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伽蓝寺,无心倒也不急着去迎方丈,只是回头看了看戒空,道:“让你陪着戒色这大半日的,也是难为你了。”
萧萧闻言,心里有些不乐意了,停下步子,问戒空:“戒空师兄,你陪着我,很为难,很不乐意吗?”
在萧萧似笑非笑的水眸注视下,戒空口是心非的说道:“没,没有,我很乐意。”
无心笑了笑,道:“戒空若是不嫌戒色顽皮,以后,自是有的是时间陪陪戒色。”走过去,牵了萧萧的手,“你随为师来,为师有话要与你说。”
两人走出老远,萧萧还不忘回头,朝戒空挥手。
戒空瞧着两人走远,若有所思。
无心带着萧萧入了寺庙偏西一间独门小屋内,萧萧四下看了看,简洁素雅的一间屋子。
萧萧一眼瞧见临窗的那张床榻,整个人很没形象的扑上去,赖在床上,再也不愿起来,干净的枕巾,漫漫的,都是那种舒服的气息,萧萧免不得满足的微呓出声。
“累了!?”无心走过来,方要拉住萧萧的手腕,却是被萧萧的手指给反握住。
“戒色,别闹了,让为师给你把脉看看。”
没有应声。
无心抬眉看去,萧萧双眼紧闭。
无心试探着,唤道:“戒色——”
许久,在无心以为萧萧真是睡着之际,方要抽离自己的手,细细的手指,再次握紧自己的手,传来萧萧低低缓缓的声音:“师父,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我在听。”
“戒色,过一段时日,为师陪你去五郡一趟,你看,如何?”
萧萧不曾睁眼,问:“去找紫魅蓝吗?”
无心点头:“是的,你体内之毒,虽说暂时被压制住,总也不是长久之法。何况……”无心缓了缓,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早日解毒,师父也早日放下心来,你自是可以顺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事。”
萧萧许久不语,许久的许久,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无心:“我知道,师父是担心,紫魅蓝若是有个万一,毒之所系,我亦是跟着完蛋。”
无心伸出左手来,摸了摸萧萧的长发,剑眉含笑:“你向来是极其聪明的孩子,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
只是,那是五郡郡上紫魅蓝,想要所取解药,谈何容易。但是,因为是无心,所以,她宁愿去相信。萧萧笑道:“我听师父的。”顿了顿,又道,“师父,去五郡之前,能陪我去趟盟都吗?”
“盟都!?”
萧萧笑了起来,就着无心手上的力气,坐起身子,免不得得意道:“师父有所不知吧,我可是盟都出名的商界少年才俊萧老板耶。”
无心顺着萧萧的话,一边低眉为萧萧把脉,一边问道:“没有坑蒙拐骗?”
“自古商人多奸诈,略施小计,也是常有的事,哪里谈得上什么坑蒙拐骗啊。”
无心接口,道:“为人在世,总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才行。”
萧萧低头,看着无心满头银白发丝,时光仿若静止,唯有手腕脉脉的温润与暖意,顺着肌肤纹理,缓缓熨染开头。
无心放下萧萧的手,转身,去了件披风,披在萧萧身上,“你血冷气弱,要多穿些衣衫保暖,回头,师父让人给你熬些莲子粥来。”
萧萧低低的喊:“师父。”
“嗯,怎么了——”余音方断,萧萧小小的身子,如一头猎狗一般,猛地扑了过来,无心不做多想,伸出手臂,去接住萧萧,一瞬间,无心的肩背,传来尖刺的疼痛,萧萧的牙齿,狠狠的,隔着僧袍,咬进无心肩背里。
无心眉心未皱,低垂眼睑,缓缓的,拍了拍萧萧纤弱的后背,打趣道:“你这孩子,天生属狗的吗?”
许久,许久,有湿润的液体,在无心脖颈处逶迤,滑凉的,点点滴滴,游走在肌肤上,无心只觉,心口的疼痛愈来愈深。
“师父,我讨厌担心另外一个人先我而死的感觉。”
“该死的感觉。”
“该死的你。”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的过,好好的活,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不想担心别人,真的不想。”
“可是,你让我担心,担心你会重伤,你会死。”
“师父,我不想要这种担心,这种为别人牵挂的感觉。”
“真的不想。”
“好,是为师不对,不该让你担心,不该让你牵挂。”无心拍抚着怀里的身子,“为师答应你,为师做你一天的师父,便不让你担心牵挂一日。”
怀里的人,久久的,没有声音。
无心小心的将怀里的身子放平在榻上,眼角有湿润的泪痕,无心伸手,擦去那些泪痕,心底,免不得泛起层层的叹息:这个倔强的孩子。
只是,为何,在听到这孩子说,担心他会重伤,担心他会死,为他牵挂时,有那样不该属于出家人的一种悸动?
