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啊,我引以为豪的爱恋,在这个时尚咖啡店里,变成了一场闹剧。1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秋季迁徙时的候鸟,因为它们总在天空中不停歇地飞,似乎将飞得很远;后来我知道,它们风尘仆仆、戴月披星,是在寻找南方,是想投进南方那温暖而湿润的风里。
生命很公平,人类也会像候鸟一样,在某个时刻启程,不断地寻觅目的地。这过程可能需要长长的时间,需要机缘,然而最需要的是勇气。谁若有刹那胆怯,或许便永远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和陆地。
你们可能觉得,这故事开始了,又会结束,像每一天都要发生的日常琐事那样平平无奇,可是,在这个故事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目的地。
——我叫徐欢欢。*“欢欢!”
“哎。”
“下礼拜培训的资料,帮你领来了。”吕雪提着两本A4纸装订的册子,闯进更衣室,朝我飞奔而来,然后分了一本,交在我手上。那册子厚厚一沓,大概足有几十张。
“这么多啊!”我惊诧地说。
“对啊,听说这次培训上面很重视的,完了还要考试。”
“考试?”我一听就把眼睛瞪圆了,“我们营业员也要考试?”
“是在这么说。”
“疯了疯了,最怕考试了,你这种卖国际大牌的考考就算了,怎么连我也要考啊!”我翻着资料,开始发牢骚。
吕雪没好气地瞄我一眼,从随身带的小化妆包里掏出镜子和唇彩,自顾自地补起妆来。她是春宜商场底楼边柜,世界顶级大牌“Dolce&Gabbana”的营业员,专柜对员工的仪表要求挺高,养成了随时补妆的习惯。
我也在春宜商场工作。
卖的牌子,跟“Dolce&Gabbana”差不多,叫“Bliss&Talent”。别看这名儿挺洋气,其实却是本市一家规模不大的服装公司设计生产的,本来还够不到入场春宜的资格,后来恰逢政府大力支持女装业,又走了点门路,才在女装区占了个小位子。
春宜商场是全国知名的高档商场,总部设在北京。
去年年末传出的消息,说北京总部的总经理,老大中的老大,将莅临本市检查。为了这事儿,今年春宜高层就没消停过,一直在抓各种营销主题、抓奢侈品大牌、抓VIP客户……紧张兮兮的。现在又要开始搞员工的规章礼仪培训。
“全国这么多春宜,老总去哪不好,无缘无故,来这干嘛啊?”我嘟囔。
“你不知道了吧。”吕雪照着镜子,挺神秘地说,“老总是来跟南嘉集团谈合作的。”
“南嘉?……就是那个卖房子做地产的?”
“当然啦,不然这边,还有第二个南嘉吗?春宜以前就跟南嘉合作过一个shoppingmall,挺顺利的,双方都很愉快,所以这次要继续合作。听说我们老总还要在斐丽酒店开招待会,请南嘉的高层呢!”她头头是道。
“斐丽酒店?”我登时想起一些往事,有点吃惊。
“是啊,五星级大酒店。”她光芒闪闪地朝我抛了个媚眼,估计脑中自动生成了一串电视剧里的豪华场景。
“这都是皮件部,你家老陈跟你说的?他去吗?”
“他不够资历啦。”吕雪遗憾地咂咂嘴,“招待会可以带家属的哦。”
“那你等着,老陈迟早要升的,下回就轮到你们了。”
吕雪和商场皮件部一个姓陈的主管关系挺暧昧,平时我老逗她。咯咯一阵笑,吕雪忽然振奋起来,把唇彩塞进包里,说:“上回跟老陈聊天,他说见过南嘉集团的总裁,是个帅哥哎!”
“真的?有多帅?帅哥总裁,不大可能吧。”
“有可能有可能,你看过报纸没?以前看到过一篇专访,说还不到40岁。”
“有老婆了吗?”
