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醒来,已是日上正午,灿亮阳光透过薄纱小窗,射在萧萧眼睑上,萧萧眼睁了一半,但觉阳光刺眼,又闭上了眼。
萧萧眯着眼,微觉疑惑,将昨晚种种想了个遍,那种意识被紫魅蓝控制,全身如万千虫咬的折磨,当真是不好受,咬紧牙关,努力求生的经历,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现在,除了唇角破了,隐隐的疼痛,还有掌心,微微的疼,萧萧只觉思绪清澈,身体通泰,血流畅通,没有丝毫不舒服之感。
是了,那箫声,回旋耳畔一夜的箫声——
萧萧一骨碌坐了起来,抬头四顾,简陋的厢房,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有木鱼。看样子,定是身处寺庙了。
无心呢!?
无心去了哪里!?
萧萧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双掌掌心显然被无心包扎处理过,细细的缠绕了纱布。当真是出家之人,慈悲为怀。
萧萧的视线,停在自己的双手上,右手,犹自握着一件僧袍的袖子,青灰的灰,微嗅鼻翼,是淡淡的檀香味,甚是安神。左手,一管银色长箫在手,长箫两端,各雕一朵莲花,古朴亦不失典雅,银光灼灼。
萧萧瞧着瞧着,笑意沿着唇角扩散。
将僧袍披在身上,长箫入袖,又习惯性的摸了摸袖袋内深藏的袖珍手枪,再摸了摸头上发簪,这才起身,推门而出。
宽檐雨水,滴滴答答,击打廊下青石。
暴雨过后,阳光是透彻的明亮,春风亦是拂面的清爽,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萧萧站在廊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天地如此清明,而她萧萧,依然活着,必将活得更好,生活,几多美好。
沿着长廊,缓缓前行,推开一扇又一扇厢房的门,不见无心其人,但见厢房内,随处可见倒地的桌椅、劈成木柴的床塌,以及那破败的纱窗。
萧萧心底了然,此处定是昨晚要避雨的庙宇了。而无心,想来,不是埋尸体,便是在为死者念经超脱亡魂了。
走过长廊尽头,穿过两三进小小佛堂,是宽广的庭院,院子中央,一株参天木兰树郁郁葱葱,枝叶蓬散如一把巨大无比的伞,一看便知,年代久远,堪称古木。
隔着古木,萧萧看见了无心,背对她而立,银发纷纷,飘飞于春风中,一身月白中衣猎猎如风。任谁看,只觉飘逸似神仙中人,谁会相信,眼前人,的的确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出家人,和尚是也!?萧萧低头去看自身披着的僧袍,倒是自己,这副模样,活脱脱寺庙内未曾剃度的小沙弥,萧萧但觉好笑,眉眼舒展,身依古木树干,双臂环胸,姿势闲散,作袖手旁观状。
无心已然回头,问萧萧:“怕疼么?”
萧萧二话不说,爽快无比道:“怕,怕疼也怕死。”透过无心转身的缝隙,瞧见一座新坟,一块碑石,上刻行云游龙新字,萧萧悠着调子,一字一句,念道,“木——兰——寺——四——百——八——十——僧——众——之——墓——”四百八十僧众,那么多断胳膊、断腿的,若是收拾起来,也须得不少时辰,这种劳力费时又不吉利的收敛尸身活计,也亏得只有无心这种人会去做。
无心站在萧萧身前,修长俊逸的身姿,挡去萧萧头顶阳光,想说什么,看了看萧萧略显苍白的脸色,噎回到了舌尖的话,温声道:“小施主欲往何处?”
萧萧仰高脸颊,问无心:“你有事需要我帮忙?”
无心微愣,这个少年郎,实是机敏过人。
萧萧倒是耸肩笑了笑,无所谓的表情:“你无须惊奇,我是商人,自是懂得凡事察言观色的妙处。只是,我很好奇,有什么事,是我这手无缚鸡之力后生能帮上您这——”萧萧顿了顿,问无心,“你应该不是这木兰寺内一员吧?”
“贫僧无心,伽蓝寺方丈膝下关门弟子。”
伽——蓝——寺——
潇湘阁说书的白瞎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与紫魅蓝抗衡者,舍风莫问其谁?若是避难,好手如云的伽蓝寺倒是好去处。
萧萧眉眼笑意猝然加深,抬眼看天,今日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原来是据说好手如云,以普渡佛法,解救众生为己任的伽蓝寺高僧啊!失敬!失敬!”萧萧一揖到底,笑盈盈道,“在下更是不解了,以无心师父的功力修为,区区在下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呢?不过呢,只要是在下能帮忙之处,在下自当义不容辞。”
“说到底,无心师父亦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不是?”