无心深邃的双眸深处,闪过迷离。
榻上,小小的少年,嘀咕着:师父,待我取了解药,解了毒,我就离开,远远的,离开你,离开你了,我还是原先的那个萧萧,只为自己而活,好好赚钱,赚很多的钱……
少年翻了个身,小小的疤颜,自动枕着无心宽厚的右手掌,菱唇微翘,犹自嘀咕:这一辈子,早就说好的,不流泪,不牵挂,不动心,我不能因为是师父你,而变得不再是原先的那个我……
不能的,这绝对不能的。
……
无心听着,微微叹了口气,左手手指,摸上戒色的额角,微微的烫,看来,是急火攻心引发发烧了。无心的眼前,叠现了断崖上,戒色在乍现他的那个瞬间,那小小的疤眼,湿润的水眸,转瞬即逝的惊喜……
因为担心他,因为牵挂他,因为,以为,他死了,所以,急火攻心。
无心再次叹了口气,心想:也许,待这个孩子解了毒,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切,也便好了。
他还是伽蓝寺的无心。
而他,还是盟都的商界传奇人物萧爷。
这样也好,江湖纷扰,纵使伽蓝寺,亦是不得太平。何况,是跟了他,只怕是更多了一些无妄之灾。所以,还是赶快为这孩子解了毒,送这孩子离开吧。
无心去见方丈时,日头已然偏西,而小屋内的萧萧,依然沉睡未醒。
当回廊尽处,方丈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吱呀”一声关上,无心藏灰僧袍一角,在门扉缝隙处,一闪而逝时,一抹身影,迅捷隐遁于回廊深处。
无心隔着垂帘,于缭绕香雾中,轻唤:“师父——”
“无心呀,快进来吧,咳咳咳……”和蔼中,透着无尽苍老的喘息声,从垂帘深处低低缓缓传出。
无心怔了怔,身形飘忽,入了垂帘深处,香雾霭霭,那个老人,一身袈丧,盘膝静坐,手中佛珠,一粒又一粒,在指间游移,“嗤——”线断,佛珠散落,咕噜噜,有几粒散落于无心脚边。
无心心惊,缓缓蹲下身子,去捡拾佛珠。
方丈深喘一口气,道:“无心,罢了,别捡了!”
无心徐徐起身,瞧着眼前这位已是快要走至生命尽处的老人,十年师徒情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纵使如此,无心温雅双眸敛去太多人世俗情,只是低头,道:“徒儿失职,有负师父重托,请师父责罚。”
方丈低咳两声,道:“慧忍已是与我说了你回寺之事。”顿了顿,道,“一切自是命中定数,你无须自责。你带回的那个孩子,听你慧忍师叔说,慧根早生,又是与五郡郡上素有仇怨,你慧忍师叔有心收为弟子,你意下如何?”
“那孩子,确是聪慧,只是,并非六根清静之人,心有贪恋,亦是心存执念,青灯古佛,并不适合那孩子。”
无心想了想,倒也没再说别的,只是道:“你慧忍师叔的眼力向来不错,难得有看上眼的弟子,想来,也是不愿放弃的,一切,单看你慧忍师叔与那孩子的缘分了。”
无心垂眸,许久,道:“师父,徒儿想收那孩子为俗家弟子。”
方丈蓦然抬眸,惊愕之余,难免气息深喘,许久,喃喃的,道:“十年,已是十年,无心啊,为师带你回寺,眨眼,已是十年,十年为劫……”
“师父,徒儿收那孩子为徒,只是权宜之计,待那孩子解了体内天涯亦咫尺之毒,那孩子,自是不再逗留寺内。”无心微微抬起脸颊,深邃双眸,映着袅袅檀香,是温雅如春的笑,道,“请师父放心,徒儿的心,已然属于佛祖,纵使是劫,亦是佛祖在考验徒儿,徒儿甘之如饴。”
师徒二人,许久沉默,唯有那尊檀香深处的金佛,拈花微笑,一笑成佛。
许久,方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道:“你也知道的,塞北冷鹰教大祭司今日率五大恶人来我伽蓝寺,不过是一场姿势,示威已然踏足中原的姿势罢了,一场腥风血雨,怕是,即将掀起……”方丈叹口气,十年前的那场巅峰对决,他早已是重伤难治,能熬十年,已然是意料之外,如今,已是灯尽油枯,“这天下,这皇室,这江湖,物欲横流,野心冲天……无心,伽蓝寺的重担,为师除了交于你,还能放心交给谁?”
“师父请放心,无心知道该如何去做。”依然是深邃的眸子,温雅的笑,“过几日,待师父身子好些,无心即刻下山,以佛心,度三国当权者之心,这场恶战,只要三国不参战,百姓便是少了征战之苦,也便只是江湖事,江湖事,自有江湖人解决,与百姓,自是无关。师父无需多虑。”
方丈点了点头:“为师也只剩下你一个弟子,你知道,为师最后的希望,也解为师的苦心。”
“徒儿明白。”无心仰眸,瞧着那近在咫尺的金塑佛像,寺庙向晚的钟声,悠然响起,钟声中,无心的嗓音,在久久回绕,“弟子归来之日,定是弟子剃度,皈依佛祖之日。”
方丈终是放心:“如此,实是大好。”
“师父歇息,弟子不打扰师父了。”
“心儿——”方丈垂暮的嗓音,在无心身后响起。
无心回头。
方丈缓缓站起身子,曾经那般昂然天地的身躯,此时,不过是垂暮的老人,写尽沧桑与孱弱,只是,那双清明双眸,洞悉了世间万象:“明早,将那孩子带来,给为师瞧瞧。”
无心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