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打马走过一幢临街商铺时,听到说书先生在说书。
“话说七盟那最年轻亦最神奇盟主,莫过于以弱冠之龄,号令七盟,才气冠绝三国五郡七盟,武学造诣独领天下,风莫问是也……”
隐隐约约的,“风莫问”三字飘入耳际,萧萧猛然勒住缰绳,仰眸看去——潇湘阁。再见那迎风商幡,黄幡红字,独绣一个字——茶。
所谓潇湘阁,原是喝茶听说书的地方。
“风——莫——问——”萧萧低低缓缓念出这三个字,斗笠下的清冷双眸,闪过种种思量。
她自然是记得,并且是记得清清楚楚,紫魅蓝曾说过,放眼七盟,除了风莫问,他未曾遭逢敌手,风莫问一日不见尸骨,他一日不得掉以轻心。
萧萧翻身下马,早有伶俐跑堂走出来,接过缰绳,麻利招呼:“这位客官,里面请——”
萧萧随着跑堂入了门槛,出口相询:“小二哥,那说书的,今日说哪一段来着呢?”
“这位客官一准是外地来的吧?”跑堂将青骢小马栓好,笑道,“在咱潇湘阁啊,有两个只,但凡熟脸的,自是知晓。”
“何谓两个只?”
“其一呢,咱潇湘阁只烧一品苦心茶,别无其它品种。这其二呢,咱潇湘阁的说书先生,只说七盟历代盟主,不说其它。”
“哦?这倒也是引人好奇得紧。”萧萧扬眉,朝内堂看去,只见客如云集,“一品苦心茶,七盟历代盟主……你们老板倒真是别出心裁,经营有方,客似云来啊。”
跑堂与白水相似的年龄,较于白水的机灵善变,是憨厚实诚有余,机灵不足,挠挠后脑勺,憨憨笑道:“不瞒这位客官,自打小人十三岁在此跑堂,而今四载有余,小人还未有幸见过老板呢。”
跑堂引萧萧在临窗空位坐定,说书人年已花甲,双眼呆滞无光,细细一瞧,原是个瞎眼老人。
说书老人手捻花白胡须,缓着调子,道:“七盟开山祖师爷立有盟规,历任盟主,不问出身,只问才艺、武学、德行,出众者居盟主之位。话虽如此,纵阅七盟历代盟主,无不出自风姓氏族,正如七盟历代护法使,无不出自关姓氏族。风氏男儿个个人中豪杰,可惜啊,天妒英才,族中男儿无不英年早逝,命长者,亦是活不过四十。传至风莫问这一代,正是第十代,一族妇孺,独留风莫问这一独苗。”
“风老夫人视其如珠如宝,为求香火传承,由风老夫人做住,将唯一的孙儿寄养于关家,并立有严规,风莫问成年前,不得踏入风家大门半步,风家妇孺亦是不得见之。”
“与风家人丁单薄不同,关家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其时,关家最厉害的,不是七盟三任护法使关家老爷子,亦非七盟新生中流砥柱关家长少爷,而是关老爷子养在深闺的幼女关夕烟,该女降生时,得道高僧赠言,此女命带福星,得此女者,得天下。关夕烟三岁能诗,五岁能武,深得风老夫人喜欢,更是将尚在襁褓的孙儿托付给当时亦只有十岁之龄的关夕烟看顾,希求其孙能得关夕烟命中福份绵罩,健康长命。”
“按照辈份,风莫问须得称呼关夕烟一声姑姑。关夕烟不负风老夫人重托,悉心看顾风莫问,如此,寒暑春秋,风莫问已是六岁孩童,关夕烟亦是出嫁之龄,云英女子,待字闺阁,求亲者,可谓踏破关家门槛。关夕烟直言拒绝,只道是,少主尚幼,舍之不得。如此,年复一年,韶华蹉跎,朱颜辞镜。”
说到这儿,双目失明的说书老人苍老嗓音微微夹杂丝丝颤音,喉结处亦是不经意的颤抖,萧萧微眯双眸,不紧不慢瞧着,杯盏送入面纱后,抿一口潇湘阁一品苦心茶,当真是涩至深处,是为苦。再品上一口,苦涩依然。
萧萧拧眉,放下手中杯盏。
跑堂好似对萧萧特别热情,当下,凑过来,殷勤笑道:“这位客官,您无妨再品上一口——”
“哦?”萧萧作不解状,眼眸微转,倒是瞧见了横挂在堂上的巨幅对联,上联——品茶,品这一品苦心茶,苦尽甘来。下联,空空当当,想来是待有缘人填之。
萧萧眼眉闪过淡笑,举起杯盏,复又抿上第三口,唇齿之间,苦涩之味缓缓散去,一种似薄荷又似栀子花香的气味慢慢充斥于味蕾深处,顺着喉口,散至四肢六骸,滑至心脏深处,心宁了,气顺了。
萧萧笑:“当真是神奇。”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跑堂,“打赏你的。”
跑堂自是弯腰作谢:“客官若是喜欢,不妨常来。”
台上,说书老人已是说完风莫问短暂亦辉煌的盟主生涯,对于风莫问的离奇失踪,七盟中人的不忘寻找,也只是话锋陡转,说道:十年生死,十载追寻,回首处,空茫茫。
说完,便捻须笑道:各位听客,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潇湘阁喝茶的听客们,意犹未尽,纷纷散去,相熟者,彼此约好明日再来之期。
萧萧倒是没走,悠悠的捧着茶盏品茶,棱唇微扬,心想:虽说是乱世,在这繁华小镇,言论自由度倒是不让标榜公民言论自由的21世纪,连这小小一间茶肆说书老儿,都能于白日里堂而皇之说这江湖事,评这江湖顶尖人物。
萧萧扬手,唤来跑堂,明知故问道:“小二哥,这下联,怎是空着?”