无心看着眼前少年笑得过分殷勤的一张疤颜,纵使内心微生警惕,面上亦是温雅含笑,道:“请小施主随贫僧来。”
萧萧跟在无心身后,泥泞石板,逶迤了一路无心鞋底脚印,萧萧看着看着,兴起少有的孩子心性,将自己的鞋底印上无心的脚印,大大的脚印,完完全全包裹住自己的脚印,萧萧跳着脚步一个一个的踩,大的脚印,印上小小的脚印。
萧萧踩得兴起,寸许疤颜露出深深的笑,几许顽皮,几许灿烂,迥然于寻常清冷讽刺狂肆的笑,在阳光下,轻灵亦鲜活,恰如邻家顽皮少年。
无心腿长,步子也跨得大,萧萧不免跳得气喘吁吁起来,鼻翼亦是沁出了细汗。
走在前头的无心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原是想说,小施主可是走累了。
身披无心宽大僧袍的萧萧,那顽皮轻灵灿烂的笑,以及那鼻翼点点细汗,还有那,周身散发出的怡然与自乐,就这样,在正午的灿阳下,避无可避,映入无心深邃眸底。
萧萧低头正玩得兴起,不想无心会突然停下脚步,又一声不响站在那里,亦是避无可避,身子直直的撞进无心怀里,鼻子被撞得生疼生疼,萧萧不免摸着鼻子抱怨:“你是想撞断我的鼻梁吗?”
但是,他身上的气息,怎是那么好闻?
收尸了半日,身上没有一丁点尸体的臭味与血腥味,有的,是清雅干爽的味道,杂着淡淡的檀香,这让萧萧忆起了幼年时,寂黑的冬夜,被母亲责骂踢打后,挺着脊背走近小小的室内,锁上门,摸黑爬上小床,身子蜷缩在被褥间,狠狠的吸着鼻子,被褥内,是冬阳的味道,那么暖和,那么舒心,伴她走过了漫长的童年。
萧萧不由自主的,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呼吸了好几口。
她萧萧向来懂得为自己打算又争取,所以,这个有着冬阳气息的男子,这个来自伽蓝寺,能吹一口安心凝神好箫帮她对抗紫魅蓝的无心,她萧萧是赖定了。
无心带着歉意拉开萧萧,见萧萧揉着鼻子,眼睛微微的红,莫非,真是撞伤了少年的鼻梁!?无心忙弯腰,去挪萧萧的手,作势要看看萧萧的鼻子。
萧萧摇头,退后几步,露出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头,道:“不碍的,只得怨我笨,反应不够灵敏。”
一句话,更是激起无心的愧疚。
萧萧复道:“真是不碍,你无须自责。”萧萧望着无心,自嘲的笑,“何况,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比起紫魅蓝欺负我不懂武,先是将我毁容,后又逼我服下那见鬼的天涯亦咫尺之毒,这点疼,当真是不足一提的。”
“这些疤,是紫魅蓝所留?”
很显然,无心记不得那年的一场大雨,亦是记不得曾经将自己斗笠取下,送给一个疤颜女孩遮面。萧萧笑,那倒也是的,那时的自己,一身奇服异装,头发也没今日这般的长,何况,自己在无心面前,一直做男装打扮,嗓音也是刻意的压低,无心哪里会想到先前那一面之缘啊。
正因为此,萧萧也便肆无忌惮,开始充分利用出家人的慈悲心,博取无心的信任,依靠无心这棵大树好求得无虞。
萧萧淡淡的笑:“是啊,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
“小施主一介商人,何故惹上五郡郡上这等人物?”
“商人嘛,总也免不得贪财的毛病,这不,一不小心,贪错了人,贪到了紫魅蓝的头上来,等懊悔时,便已经晚了,与紫魅蓝的梁子,也就这般结下来了。”
“幸好在下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然则,还不因在下这一贪念,连累家人啊,如若那样,在下即便死一万次,亦是无颜对家人。”
萧萧叹息:“天大地大,何处焉是我容身之所?”
