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来了!
拔出藏于与腰间的沉水匕,锋利纤薄的刀刃,平平贴着薛勇的身体,朝最薄弱的脖颈之上挥去。温润的烛光反射在刀身上反射出阴冷寒彻的精光,仿佛死神骤然睁眼爆发出的死亡之光。
眼看一击必杀,谁料情势突然反转,另一道精光如流星般猛然划过,“叮”的一声撞击在楚靖煊手中的沉水匕上,虎口一麻,他险些丢掉手里的匕首。
重新凝聚真气,准备进行第二次击杀,但比他更快的,是一把架在他脖颈上的短柄弯刀。
刀刃的锋利之气与沉水匕相差甚远,但再迟钝的刀子,要割断他的喉管,亦是轻而易举。
薛勇眼中精光闭现,隐隐透着癫狂:“皇上,你唯一的一次机会,已经被你用完了,真可惜,你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但谁让你把仅有的一次机会给浪费了呢?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生死已被他人捏在掌中,这种无力之感,令楚靖煊仿若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时候的自己,也如此刻这般彷徨无力,似乎上天给予自己什么样的命运,他便只能接受什么样的命运。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终于站在了人生的最高巅峰,但最终的结局,却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多么可笑!自己这十年来究竟做了什么?难道人生,真的是不可改变吗?
闭上眼,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明明该恐惧惊骇的时刻,他的内心,却平静得像是落入了深不见底得归墟,沉寂冷澈,波澜不兴。
终于可以去见自己的母妃,这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吧……
“啊啊啊啊啊——”一声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一只血淋淋的手掌,被一刀切下,鲜血迸溅,似腾空而起的绚丽礼花。
楚靖煊猛地睁眼,眼前的一幕令他不禁呆住。
薛勇握刀的手不知怎的,在沿着手腕的地方被齐齐斩断,那张方正精悍的脸孔因剧痛而扭曲成一团,几乎都要看不清五官。
“谁!是谁暗算老子,给老子滚出来!我……我要杀了你!”挥舞着另一只完整的手臂,薛勇似疯了一般仰头大吼。
一道黑影倏地闪过,还没等他看清,就听“嗤”的一声,仿佛针扎皮肉一样沉闷,接着,薛勇暴怒的吼叫声戛然而止,一道细长的血线在薛勇脖颈上扩散开。
楚靖煊还没来及退步——
“咚!”
薛勇那颗狰狞的人头就掉落在了楚靖煊的脚边。
一切的惊恐,在这一刻才狂涌而出,来人身手太快,快到连看都没看到,就将薛勇这个久经沙场的大将,也折损在此人手中,如果,对方想要自己的性命……
是的,他承认他害怕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这与之前与薛勇交手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来者何人?”紧紧咬着牙根,将心中莫名的恐惧压制下去,努力维持住了帝王的冷静,朝黑影所在的方向扬声道。
黑影不语,窗口投下的淡淡月色,让那抹影子显得无比深沉,远远看去,似一对正在缓缓张开的黑色翅膀。
心头骤然一跳,楚靖煊颤声道:“你……你是……是六皇弟?不,不会,六皇弟早就已经不在了,你是……是顾丞书,是不是,你是不是他?”
殿内很安静,除了自己的心跳声,楚靖煊什么也听不到。
突地,那道黑影朝前走了一步,楚靖煊想立刻转身逃开,但脚下仿佛有着千斤重,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黑影扬起手,朝他这边抛了个包裹,包裹落地散开,露出了里面的物件。
竟然是——
兵符!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给他兵符?他到底是谁,做着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他抬起头,想要问出心中疑虑,但谁料抬起头后,那道原本立在窗边的人影,却消失无踪了,一切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静谧,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望着脚边被擦得锃亮的兵符,年轻的帝王,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
夜已深,漆黑的天空仿若被一口巨锅笼罩,暗无天日。
一道黑色的影子,在静谧沉寂的巷道内急促腾挪穿梭,路上偶有经过的行人,看到那快到不可思议的影子,也只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而已。
黑色的影子一路向东,朝着城门外的方向掠去。
“今天这鬼天气,一整天都阴沉沉的,憋闷!”狠狠灌了一口烈酒,身着皮甲的守城侍卫一边抱怨着,一边提着酒壶朝城楼下走去。
“有什么好憋闷的?有酒喝就足够了!”另一名侍卫抢过酒壶,仰头将大半酒酿倒入口中。
“你这混账!俺的好久都给你喝完了!”气冲冲抢回酒壶,走在前面的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晃着手里的酒壶,气得嘴都歪了。
“唉,这有什么,下回我陪你!”后面的侍卫走上来,抬臂搭在前面那个侍卫肩上,两人一同摇摇晃晃朝着城楼下走去。
“咦?”其中一人停下,猛地回过头:“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
“瞎说,大半夜的,哪有东西给你看?”另一人不信。
“真的,我真的看到了!”
“你莫不是见鬼了?”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侍卫伸手,朝城楼外的某个方向指去:“就在那,一道黑色闪了过去,好像……好像是和人。”
“嘿,你一定是眼花了。”对方嘲笑:“老兄,你酒量不行呐,跟兄弟我比起来差远了!”
“胡说,俺酒量好得很!”