“好像结婚了……嗳,那女的真是太幸福了啦!”她忽然用港台腔淋漓尽致地发了声嗲。我推她一把,哈哈大笑。
吕雪这妞儿今年才20虚岁,高中毕业未满一年,是个十足的美女,一双眸子会嗞嗞放电,平日里作风成熟,偶尔也露一点孩子气。据她自称,前后交过五个男朋友,从开奇瑞的,到开奥迪的,均有涉猎。不过她的目标是保时捷。
当初挤进“Dolce&Gabbana”,除了奖金制度好,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认识有钱人。她讲过春宜商场一段真实的故事:曾有个年轻貌美的营业员,被富家太太直接看上,收作儿媳妇,演绎了言情小说式的佳话。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吕雪,上次托你买的钱包,千万别忘了啊。”
“知道知道,都说好几回了。放心,准帮你搞定。”
她有机会买到内部低价的“Dolce&Gabbana”钱包,老早就托她弄一个——下月我男朋友吴诚生日,今年他刚好研究生毕业,双喜临门,打算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给他。
“说好了,帮你弄钱包,你男朋友的生日聚会我要参加的哦。”她笑嘻嘻。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欢欢,你跟你男朋友,交往多久了啊?”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嗯……”我笑笑,“八年。”
小妞儿显然被我的答案震住了,万分惊诧地盯着我,老半天才惊呼道:“八年!没搞错吧,八年?八年?!”
我笑着点头。
确实,我跟男朋友吴诚,八年了。
当年在老家,是职高同学,他高一届——我们是彼此的初恋。
校园里,我和他已经是公开的情侣,按照那时的社会舆论,叫“早恋”,属于职高不良学风的典型代表。我父母都是很传统的家长,不能接受他们女儿成了“不要脸”的人,跑来学校闹过好几回。
最厉害的一回,我妈在教室里当着全班揍我,一边骂我婊【和谐】子,一边她自己哭起来。
她在我书包的夹层翻到了安全套。
我爸见我跟吴诚的关系坚不可摧,便托人调查了吴诚的家境,发现他母亲下岗,父亲是临时工,住在筒子楼里。
我妈心力交瘁地问我:“徐欢欢,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
那年我17岁,拥有青春期所有少男少女的毛病:固执、叛逆、自以为成熟、自以为透彻人生、自以为全世界都是敌人而自己是主义的殉道者。
我跟父母的关系降到冰点。
反之,父母的反对令我跟吴诚的恋情烈火烹油。
其实吴诚的课业非常不错,他是学校国际商务三班的班长,职高毕业后,居然考上了S大本科,突破我们那小破职高建校以来的历史,轰动八方。
吴诚查到高考分数当天,我红光满面地在学校里张扬一番,然后躲在厕所号啕大哭了一场。那时觉得,吴诚一走,离开他我岂能活得下去。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那年斐丽酒店来学校招实习生,我念的专业正好是“饭店管理”。
我被顺利选中了。
坐长途汽车离开家乡,来到本市的时候,大学一年级学生吴诚,跷课上车站接我。众目睽睽之下,他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说:“老婆,我们以后永远不分开。”
那种幸福的感觉,好像把全世界的女人都踩在了脚下。
老实说,我在斐丽酒店混得一般。
本市斐丽酒店,属于全球著名酒店集团,档次相当高,别的不说,光大堂一只水晶顶灯就价值十几万。前厅服务小姐个个身材高挑,盘头发,穿旗袍,涂亮闪闪的眼影,美丽夺人。不过她们骨子里很冷漠,看实习生的目光,不像服务员,倒像杀手。
酒店是个等级相当森严的地方,每个职工都穿不同的制服,只需远远瞄一眼,就能准确辨认出此人的地位。每个人都想脱掉现在的衣裳,换上更高一级的制服和胸牌。
五星级酒店人才济济,新人不受欢迎。
我在斐丽酒店的总台不咸不淡干了四年,没得到任何升迁机会,一直穿蓝色短旗袍,毋庸置疑地处于底层。
不过吴诚在大学风生水起,本科毕业后,居然一举考上了研究生。
吴诚本科将毕业那年,在一家小馆子给我过生日,请了七八个同学朋友。酒饭正酣,他摸出一个红色首饰盒,当着所有人动情地说:“老婆,这些年你辛苦了,先收着,以后给你买钻戒。”
盒中是一只精美的银戒,名牌,周大福的。
在众人起哄声中我戴上戒指,美得简直头发晕,觉得无论如何,我的选择没有错。
吴诚家境普通,为了让他安心学习,我辞掉了斐丽酒店的工作,转行在春宜商场当起营业员,每个月可以多赚500块奖金。还在城南的红太阳新村找了套小公寓,自己住着,也好让他毕业以后不至于无处栖身。
“欢欢,你跟男朋友谈了这么久,不会厌吗?”吕雪惊奇地问。
“唉,老了,不像你这么青春啊。”我开玩笑。
吕雪挽着我的手,嘻嘻哈哈闹了一阵。
换下工作服走出员工更衣室,离开春宜商场时,天已经蒙蒙黑了,但商业街的灯光无比绚烂。这条街上俊男美女目不暇接,商店LOGO张扬排列着,各种名车熠熠生辉。
“欢欢,晚上去K歌吗?”