廖寥几句,有真也有假,真假亦难辨。
不管真与假,疤颜赫然,少年体内的毒,亦是真实的存在,少年对紫魅蓝的恨,更是早已显明。
无心发现,这个少年,不管是疼着,还是伤心着,亦或是这般叹息着,总也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微笑,轻轻扯起唇角,总也泛着调侃与冷嘲,清冷亦是薄凉。
好似,这才是少年该有的表情,固有的气质,方才,那阳光下,顽皮轻灵的笑,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萧萧仰起脸颊,道:“无心师父,我不想死,所以,我必须努力活着,于这乱世,寻得容身之所。您懂吗?”
“无心师父,您既是遇上我,便是佛祖要您来解救我于苦海。所以,您不会袖手旁观,任我被紫魅蓝残害,是吗?”
无心沉默,许久,道:“小施主体内之毒,为当世三绝之最,在下不是不救,只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此毒,除紫魅蓝,天下无人能解。”萧萧道,“我不是要您为我解毒,亦非要你为我除去这满脸伤疤,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唯一能够依靠之人,只有自己。”
萧萧走近无心:“我只是暂时需要您的庇护,需要您,在我毒效发作之时,将我打昏,在我与毒效抗争时,能守在我身边,为我吹箫,需要您,教我绝世逃命轻功。待我学会轻功,我自会不再赖着您。”
无心明白少年的打算,待少年学会轻功之日,便是少年找紫魅蓝报复,寻求解药的开始。
他是可以教少年绝世逃命轻功,但是,慈悲心性使然,他更想做的,是点化少年这颗如石执拗之心。
只是,他此次自云山之巅而来,是肩负了方丈师父密令,关乎三国五郡七盟存亡,关系天下苍生,凶险难测。少年跟着他,未必求得安稳。
“您不肯?”
无心想了想,道:“小施主随着贫僧,必是一路江湖风雨,风刀霜剑。”
萧萧闻言,狂肆大笑:“我不怕,只要不是紫魅蓝,寻常武林人士,伤不了我。”这个世上,对待一些人,除了武力,还有智力,智力不行,她萧萧还有手枪,瑞士军刀,石灰粉。
无心只当萧萧是初生牛犊,想了想,默然相许。
萧萧拊掌大笑,道:“无心师父,这下可是说定了,这江湖风雨路,多个人,总也是多个伴。”为表诚意,萧萧忙道,“无心师父不是有事需要萧萧帮忙吗?那还等什么呢?赶紧吧,萧萧能帮上忙的,一定帮。”说着,小步走过去,拉住无心的手,就朝前走去。
小小的手,较寻常人偏低的体温,拉着无心的大手。
甚是诡异的不协调。
鉴于先前撞疼了萧萧的鼻梁,看着萧萧犹自红红的鼻头,无心倒也没什么异议,由着萧萧手拉手,小着步子跟在一边。
庙门外,萧萧这才清楚,无心所谓需要她萧萧帮忙,很简单,需要她萧萧的一碗血。
因为,据无心所言,木兰寺僧人,从身体致命伤来看,确是出自楚韵皇室密不外传剑术。但是,木兰寺僧人在惨遭剑术杀害之前,已然中毒,而这种毒,深入木兰寺地表三尺,若不及早解此毒,只怕,亦会祸及后来入住者。
此毒,来自五郡天下第一毒庄,而萧萧因身中当世三绝之最——天涯亦咫尺,体内血液,可解天下第一毒庄寻常百毒。
萧萧闻言,颇觉得十二分的讽刺,自己深受天涯亦咫尺之苦,除了紫魅蓝,无人能为自己解毒,却也因为自己中了此毒,体内血液倒是成了另外一些中毒者的福音。
一碗血呢!?那可需要多少天,才能养回来,补回来啊。
萧萧直觉想说,只要不是你无心中毒,管那些后来人干什么?当真是吃饱了撑的。你要解毒,你自己想办法解去,别让我萧萧献那么一大碗鲜血出去就是。
萧萧隐忍住,毕竟,她萧萧还得依靠无心求得平安的。献一碗血出去,卖无心一个天大的人情,也算是划算。
于是,向来是只进不出,只贪便宜不吃亏的萧萧,卷起袖子,露出细弱手臂,咬牙,对无心道:“取碗和刀子来。”
无心看着萧萧的小胳膊,手握明晃晃的刀,倒是心生不忍,难以下手。
萧萧翻了翻白眼:“我说无心师父,你举着这明晃晃的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又迟迟不肯下手,不是更让我胆战心惊,两腿发抖?”简直就是变相至极的精神折磨。
无心也知道这个理,尽管事先也封住了萧萧的痛穴,只是,真的是难以下得手去。
