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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萧萧入镇找客栈,茫茫夜空已是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春夜的风倏然狂骤,吹得道旁树木簌簌作响。

萧萧拍了拍走得酸疼的双腿,低咒一声,咒眼前这鬼天气,也咒那风流快活的紫魅蓝,更咒那跑得不见踪迹的青骢小马。心里寻思着,这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来了,还是先找个避雨的地儿,凑合着过完这一晚吧。先前一路扬鞭策马,赶着要在日落前到达五里亭,倒是忽略了沿途观察。恰在此时,天际闪过一抹明亮的闪电,无须细小夜明珠的光,萧萧已然瞧见两三百米开外有座庙宇。

萧萧心里大喜,提起酸疼双腿,朝那庙宇狂奔而去。

近了!又近了!还有一百米,五十米……

好,还有二十五米。

萧萧深吸口气,做最后的冲刺。心里暗自微叹,当年因垂涎校运动会田径冠军可得奖金叁千元而苦练跑步,练出来的跑步特长,没成想,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眼看着,只剩下二十步的距离了,倾盆大雨骤然而来,豆大的雨滴,很急,也很猛,打在萧萧身上,很疼。

萧萧伸手将斗笠拉低,作势狂冲入内,谁知,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绊住,煞不住冲力,整个人向前倾去,斗笠滚落,覆面纱巾被风吹走,眼见着就要跌倒在地。

一双手,柔韧的劲道,温和的热度,握住萧萧冷而滑的右手手腕,只是轻轻的一握,已然稳住萧萧的身形。

在稳住萧萧身形的刹那,那双手,松开了萧萧的手腕。

未待萧萧抬头,宽大的斗笠,已是戴在萧萧头上,亦是挡去扑面的雨水。

萧萧眼睛眨了眨,寻思,莫非,自己于着庙门外,碰到了古代活雷锋——普渡众生的高僧来着!?

一件宽大披风,覆在萧萧单薄亦冷湿的春衫外。

萧萧不可思议的眨了又眨双眸,低头,去看那披风,依稀瞧得见的颜色,藏灰的灰,很土很老的颜色。

风声如鹤唳,雨势不减,愈来愈猛烈,萧萧不由打了个寒颤,伸手,拉紧身上披风,抬脚跨上台阶,立于宽檐下,回头,隔着春夜的雨雾,对几步开外,模糊的身影道:“喂,你不进来吗?”

唯有风声雨声穿耳而过。

萧萧提高嗓音:“喂,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依旧不见那人的回声。

萧萧摇了摇头,转身,左手举夜明珠,右手去推虚掩的庙门:“那你继续沐这天然浴吧。我可是要进去避雨了。”体内寒意升腾,牙齿开始打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啊——鳅——”

门被缓缓推开,萧萧却是愕然止步。

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是新鲜血液的腥味。

门内,是一道不短不长的抄手长廊,廊下庙灯闪闪灭灭,映出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是沙弥僧人装扮,武器零落,肢体散落,惨不忍睹,血流成河。

萧萧只觉恶心难忍,忍了忍,没能忍住,弯腰狂呕吐,直到吐空了胃里苦汁,回头,依稀见那人蹲在雨雾中。

萧萧慢着步子走进雨中,一步一步,走近去,在那人身后停下,微垂的眸内,水雾弥散,湿漉青灰僧袍下的背影,青灰布缎束淡银长发,水珠顺着发端,一滴又一滴,滴落在后背上,划出优美的背弧。

萧萧笑了出声,眼眉微挑:“无心——”

无心站直身子,回身,低头,去看这身材单薄亦娇小的少年郎:“你识得贫僧?”

萧萧取了斗笠,仰脸,雨水冲刷巴掌大的疤颜,额间那抹朱红棱花记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双眸明亮,灿若星辰,唇角挑起戏虐笑意,低低缓缓的,道:“一者,眸深如海,鼻若悬胆,剑眉如刀,横扫如鬓,淡笑若仙,如此上等容色,上等气质,只需见过一面,自是铭记难忘。二者,古往今来,相貌不俗的僧人不稀奇,气质高雅的僧人亦非绝迹,带发修行的僧人不稀奇,年纪轻轻便是得道高僧的僧人并非你一人,亦是算不得稀奇,这种种的不稀奇若是放在一人身上,要不显得稀奇都难,不是吗?”

