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醉卧云端（下）
醉酒的人从不言醉，看来他是真的醉了。醉到向我透露他的秘密，不只身负血海深仇，滴血的心上尚有看不见的伤痕。看来我真不该耍手段害他喝了这么多酒，在心头有些许歉意的时候，我不无担心为他倒上一杯浓茶。
楚天舒并不来接，却忽地拔剑出鞘，在地上舞起剑来，虽是步履蹒跚，剑舞却如行云流水，变幻无穷。衣袂飘飞处，矫若游龙，豪迈洒脱，轻灵飘逸。
平生第一回纵酒豪饮（虽是假的，闻了那酒香却心却也醉了三分），再见这楚天舒酒仙似的风骨，气贯长虹的气派，我也不免豪气干云，禁随着他舞剑的速度，朗声吟颂：
仗剑红尘已是颠，
有酒平步上青天。
游星戏斗弄日月，
醉卧云端笑人间。（1）
“好一个醉卧云端笑人间，楚兄弟，接着再来！”楚天舒蓦地发出一声狂啸。随着这声起伏，方才还柔缓的剑锋转起密集的雨点，越舞越快，令人看不出个数，只见着一团青色的光影，在室内上下回旋流串。
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等奇幻玄妙的情境，被楚天舒激起的豪情万丈里，拍案叫绝的同时，我用竹筷敲击盘子底念老李头的《将进酒》，阴阳顿挫，情绪高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诗舞酣处，真是起兴。我与楚天舒诗舞正欢，那不识实务的店小二却忽然面色惨白地撞开门，爬了进来。煞尽风景地说出一句：“两位爷，别再舞了，你们已将小店房顶上的小青瓦震裂了，厨房的杯盘碟碗撼碎了，这都是轻的，最难过的还属我们小店的老板，他突然捂着胸口大喊心疼。”
哎哟！玩到尽兴处忘了此乃公众场合，竟然把酒家老板的心脏病给闹犯了。这可是性命攸天的大事，我忙住了诗，楚天舒也罢了舞。
我让小二在前头带路，进得一间上房。只见一青衣老者，正皱了眉，捂着胸口不停地哎哟。我吩咐小二叠好双层被子放到榻上，扶那老者仰卧，并在他脚底垫上枕头。
大约过了一半袋烟的功夫，老者的面色渐渐转为红润，悠悠地叹了口气。我知他是好些了，便随小二下楼。
楚天舒似是醉得一塌胡涂，我千楚兄，万楚兄地唤，连楚坏胚都骂出来，他只是伏在桌上眯着眼，一声不吭。实在是别无他法，我只好从楚天舒的中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也没看是多少两，扔给小二说不用找了，然后艰难地架起他走出酒家。
被他又高又壮的身体压着，我才开始检讨自己今天的行为太过离谱。你说我没事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罪遭吗。我正自喃喃地骂苏灵儿是天下第一大笨蛋的时候，楚天舒忽地睁开双眼，醉眼朦胧地道：
“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奶奶的，我拖着楚天舒比猪还沉的身子，踉踉跄跄地，也不知摔了几个跟头，出了几身臭汗，终于来到楚园门外。
我狠敲了几十下院门，才有人慢慢腾腾地出来。我隐了身，正想看有人把楚天舒接扶进去就走，身后却传来忠叔的声音：“少夫人，您们终于回来了，让老奴一阵好等。”
“忠叔，你把楚天舒送回去吧！我困得要死掉了，回冷月轩去睡觉。”我筋疲力尽地打着哈欠。
“这个，少夫人，您和少爷本来就是夫妻，和少爷一起回房，这很正常。您以前不总是因为接近不了少爷而烦恼丛生吗，如今有了机会还躲，这似乎不是少夫人您现在的性格，再者老奴还要护卫家院，还是您送他去吧。”
这只“老山羊”缕着胡须，腮边的笑意在加深，想我苏灵儿当初一点都没看错，他一直都是披着山羊的老狐狸，暂时还没划规到狼类。
“那他住哪儿？”我横了忠叔一眼，没好气地道。
“从大门直接往里走，左厢上书‘卧云轩’就是。”
凝月轩，很不错的名字，说不上给哪个宠妾住着。想到此，我便不似在外面时那么尽心尽力，一会推两下，再搡两搡，该死的楚天舒竟有两次还睁着醉眼冲我笑。
我忍不住挥拳打他后背，踢他屁股，他还睁眼笑呢，看来是甘之如饴。
原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在斗不过一个臭男人的时候，满可以在他醉酒后狠命地挠他，掐他，甚至揍他，真是一个最妙不过的办法。
总算到了卧云轩中，我大咳了两声。原以为会有丫环仆妇出来迎接。走进门来却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的，只不过是一轮明月投影于轩中，却和阴天时的白昼没有什么分别。
早从大门进来的时候，我就已因精疲力竭和困倦上下眼皮打架。刚把楚坏胚放到榻上，懒洋洋地坐在又香又次的榻边给他脱掉靴子，我就闭着眼睛不想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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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自己被一股暖流包围了，好像有双健健的手臂将我裹入一个温暖的胸怀里；梦中，楚天舒身上特有的气息侵扰着我的嗅觉，依稀还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梅姨，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天舒睡不着觉。”
是楚天舒的声音！印象中他从不曾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不觉皱了皱眉，隐约感觉有些不妥；突然涌上的警觉让我蓦地瞪大眼睛，眼前的情形立马让我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