最后,萧萧实在是受不了这等漫长的精神折磨,取过无心手里的刀,将左手胳膊搁在碗口上,刀刃抵住皮肉,牙一咬,眼一闭。
“等等——”
“又怎么了?”萧萧睁开眼睛,朝无心无力的翻白眼。
“还是左手臂吧。”
萧萧一想,可不是这理?右手还要拿筷子夹菜吃饭呢。
其实,萧萧刀子下去,真是没感觉到多大疼痛,主要是因为无心又是点穴,又是药丸的,前期准备工作,与后续护理工作,做得太好了。
尽管无心顾虑萧萧失了一碗血,要萧萧先自在厢房内歇息,他去消了毒就回。萧萧还是托着裹了纱布的左手臂,蹒跚两腿,脚步虚浮无力的,屁颠颠跟在无心身后,全程跟踪了无心的消毒全过程。
萧萧的理由是:“那一碗血,可是她萧萧的一腔鲜血,流之实在是不易,万一无心偷着喝了一小口,或是洒掉一丁滴,她萧萧也会心疼死,所以,要全程跟踪,亲眼所见,这每一滴血,都用在了刀刃上。”
其实,萧萧是想着,趁着现下跟在无心这老江湖身边的机会,多看多学,日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江湖这档子事,也能应对一二,不至于跟着江湖盲流似的,一下海,淹个半死。
许是萧萧那一大碗献出去的大大人情,无心看萧萧的眼神,深邃中多了一抹纵容,温雅平和的笑,也平添了几许亲近,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孩子——”
就这般,萧萧在无心心目中,平步青云,从“小施主”,上升为了“你这孩子”。
那种笑,那种语气,怜惜又亲近,纵容又温和。
萧萧右手托着左手胳膊,只觉这一大碗血,真是值了,大大的值了。
萧萧也便打蛇随棍上,对无心的称谓,从“无心师父”直接精简成了“师父”,对自己的谦称,也从“在下”、“区区在下”改成了“徒儿”。
无心虽觉不妥,也便随了萧萧去。
无心将萧萧的一大碗血何了井水,稀释了一大桶,薄薄的鲜红,犹带血液的温热,绕着庙墙里、外围,细细的洒了一个遍,不无细致,不无谨慎,让萧萧想起了那场空前绝后的非典病毒来。
萧萧坐在台阶上,道:“师父,您老也喝上一口吧,严防中毒。”无心若是中毒了,她萧萧可是直接受害人,损失大大的有,于是,萧萧无比乖巧的添了一句话,“师父若是觉得这桶血水不够,舍不得喝,徒儿再贡献出来一碗热血也无妨。”
无心笑,原是想说,他不会中毒。但是,一个侧头,见小小的少年,一脸期待与虔诚,修佛平和的心亦是软了下来,无心手捧一捧血水,饮入喉口,微微的腥,温温的热。
萧萧放下心来,笑得轻松。
无心心想,这孩子,其实,也是良善的。
他与她,其时,不知,这个世上,有一个词,是说,血脉相连。
待无心洒完最后一滴血水,萧萧问无心:“有没有这种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你要来这木兰寺查证一些事,所以,有人在你前面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无心点头,已然不讶异萧萧的聪慧与敏锐。
萧萧问了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下一站,你要去往何处?”萧萧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如果,再是迟去一步,难保不是重蹈木兰寺覆辙,到时,是楚韵的人刺杀也便罢了,万一又是什么天下第一毒庄的百毒,岂不是还要让她萧萧眼一闭,牙一咬,献血?
这天大的人情,卖一个给无心也就够了。
再卖个一两次,难保她萧萧不死在这流血过多上。
无心道:“凤元安国寺。”
“南凤元?”
无心点头。
萧萧倒是笑了起来,调侃道:“师父莫不是要将这三国五郡七盟的所有寺庙都走个遍?”
孰料,无心竟是点头。
“师父,以免木兰寺覆辙重蹈,我们,是不是应该即刻启程?”
无心自然是点头,收拾东西时,无心问萧萧,那管银箫去了何处。
萧萧一脸赖皮:“徒儿已经替师父保管好了,待下次师父吹箫时,徒儿再给师父。走吧,快走吧。”
无心顾虑到萧萧的身体,买了辆马车,自己充当车夫,一路朝西南而行。
一路上,萧萧还在想着,难道她师父的师父,也就是那个伽蓝寺方丈师父想弄出个什么世界和尚联盟军团来,全世界和尚团结起来,一致反抗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