“K歌?”
“喏,就在那边‘酷声酷响’,刚开业的,去体验下嘛。放心,有人请客。”
“不不,不会唱歌,谢了。”我摆手。
“你还真把自己当已婚妇女啊!”吕雪拉着我不放,撒娇说,“就算已婚,也要多出来玩的,知道吧,男人那玩意儿,爱贤良是伪装,爱风尘才是本质!”
我忍不住“噗”地笑了。现在的女孩子,说出来的爱情格言都一套套的。
“晚上有事,他要来我家呢。”我笑说。
“哦——”她恍然大悟,故意很暧昧地点点头。
我用挎包砸她,小妞儿蹦蹦跳跳跑开了,回头潇洒一挥手,看到她跑往停车处,熟练奔向某辆黑色别克车,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挤上一辆公交车,回家。
我住的红太阳新村,毗邻那条双向四车道马路,就叫红太阳路。公交车站在马路中段,靠近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后天已经墨黑,路灯一盏一盏地往远方蔓延。
车站里拉二胡的乞丐还在原处。
这个乞丐,住红太阳新村两年,基本已经认识了。他是个残疾人,两腿齐膝而断,一手架一个小板凳,在车站拉二胡讨钱,日出而作,风雨无阻。每天下班都会听到哀怨的曲子飘来飘去,有时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有时是《好人一生平安》。
今天他倒没演奏,只低头比划着二胡。
我顺手掏出个硬币,随随便便往他碗里一丢。
“叮”一声脆响。
那乞丐忽然站了起来,非常恭敬地欠了欠身,很高兴地道谢说:“谢谢你,小姐。”
开始没觉得什么,隔了两秒,乍然回神,登时吓得闪开三步远。定睛一看,那乞丐弯腰拈起硬币,喜滋滋地揣进兜里去了!
见我怔住,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这才发现,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另外一个健全人。而且,看清以后,发现他居然是个相当之帅的年轻男人——五官很美,合起来又有种男人的阳气;穿着皱巴巴的牛仔裤、白T恤,一双帆布鞋,朴素又潇洒。
我愣了足足半个世纪。
他满面春风地看着我,再次朝我点头致意。然后微微一笑。
心脏竟不受控制,“嗵嗵”地跳将起来,半天“咕咚”咽了口唾沫。这人的笑容有种出乎意料的和煦,使我仿佛刹那看见了一座高山,山脚是连绵不断开着花的草甸,山顶是嶙峋刚锐的山岩。我感到他说了一句话,但显然没有听清。
“什么?”良久,我问。
“小姐,你真大方。”他重复一遍,款语表扬。
“你是谁……你在这儿干嘛?”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见过。
“小姐,我是要饭的。”他表情挺郑重,语气也挺郑重。
“你,你也是要饭的?原来那个人呢?”我上下打量他,感到自己的脑子像电线一样纠结起来,差点短路。
“啊哦,想不到你认识原来那哥们儿啊。那哥们儿今天感冒发烧,去卫生院挂盐水了,托我顶他一天班。”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有点无语。
他眼光在我脸上逗留数秒,神秘地笑了,问道:“你不相信吗,小姐?”
抱着二胡,他像艺人般站着,突然舒心地笑出声来,没心没肺笑半天,说:“嗨,不相信就对了!我逗你的。”朝马路对面虚指一下:“那拉二胡讨钱的,说是影响环境,被新来的居委会大妈叫110送去收容所了,不知道过几天还回来不回来。”
“……”
见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不由涨红脸,尴尬极了,质问道:“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坐一会儿,怎么了?”