大雨滂沱,无心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郎,疤颜赫赫,唇若菱花,面色含笑,笑不及眸底深处。

这双眸子,清冷淡漠,闪烁种种难亲近与不屈服,以及难驯服。

只是,除去眸中寒意,为何有种似曾相识感。

这双眸子——

大雨滂沱,无心耳边,有声音恍惚飘过:

“心儿,记得,要忘记啊!”

“忘记了,才会幸福啊!”

无心微凝心神,淡然相问:“你是谁?”

“过路人罢了!一年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萧萧伸手,指庙宇内,“怎那么多死人?”

萧萧觉得头有些发昏,想着,许是被雨水淋的。

手腕,猛然被无心给握住,修长的指腹,温润的暖意,顺着萧萧的细细脉搏四处蔓延。

“天下第一毒庄庄主,你可是识得?”

萧萧感觉胸中有数条虫子在蠕动,异常麻痒亦难受,紫魅蓝的声音,丝丝入耳而来:

“无颜,到本郡这里来!”

“无颜,你过来——”

“无颜,来潇湘阁——”

“潇湘阁——”

紫魅蓝的嗓音,如同催命符,萧萧只觉胸闷脑涨,人也好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如被一根线操控的傀儡一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了无心,直挺挺的,走进大雨中,嘴里呢喃:“潇湘阁——潇湘阁——”

走了两三步,一抹闪电闪过,萧萧的意识有短暂的清醒。

天涯亦咫尺的毒效,萧萧由此得以见识。

萧萧双手紧握,指甲掐进掌心,回头:“无心,我求你,打昏我。快——”

无心身形不见动。

萧萧皱眉,她不知道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理智与清醒意识,这片刻的清醒,于她,太过宝贵,她必须分秒必争:“无心,你不是得道高僧吗?无边佛法不是宣扬普渡众生吗?那么,我不是众生中的一员吗?”

“无心,你难道要,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无心,求你,打昏我,快点!”

并非无心有意见死不救,而是,无心亦是陷入一种迷茫中,恍惚,又是听到那柔和的女声,温婉的,说:“心儿,我求你,离开我。快——离开我——”

体内,好似猝生了几百条虫子,在四肢六骸游移,萧萧贝齿咬破嘴唇:“好,无心,我拿我的命,来赌你的仁慈心。”说着,萧萧伸手取下发间银簪子,朝自己心口就要刺去。

“住手!”身影伴着低喝声而来。

萧萧唇角浮上得意的笑,在身子落入无心怀里之际,启唇,央求:“无心,救我!”

她真的,不想死!

无心的手指,点过萧萧几大穴道,萧萧双眼慢慢的闭上,陷入并不踏实的昏睡中,唇边有血渍溢出,顺着下巴,和着雨水,滴在无心青灰色僧袍内。

无心抱起萧萧,提足,跃过庙宇高墙,奔庙内厢房而去。

无心将怀里潺弱娇小的少年轻放于榻上,手心碰触之处,是感受得到的极度冰冷,寒彻骨髓的冰冷。

因之淋雨,轻薄春衫湿寒。

无心双手轻扣萧萧双肩,掌心酝出温煦真气,只是瞬间,烘干了萧萧一身的雨湿,春衫干了,发丝亦是干软松散,不再粘糊于颊侧,顺着脸颊滑落,披散于枕畔。

春衫是可以如斯轻易的变湿寒为干爽。

只是,少年体内这入骨冰寒,怕是只得他独自捱过去了……

庙外,无心稳住少年身形的那个瞬间,指腹搭在少年脉搏处,已然知悉,少年身中当世三绝之最——天涯亦咫尺之毒。

木兰寺,于一夕之间,遭逢灭顶之灾,上至八旬住持,下至八岁小沙弥,惨遭杀害,无一生还。

无心剑眉微凝,他终是晚来一步。

从庙中遗失的刀剑来看,刀剑源自楚韵皇室,而住持亦是命丧楚韵皇室密不外传剑术“独霸九天”的最后一招“九问”之下。

雷电交加,雨水打在窗台上,淅淅沥沥,急促如阵鼓。

夜风吹开虚掩的厢门,席卷了汹涌暴雨,扑门而来。

无心起身,关紧被风吹开的厢门,又关好小窗,挑亮烛火,将烛台移至床榻边。

少年眉心的寒气袅袅成烟,于半空中,凝结成了霜,弥漫了一室的阴冷与寒湿。

明亮烛火,在袅袅寒气中,灯火如豆,明灭不定,映着少年寒玉一般的纤巧疤颜,恍恍惚惚,亦真亦假,非真非假。

指腹搭在少年脉搏上,脉象较先前,显得更为凶烈,他虽是封住少年周身几处大穴,让少年暂时陷入昏睡,却是无法阻挡施毒者于千里之外施展催魂术,催发天涯亦咫尺毒效,以此侵蚀并控制少年的意识,一切,还得看少年的意志力了,若是意志力薄弱者,纵使陷入昏睡,亦是状如行尸走肉,寻施毒者而去。