跑堂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此上联是白老先生年前所作,只待有缘者填其下联。”跑堂伸手指了指台上喝茶润喉的说书老人,“喏,白老先生就是说书先生。”
“这茶客是来来往往,其中不乏文人雅士,难道,没一人能填对?”
跑堂摇头:“填对子的人,是很多,可惜,没一个能入白老先生的眼。”
萧萧慵懒靠在椅背上,五指微蜷,轻扣桌面:“说书,说那十代七盟书,阴晴圆满。”
说书老人已然起身,手拄盲杖,返身,入了内室。
跑堂满面惋惜:“看来,白老先生亦是不满意。”
萧萧淡笑,漫不经心道:“无妨的,至少,茶是好茶,小二哥,烦你再上一壶茶来。”
待萧萧喝完第二壶茶水,青衣女子从内室走了出来,在萧萧身前福了一福:“爷爷有请——”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此人,看穿着打扮无异于男子,再看眉眼,又是像极了女子,“这位客官入内叙谈。”
萧萧笑了笑,起身:“有劳这位姐姐在前引路。”
青布帘子挑起,青衣女子在帘外站定,细声道:“爷爷,客人到了。”
“请客人进来。”
萧萧所在袖内的手,按了按袖珍手枪,应声抬脚入内,帘子随之放下,亦是听到门轴关闭的转动声。
只是抬眉的瞬间,一道身影如疾风一般从萧萧身侧昏暗处袭来,萧萧的咽喉已然被五指给锁住,窒息的感觉漫天席地朝萧萧涌来,萧萧只觉头脑严重缺氧,昏沉亦钝痛。
“你不懂武?”虽是问句,语气没有疑问,是十足肯定的结论。
萧萧听出是说书老人的声音,粗哑着嗓子,艰难回道:“一定、肯定以及确定,我不懂武。可以,放开我了吗?”
说书老人缓缓松开萧萧,萧萧袖中紧握手枪的手亦是松开,揉着喉咙,咳嗽了两三声,慢慢回头,看说书老人,花白胡须依旧,满面如沟壑皱纹依然,除了,那双原是无光的眼睛,此时正精锐无比的扫视萧萧。
四目相对,萧萧淡定自若,笑:“一定、肯定以及确定的事,还有一样,你,亦非瞎子。”
说书老人眸光在萧萧眼眉之间,以及那抹朱红棱花记上游移,手中盲杖迅捷拂过,挑起萧萧面上纱巾,萧萧一张疤颜,赫赫现于说书老人眼前。
一瞧之下,说书老人竟是后退三四步,半响,问萧萧:“你是何人?所谓何来?”
“萧萧,女,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现年十九岁。”
“我来,因为好奇风莫问其人。至于为何好奇风莫问其人,因为,我惹上了五郡郡上紫魅蓝,而紫魅蓝,对风莫问颇多忌惮。我若是寻得风莫问庇佑,何愁紫魅蓝刁难?”
“我的回答,算不算具体?”
“当然了,身逢乱世,人心不古,你可以选择不信我所言。”
萧萧简短说完,盈盈含笑,看着那个说书老人。
说书老人脸色竟是和缓,问萧萧:“这些疤……”
“碎片划伤,因未曾及时处理,适逢雨水沾湿伤口,致使发炎,久而久之,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为何不医治?”
萧萧笑,反问:“我为何要医治?我庆幸这副疤颜还来不及。”
说书老人沉默,半响,点头:“如此也好,否则,依你这眼眉唇鼻,只怕是……”说书老人话音一转,问,“为何不是阴晴圆缺?”
“阴转晴,所求成真,希求圆满,难道,不是你心底所求吗?”
“你如何看出?”
“你极力克制的颤音,还有你那微微颤抖的喉结。”
“你很敏锐。”说书老人抱拳,“小老儿佩服!小老儿既是与姑娘相遇,自是有缘人,既是有缘人,姑娘有问,小老儿自是不相掩瞒。”
“谢谢!”萧萧点头,“风莫问,是死,还是活?”
小老儿面有怅惘,摇头:“谁也不知。”
“当今之世,除了风莫问,谁还能与紫魅蓝相抗衡?”
小老儿想了想,道:“与紫魅蓝抗衡者,舍风莫问,当真是难挑第二人。不过,姑娘若是有心避难,何如,去往伽蓝寺?寺中好手如云,出家人亦是佛法无边,慈心为善,自是可保姑娘一世无虞。”
身中“天涯亦咫尺”之毒,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萧萧摇了摇头,看来,对付紫魅蓝,只能另想它法了。
萧萧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递给说书老人:“谢了!后会有期!”说着,捡起地上面纱,围住脸颊,向外走去。
“姑娘!”说书老人喊住萧萧,“小老儿姓白,人称白瞎子,姑娘他日若想听小老儿说书,不妨多来潇湘阁。”
萧萧点了点头。
出了潇湘阁,日头已然西斜,萧萧跨上青骢小马,扬鞭奔西而去,希望紫魅蓝多在方才钓上的美人儿榻上滚个几遍,也好让她赶在日落前到达五里亭,不至于引起紫魅蓝的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