瞟了眼他手里破旧的二胡,绝对是那残疾乞丐留下来的物件。
“你在拉二胡!”
“不好意思,我不会拉二胡。”他一听重新坐回了原地,把二胡架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欲拉未拉,凄凄苦苦的样子。然后抬头正经地说:“不过我也在进行一种艺术,行为艺术。”
“……”我拔腿就走。
“神经病。”不禁在心里骂了句。
“神经病还长这么帅。”又补充骂道。2
回到家,房间黑黢黢的,吴诚还没来。这段时间为了硕士毕业论文的事儿,他天天窝学校,早出晚归,泡在图书馆和导师办公室里面。除了准备论文发表,还要打算找工作,四处拉关系,简直比美国总统还忙。他虽不好意思说,前段时间我塞给他三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时候答辩完,拿到硕士学位就好了。
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直到晚上八点半,给他打了个电话,手机彩铃响很长时间,唱完一遍歌,第二遍时才被接通。
“诚诚——”
“你好。”电话那头居然是个女声,很客气。
我不禁愣了一下。
“你找吴诚吧,他跟导师一起去吃饭了,还没回来,手机落在办公室,你过一个小时再打给他。”
晕!赶紧道谢,挂掉电话。
吴诚的导师我从没见过,但感觉,不是什么好鸟。那老头儿最喜欢蹭饭吃,手下带五个学生,经常接受学生的请客。有一回夜宵还把吴诚喝得醉醺醺的。
吴诚也挺无奈:“不请不行啊,那几个论文选题还要再商量下,我已经搞了好几个晚上了,他一句话就要改,开题报告给挑了一堆刺,还给换掉了外文资料翻译。论文是要发表的,我得求他多关照。”
我觉得,现在这社会真奇怪,大学里的潜规则,好像比我上班还多。
等了很久,看完一集黄金时段热播电视剧,又看了两节心理访谈节目。全是乱糟糟的家务事,老公外遇,婆媳不和,姑嫂打架,母子翻脸……两个专家像模像样地分析求助人的境遇,津津有味。
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每隔十分钟瞄次手机。
临睡前终于收到一条短信:“老婆,睡了吧?老板豪兴大发,刚刚才吃完饭呢,我又有点醉,累死了,明天再说。”
我在床上打了个滚。
前次约好,吴诚也有事没来,我们已经快半个月没见了。
第二天上班时,商场培训的事情已经传开。好几个同事凑一块儿传阅通知,嘀嘀咕咕。商场一线员工70,以上是已婚已育女性,下班回家买菜烧饭干家务、对付老公照顾小孩,事情多得做不完,大都不乐意参加什么培训。
通知递到我手上,一看,四个大黑字异常醒目——严禁请假。
为了老总视察,这边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跟同事聊了会儿天,走到“Bliss&Talent”的区域里。这时商场还没开门,我看到何菲儿站在那里,正左右观察。
何菲儿是“Bliss&Talent”这个品牌的销售经理,平时,只在月末盘存时才过来,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突然出现,还来的这么早。
“何经理,你早。”我打招呼。
“欢欢,上班了啊。”她冲我笑笑。
“是啊何经理,你今天怎么来了,有事吗?”
“哦,对,要麻烦你。”她利索地从挎包内摸出一张纸条,放在柜台上,“最近公司换宣传册,请了新的设计师,上午新设计师要过来看看。我本想等他的,但刚刚楼总打电话叫我回去开紧急会议。这样,欢欢你帮忙接待下,反正大概情况你都了解,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再联系我。”
“设计师的手机号码纸上写着,要是他下午还不来,你给他打个电话。有问题吗?”
