好的演绎出来。
萧萧并不知方才那箫声师出何名,只是一时随性兴起,借由笛子吹出。初时只觉此曲除了与那寺庙木鱼诵经声颇有融通处,并无什么特别异常处。熟料,一曲罢,飘忽无依的心,竟是获得前所未有的几许宁静。在萧萧自己还未发觉时,已然反反复复将那曲子吹奏了一遍又一遍,只求这一刹的平静与安宁,足以挤走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那份深藏于心的孤寂与深深的无助。
练武之人,耳力视力较于常人,要厉害许多,何况是家学渊源,深藏不露的无心。当笛音再次传入无心耳际,无心心神微愣,直到手臂传来一阵麻疼,无心低眉,去看被划出一道口子的袍袖,眉心微皱,一个旋身,身形飘忽,避开剑锋,随手拈起枯枝,幻化出无数道和煦光环,只是瞬间,竟是卷走六柄利刃。在六人极度惊愕之际,不见无心足尖点地,已然贴近带头之人,探手,轻而易举取走《伽蓝经》缺失的那两页纸。
待六人回神来,只见烟波上,无心已然踏波远去,银白长发朦胧了一池水色。
许久,其中一人问道:“大哥,他……真只是伽蓝寺方丈关门弟子,如斯简单?”
带头之人沉思半响,摇头:“当今之世,能胜我兄弟六人者,不下五人。伽蓝寺方丈纵使散尽一身绝学,也未必能胜得我兄弟六人,何况只是一名年轻弟子?”
另外一人道:“也许,你我兄弟六人久居皇室内廷,消息闭塞,江湖后生,向来可畏。”
“若非那银白长发,我倒是想起一人来。”带头之人思揣着。
“谁?”
“失踪有十年之久的七盟盟主。”
“大哥是说,那十五岁接任盟主之位,一身罕世绝学惊动江湖,文武全能,一年不到,将原本人心涣散、一盘散沙的七盟引领至全盛巅峰,然则十六岁莫名失踪,音讯全无的七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盟主,风莫问?”
有人反驳:“绝对不可能是风莫问。试想,若是风莫问,以七盟庞大的情报组织,以及这十年来的未曾放过寻找其盟主的任何可能机会,怎会不知风莫问即伽蓝寺无心和尚?”
众人纷纷点头。
也许,真是应了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再细想想,能被他们那眼高于顶的刁蛮公主看中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想起那刁蛮公主,六人正色凛神。
“大哥,是追,还是不追?”
“暂回客栈,回禀公主,再从长计议。”
无心立于官道上,夜色无垠,笛声早已不知所踪,莫非,那笛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听罢了?
“心儿,记得,要忘记啊!”
“忘记了,才会幸福啊!”
多少年过去了,他真的是学会了遗忘,即使努力去想,除了那最后的两句柔声叮嘱尚在耳边回旋,他已然记不得那些的人,那些的事,包括,曾经以为,刻骨铭心、至死亦是不忘的如花容颜。
青灯古佛、香火经颂的漫长岁月,他真的忘记了,忘记了曾经,舍弃了以往,镌刻于心的,是世间大道,是宽容慈悲,是怜悯与大爱。
两页纸在夜风下,微微作响,方丈师父的话在无心耳边回荡:“徒儿,找回那两页经纸,速去云山之巅找为师。切记!切记!”
不作停留,衣袂翩翩,纵身西行。
相同的时段,华盖马车停在客栈后门,萧萧面有疲惫之色,将两个孩子交给六婶,转身,见白水一脸得色,正拉着白湖口灿莲花,将落霞镇之行天花乱坠一番。
“白水,你不累吗?”
“啊?”白水莫明其妙的看着笑得阴冷的萧萧,嗫嚅半天,道,“还好,不是很累。”
“既然不累,那就去书房取张我压在镇纸石下的便笺,照着上面的步骤去做。”
白水疑惑:“便笺?做什么?”
“自然是好事了,等你做完,再来找我。”说完,萧萧入了内室。
不多久,白水一脸灰败之色,垂头丧气从书房走出来,皱眉朝白湖诉苦:“大哥,萧萧还真是奸诈,竟然连我这个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要压榨。”
白湖接过便笺,粗略一看,脸色微变,拉住白水,小声问:“难道,贾员外这一次,真是在劫难逃?”
白水是提起贾员外就有气,一拧眉,道:“那种恶棍,死一万次都是少的,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下辈子坠入畜道。”
白湖性情比较宽和:“白水,贾员外纵使有万般不是,毕竟年近古稀,还是算了吧。这事,我这就去与萧萧说去,咱们做人做事,总也不能做绝了。”
白水忙拉住白湖:“大哥,你还不明白吗?现在不是贾员外死,就是萧萧亡,难道,你要眼睁睁看萧萧在劫难逃?”
白湖停下脚步,敛眉:“白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咱们不是聘请了不少江湖好手吗?何况,你一直都在萧萧身边,能有什么不测?”
“大哥,你就是太仁慈了。”白水看了看自己兄长,叹息一声,“大哥,你知不知道,贾员外这一次,竟是不惜重下血本,让管家去楚韵聘请黄河四鬼。杀人如麻,有一百八十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死法的黄河四鬼。”
“幸亏萧萧老早安排了人手在贾府,及时获得这消息。”
“大哥,你说,我与萧萧,能不提前下手吗?”
“难道,要坐等黄河四鬼来找麻烦?”
“即便我们躲过了黄河四鬼,难保日后不会出现黄河五鬼,黄河六鬼。”
白水长叹一声:“大哥,萧萧的性子,你也知道的。不管如何,她总也得为自己的安生早做打算。而唯一能够一劳永逸,永除后患的法子,便是,贾员外必须死。”
白湖沉默,许久不语。
白水站起身:“大哥,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去吧。我去帐房取五百两白银来,再将这些拜帖照着誊写十几份,为明早秘密陪那贾府嫡长子拜会贾府名下众位掌柜做好准备。”这也是他白水能为萧萧唯一所做的事了。
白湖喊住白水,深吸口气,道:“白水,将需要誊写的拜帖给我,我来誊写吧。你写的字那么丑。”
“大哥,你不反对了?”
白湖温厚的双眸中闪过片刻的犹疑,旋即,沉声道:“不管如何,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萧萧。”那样的女子,纵使拥有超乎寻常人的毅力与意志,终究不过是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女子而已。
弟兄俩彼此点点头,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