“好!这可是你说的!来来来,我们回屋去喝,在我房间榻下藏了一坛好酒,嘘……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够哥们,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说的。”
……
“唉,怎么才来啊!我等了整整两个时辰,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呢。”
城楼对面的蒿草地里,传来女子低低的埋怨声。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来,一想到你在城外等着我,我就恨不得立刻从皇城飞过来。”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一丝调侃。
女子轻轻哼了声:“嘴巴倒是越来越甜了。”
“我这都是真心话,掺不得一丝假。”
真不是这家伙从哪学得这一套,油腔滑调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不过这样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没有面具,没有伪装,一颗赤红之心,就这么捧着送到了她面前。
她踮起脚尖,伸手从折下一只长得最高的蒿草:“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结束?”他低沉磁缓的笑声传到耳边,一直蔓延到心底,令人无限动容:“哪里是结束,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她嗤的一笑,用手里的蒿草搔他的脸颊:“你在偷换概念。”
他握住她捣乱的手:“难道不是吗?离开那座牢笼,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自由的,想飞多高多远,都再也无人束缚你我。”
她突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才道:“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有能力阻挡他的人,我都已经替他处理掉了。”
“你觉得他真能做个圣贤之君?”
“能不能,可不可以,你不该问我,这一切不是你的决定么?”
她抿了抿唇,笑得有些虚浮:“如果我说,我做这个决定,全是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上呢?”为了自己可以好过,就连那些不确定的因素,也被她当成一定。说到底,江山社稷,天下安危,于她而言,终究比不过一份卑微的爱情。
“阿晚……”他抬手,抚过眼前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眼神专注而痴迷:“告诉我,你与尔枫之间,到底定下了什么契约?”
“很简单,我给她想要的,她还我想要的,等价交换而已,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她语声淡淡。
“真的吗?”他逼近她,迫视着她的双眸。
是不是真的,又有何重要?就像她刚才说的,她和尔枫之间,只不过是等价交换,她以寿命为代价换取自由,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就足够了。
不知道历代蝶谷谷主,在面对那样的选择时,会做出什么决定,这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劫难。因为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永世不得回头。
尔枫比她更明白选择的意义,与其日后悔恨,倒不如选择自己最想要的。她也曾犹豫徘徊过,但尔枫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所有的迟疑。
她说:“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智果决的人,却在那样显而易见的答案前犯了难。迈出那一步,她就能突破长久以来压抑沉重的枷锁,获得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要这么做?”那时候,尔枫眼中有一丝兴奋,一丝怜悯。
秦向晚不明白她眼中的怜悯从何而来,要说可怜,应该是自己可怜她才对吧?
“啰嗦那么多做什么,就算我后悔了,也不会来找你,你不用担心。”
尔枫轻挑唇角,嘲弄道:“我怕?我有何好怕,经历了那些绝望的不堪,我真不知道自己还会怕什么。”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斜睨秦向晚一眼:“世上之事瞬息万变,你自以为经历了无数的劫难困苦,但实际上,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你为什么会在禁地地穴?”秦向晚没有反驳,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因为我做错了选择。”尔枫回道。
“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选择吗?”似不经意问道。
她这辈子从没有在谁的脸上看到过那样悲伤的神色,但也只是一刹那,下一刻,尔枫的脸上,就只剩下冷漠:“你知道我们两个为何长得如此相像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秦向晚怔了怔,这场对峙的主导权,似乎又从自己身上回到了尔枫那里,但因为心中的好奇,她不打算夺回话语的主动权,于是顺口问:“不知道,为什么呢?”
“你身上所赋有的力量,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从我这里传承的,你懂吗?”
从她那里传承,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天方夜谭,她摇头:“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只需要听我说便可以了。不妨告诉你,像我们这种拥有操控蛊物之力的女子,每隔三百年会出现一名,我们的出生,就是为了延续这个力量,只要力量不消失,我们就能长生不老,但通常情况下,三百年之期一到,我们体内的力量就会慢慢消散,直至完结,而这个力量不会消逝,她会重新回到另一个继承者体内,如果前一个继承者能继续保有力量,她的生命也会跟着力量一同延续下去,只是人海茫茫,要找到自己的这个双重身谈何容易,更何况,就算找到了,对方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力量和寿命拱手让出。”
这个解释也太离谱了,秦向晚半信半疑:“只要我把我的力量给你,你就可以再活三百年?”
“你会这样做吗?”尔枫看着她,脸上绽出柔媚的微笑,一副等待好戏上演的样子。
“给你也无妨,只是我现在已然力量全失。”
“不,你的力量只是被压制了而已。”
“是吗?”看来尔枫果然知道该如何找回她的力量。
“话虽如此,但若是没有我的帮助,你这辈子都休想找回自己的力量。”
“我该怎么做?”
“做你最想做的。”
最想做的?没有迷茫,也没有疑惑,她想要什么,她一直都很明白。
楚越漓曾说过,希望她做一个无忧无语的普通人,过最简单淳朴的生活,现在机会就放在眼前,只需要她伸个手,便可达成夙愿。
她不在乎什么长生不老、永葆青春,虽然她猜不到尔枫从前经历过什么,但想来定是悲恸万分,那样活上几百年岂非可怜?
庆幸自己看得很清楚也很明白,地狱再华丽也是地狱,所以,她选择看起来最朴实无华的九重天堂。
望着眼前之人郑重担忧的脸庞,她扬起眼角,挑衅的一笑:“不然呢?我身上似乎没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当筹码。”
“阿晚……”他忽而拥她入怀,低低呢喃,“别再离开我了。”
离开?不,再也不会了,经历了爱恨痴缠,误会别离,九九八十一难后,世界豁然开朗,阴霾尽散。
苦难的征程已结束,此后的几十年,她每一天都要幸福快乐,直到白发苍苍,直到——
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