拿起纸条一看,果然有个号码,后面跟个姓名——楚襄。
我点点头,笑说:“好的,何经理。”
何菲儿踩着高跟鞋,扭着腰,“笃笃”地走了。
“Bliss&Talent”今年秋季新款已经陆续上市,宣传册却一直没做出来,原来准备换设计师。这设计师的名字不错,像古装电视剧的主人公。
老实说,我觉得设计师早就应该换掉了。
原先的宣传册,模特儿虽算漂亮,尖脸杏眼,像韩剧演员,但整个效果做的又俗又糙,说不出的怪,总之就是不上档次。我在吕雪那边翻她们品牌的杂志,回来就不敢把自己的拿出去给顾客看。
客人三三两两逛了进来,看看时间,商场开门营业了。
整理了一下衣架,忽然远远地,看到有个牛仔裤、白T恤、棕腰带,装扮相当休闲的年轻男人,往这边潇洒走来。
我吃惊地看着他。
眨眼间,他已走到我面前,倏地驻足,像遇见老熟人:“嗨,小姐你好!怎么这么巧?又见面了!”
昨天那个神经病!
他抬头瞄瞄“Bliss&Talent”的标志,挺高兴:“你在这儿上班?”
“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必对他太客气,喉咙里哼了声,“你好。”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却不走,手放在衣架上,开始乱翻起来。先抽出一条裙子,看几眼,挂回去,又抽出一领衬衫,看几眼,挂回去。来来去去,没头没脑,不一会儿捣鼓了十多件衣裳。
我当然不能不让他翻。问他:“你想买什么样的,送给女朋友吗?”
他弯腰把脸埋在衣服堆里,头也不抬,一口否决:“不是,我没女朋友。”
“那……”
“随便看看。”
我干笑:“好的,请随便看。”
这个不识相的男人足足翻查了半个钟头,基本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摆弄一遍,却迟迟没有离开“Bliss&Talent”的意思。他双手抱胸,站在那里,看着我不吭声,嘴角忽然像春天吹过温暖的风一样,露出了笑容。
我冷眼觑他。
“这位……先生,你还有事吗?”
“唔。”他很帅地摸了摸下巴,微笑,“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对不起先生,秋装新款上市,不能打折的。”我忙说。
“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
我发现,他的眼神变得有点飘忽。
他淡淡地,却一本正经地吐出一句话:“小姐,你有一双美腿。”
“……”
出道以来,我一直做服务业,但说实在的,从没被人调戏过。瞬时有点发怔,不知道怎么处理,该不该忍气吞声。
大概见我没反应,他得寸进尺,淫笑道:“小姐,你知道你自己的腰围吗?我能量量你的腰吗?”
我登时感到一阵恶心,板起了脸孔。
他右手撑在柜台上,却姿势很优雅地站着,表情居然非常淡定,油腔滑调地说:“只量腰而已,胸和屁股都不量。怎么样?”
我厉声说:“我要叫保安了!”
他显然被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四周扫视几圈,见没人理会,松口气,说:“嗨,小姐,怎么了,别生气嘛!”
我齿缝里迸出三个字:“神经病!”
他灰溜溜地看着我。
过了会儿,居然锲而不舍,嘿嘿笑道:“小姐,难道你不愿意吗,为什么?其实你不但腿好看,脸也好看,不当模特儿,有点可惜啊!”
然后恍然大悟般叫起来:“嗨!不会把我当成骗子了吧!不不不,我不是骗子,你住在红太阳路那块儿,对吗?我们是街坊啦。再说,你可以去问你们经理何菲儿,她请我来的。”
我一怔。
“什么?”
“何菲儿。”他东张西望镇定地说。
有点反应过来了——难道这人不是闲得发慌,是新来的设计师?
“你是设计师?”
“你不知道吗?”他比我还要意外。
我被他彻底打败了,拉长脸,问:“你的名字叫楚襄?”
“Yes!”
抄起柜台上的固话,拨通了设计师的手机。登时只听一阵稚嫩的歌声从他裤兜内飘出来:“就不接,就不接,就是不接你电话,别人电话我都接,就是不接你电话,就不接,就不接……”
我不吭声。
他笑嘻嘻地朝我看,嘴里说:“嗨,小姐,我不是骗子,能让我量量你的腰吗?”
看来不是个普通的神经病,是个更麻烦的搞艺术的神经病……我按耐,问道:“设计师,你究竟想干嘛?”
他双手抱胸,表情说不出的悠哉。
“看来你还不知道,何菲儿没告诉你吗?你们‘Bliss&Talent’这季的宣传册,主打牛仔裤,仿levi’s的LadyStyle……你们经常拷贝别的品牌吗?”
