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瑞王殿下莅临鄙馆有何要事?”承络收了牙牌,依旧和他面对面坐着。
茶水微凉,承络招来秦朗续水,又示意他到外庭候着,今日不待他客。直到秦朗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密帘之后,简临才缓缓开口:“时至今日,本王便不再藏着掖着。陛下近日得异梦,不知是凶是吉,特寻异人解梦。”
话说得委婉,承络却瞬间明白了。
简氏王朝向来不拒神卜,朝堂之上也有钦天监托大,自是少不了解梦之人。只是近年来淳康帝愈发年迈,也愈发惶恐。皇子间的夺嫡之斗虽是暗流涌动,淳康帝却不是一无所知。想来唯恐钦天监也入了派系之争,淳康帝自是不敢轻信。简临瞅出了淳康帝的心思,便私下寻找为淳康帝解惑之人。只是如何不露痕迹地将人送至淳康帝身边,便又是一番功夫了。
简临灼灼的目光之下,承络却只是不动声色地饮茶。直到一杯将尽,他才缓缓放下茶盏:“既是为陛下谋事,络自当万死不辞。只是络平日只善预知,不善解梦,怕是不能胜任。”
“此言差矣。”简临摆手,“本王向来认为易经卜筮皆在看人,先生若是能体察人心,自然一切都是一样的。”
听闻此言,承络惊落了手中杯盏,俯身便拜:“草民怎敢妄图揣摩圣意?”
“罢。”简临一拂手,承络便觉无形之中一道强力将他推回座椅。他也不硬碰,只是做出一副被简临真气所触的模样,有些气喘地望着他。简临却是勾唇而笑:“承络,你我相识已久,有些事情自是不必直言。你是否能揣明圣心,我自是有数。客套话不必多言,今日便会有官榜下达,你届时揭了榜就是,你可明白?”
承络心知简临意绝,便不再言语。但见简临缓缓起身将行,承络这才躬身行礼,谦敬道:“恭送瑞王。”
挑开帘帐的瞬间,一抹阳光倾泻。承络望着那一身黑袍渐行渐远的身影,右手掌心中捏出的汗水俨然泠泠冷冷。黛色长袍掩不住他过于细狭的骨骼,被强强压下的喉头此时才得以舒展,望着被他故意摔落在地的杯盏,他低低地唤道:“秦朗。”
声音已不复先前那般少年的伪声。
“姐姐?”秦朗应声而至,手中捧着半铜盆清水。承络走至镜前,洗去了眉眼间作的修饰,属于女子的清丽容颜便清晰展现在铜镜前,眉目流转顾盼神飞间隐隐有了些先前尔虞我诈后的倦意。她向后略略退了退,抬手示意秦朗离开。在梦境中徘徊许久的回忆终于涌上心头,她倚在窗前,目光对着窗外,却是散的。
承络,落晨,秦落晨。
那是晁定十九年,秋。
淳京近郊,疏林层层落了秋夜的霜,沉闷的冷寂哑了老鸹的嗓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嘶叫着飞出了林子,扑棱棱扇落的秋叶在空中打了个转便悠悠地止在一片黟黑的土地上。
倏地,落叶颤了颤,却在一半时停住了,下一秒已被一把弹开,一只累累红痕的手挑开那片残叶,顺势轻挥,原本附在身外的草席翻卷着弹开,一位女子的身形便静躺在那方草席上。
似是感觉到土地起伏硌得骨头生疼,女子挣扎地坐起,不慎牵扯到的伤口微微渗出血丝,她勉强捂着了,忍着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借着晦明不定的月光,她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殷红的血迹沁透俨然辨不出先前的色彩,却在瞥见衣服式样时微微一愣。
这是汉服吧……
秦落晨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饶是她一向不是很懂这些,却也明白这绝对不是现代网上的那些仿制品。环顾四周,乌鹊南飞四下无人,掀开草席但见森森白骨,被耗子啃掉一块的颅骨在地上空荡荡地打了个滚,里面颤颤地爬出一只肥蛆。
恶心得她一把丢掉了已经爬上了蚂蚁的草席,草席卷了卷变软在地上,连个面都不曾翻。浑身上下的疼一阵又一阵地,教她不得使劲。
这特么是个什么鬼地方!
秦落晨不满地嘟哝着,却在话音落下之时,发觉了不对——
我特么不是已经死了么!
难不成……
秦落晨迅速翻查最近的回忆——
似是金红的羊绒地毯铺满整间屋室的大人物家里,似也是这般寒凉的季节,她一袭黑色的风衣,踏进了灯火通明的豪宅。黑皮高靴落在地毯上愣是没踩出声响,大厅里觥筹交错人群却自发地停止了杯盏的碰撞,似是只等她一人的到来。
确实也只等她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丝毫不在意,缓缓地解下脖子上薄薄的兔绒围巾,熟练而娴雅地挂上了一旁的衣帽架。她一贯是喜长下摆的风衣的,配合上一条时尚却不失神秘的腰带,这很符合她作为占卜师的气场。
那夜人声鼎沸,那夜灯火辉煌,那夜有人口若悬河,那夜有人暗藏杀机。
她避开了大人物的咸猪手,却没有避开那些人的封口刀。好容易兜兜转转地到了家门口,却在钥匙开门静电擦出时引爆了屋内早已布满的天然气。
最负盛名的年轻塔罗占卜师秦落晨就这般死在了一场天然气爆炸中,曾经得益于她的大人物为她发布了篇充满怀念与感伤的悼词,其中称赞她是他们见过的最机智最安妥最通神的占卜师,以此来掩盖他们兔死之后对猎狗举起屠刀的恶行。
她本就是大人物身边类似僚属的存在,既然嫌她知道的多,便在她反攻之前顺手扑杀了。
世事凉薄至此,即便是失血过多大脑缺氧,秦落晨也明白自己这是穿越了。
而且,是穿到了一个被扔到乱坟岗的死人身上了。
手中紧紧攥着的似是一块成色尚可的羊脂玉,不知灯光下会是怎样的光华,光是指尖细腻的触感便让她一阵没来由的心安。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太久,迈开步才知道双腿是怎样的沉重。如此之际,她只庆幸——
竟然赶上了不缠足的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