无心一双深眸,掠过少年眉心升腾不绝的缕缕寒气,扫过少年紧咬唇角的牙关,但见一缕血丝顺着少年牙关逶迤而过下巴,顺着纤细脖颈,泅入细麻枕巾。无心掀开薄裘一角,乍见少年纵使于昏睡中,依然攥紧的双拳,有殷红的液体顺着少年五指缝缝隙溢出。

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与毒效对抗。

无心温雅双眸深处闪过种种思量,小小年纪,如此承担苦楚,如此能够隐忍,当真是难得。

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与青灯古佛相伴十年,长伴方丈师父左右参禅悟道的无心。

以着轻巧柔韧的力道,掰开少年紧攥成拳的手指,手指指尖深入掌心,点点血渍,殷红如花。少年的手,下意识的握紧无心的手,唇畔,竟是溢出清浅笑声。

“紫……紫魅蓝,你……你这个……猫娘养的……,你以为……我是不敢见你么?……我傻么?……逃了你……谁为我解毒?……我不怕见你……我只怕……老天爷无眼……又是雷……又是雨……即便闪电不劈死我……保不准风寒致死……你若是有种,……何不来寻我……”

“紫……魅蓝,我……我说过……”嗓音停歇,许久,是几近咬牙切齿的深恨,一字一句,清晰道,“有朝一日,你必死无疑,死在我萧萧眼前。我萧萧亦是要你,千百倍偿还我所受种种苦楚。”

“紫魅蓝,我发誓!”

萧——萧——

无心摇头,将两团棉絮,塞于萧萧掌心。

昏睡中的萧萧,犹在与毒效苦苦抗争的萧萧,恍恍惚惚,耳畔传来箫声,似曾听闻的曲子,仿若置身于檀香缭绕的大殿中,面朝佛祖,经语梵唱,不绝于耳。

是谁的声音,低低缓缓,平和温雅,伴着箫声送入耳际:

“凡尘种种欲望苦,源由爱、恨、痴、念而生,恨海无垠,苦海无边。小施主心执恨念,何尝不是饱受恨之苦楚。”

“小施主,得之失,亦失之得。”

“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天地广阔,自在自乐。”

纵使昏睡,萧萧对那说教之词,亦是心生不屑,只是,那嗓音,那曲子,听着听着,竟是稳了神,安了心,驱散了紫魅蓝的催魂音。

箫声中,萧萧紧握棉絮的手,慢慢的松开。

暴雨一夜未得间歇。

箫声缈缈,伴着雨声,一夜不曾停歇。

及至天光微白,雨势小了,化作绵绵密密的细雨,润物无声。

晨光大白,榻上昏睡的少年,眉心寒烟渐至稀薄,直至虚无。

无心停了吹箫,拉过少年的手腕,温润指腹轻搭少年凉滑脉搏,脉象转稳趋平,也该是为少年解穴的时候了。

无心食指疾转,拂过少年周身几处大穴。

许是箫声停歇,少年眉心闪过一丝不满,唇间溢出呢软咕哝声,被无心握住的手腕,亦是不安份的转动着,摸索着,细细的手指,扯住了无心的宽大僧袍袖口,复又握住了无心袖袋内银箫的一端,扯紧,握牢,少年的眉心舒展开来,叹息似的满足声从少年唇畔溢出,疤颜迎着一缕晨光,蹭着麻木枕巾,犹自安稳睡去。

无心维持着侧身为少年把脉的动作,许久不见动,长久盯着少年那扯袖袍、握银箫的细弱手指,眸深如泓,好似有一只手,不经意的,打开了意念深处的一把锁,有琐碎残缺的片段浮过眼帘:

红莲灯罗纱帐,五六岁孩童自噩梦惊醒,亦是惊动塌边背灯静坐之人:“心儿,别怕,只是梦。”

孩童默然不语,伸出锦被下的小手,左手扯紧塌边人的素色水袖,塌边人轻笑,将一管银箫放在孩童右手:“心儿,银箫在,姑姑即在。”

银箫在手,丝绸的布料紧握在掌心,孩童缓缓闭上双眸,安然入眠。

屋外,檐下,水滴青石。

“滴——”

无心眸中迷茫,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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