这倒是真的。“Bliss&Talent”缺乏独立的设计力量,产品风格是山寨型的:OTT流行时,它卖OTT款的连衣裙;格子流行时,它卖的风衣就像精简版Burberry;一旦走学生休闲风,它的呢大衣活脱脱就变成了TeenieWeenie……
我不表态,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满脸笑容,说:“下季宣传册,所有照片都得找平面模特儿现拍,想当模特儿吗?我觉得你很合适,唔,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我一听,忍不住挖苦:“这么说你是星探。”
“不敢当。我是个平面设计师。”
我感到很心烦。
其实,我向来都不喜欢跟这种类型的男人打交道——装腔作势,自命不凡,自我感觉好到天上,以为自己会耍幽默,以为来两句怪话就是魅力小超人,以为全世界都欣赏他,都要拜在他的裤管下。
我不耐烦地张口,正要说话,目光转处,突然看见值班经理苦大仇深地巡了过来。
随着北京老总视察时间逼近,现在春宜商场的规矩管得相当紧,部门经理一天要来转八次,值班经理像特警,几乎如影随形,好像每个营业员都是恐怖分子。
在值班经理面前,得礼貌点儿。
我挤出一丝笑,表现给值班经理看。
却不料值班经理在“Bliss&Talent”区域前面停下来了,斜斜地,瞄了眼楚襄的背影,又顿了顿,好像很不在意地问我:“是你朋友?”
我一听就在心里抓狂了,赶紧连连摇头,撇清关系。
那个设计师楚襄听见声音,却转过身,愉快地跟经理套近乎:“嗨!”
值班经理显然觉得,这种行为不像普通顾客,脸登时黑了,嘴里淡淡说:“上班不要接待朋友聊天。”
我忙解释:“王经理,这不是我朋友,是品牌的设计师,过来商量事情的。马上就走。”
“商量事情放在下班,商场营业期间,你们这么聚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我不好吱声,也不好顶嘴,自认倒霉。
值班经理骂完,沉着脸踱了开去。楚襄冲着我,相当惊讶地说:“喂,你们管理真严格,说两句话也不行吗?”
我恨不得抄起小盆栽砸歪他的鼻子。
“麻烦你,有什么话快说吧,不要影响我做生意了。”
他望着我,忽然微微一笑。
“好吧,小姐,我们找时间坐下来聊。”
“什么?!”
“慢慢聊。”
“没空!”我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
“小姐,你真的不想试试当一回平面模特儿吗?”
“不好意思。”
“你难道不觉得,拍一个平面广告挺有趣的吗?”他循循善诱地说。
“我不拍。”
“嗨,小姐,你知道拍这个照片,‘Bliss&Talent’打算出多少钱请模特儿吗?”他不理我的冷漠,又摸着下巴,问道。
“多少?”
“三万。”
“那又怎么样。”我草草地应付。
“你不想赚这三万块钱?”他笑眯眯地问。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世道人人都想当明星,人人都想发横财,人人都觉得天上掉金蛋,几亿人口都不砸,偏偏能砸到自己。拿拍广告当模特儿忽悠,结果被骗得人财两失,这种新闻难道还少吗?
“麻烦你,别开玩笑了。”我说。
“嗨,我没开玩笑,为什么觉得我在开玩笑?”
“我没当过模特儿。”
“辛迪&8226;克劳馥也有首次登台,你说呢?”他的语气似乎挺真诚。
我把目光挪到他脸上。他不说话,注视着我。
这人长得实在不错,就在这刹那之间,不知出了什么细微偏差,我觉得,心脏一跳,有点儿受不了。
“真的不拍。你别耍我了。”赶紧扭开脸。
“干嘛要耍你,耍你我有好处吗?”他显得非常诧异。
“……”我不言语。
“小姐,这样吧,中午总得吃饭吧,你中午请我吃饭啊。”他脸皮很厚地提出建议。
“请你?我们规定在食堂吃!”
“食堂不错啊。”
“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因为我是设计师,是乙方;你是‘Bliss&Talent’,是甲方。甲方请乙方吃饭,难道有问题吗?不然我打电话给何菲儿。”他很镇定。
“……”
“你们几点吃中饭?”他追问。
“中午12点到1点半。”我又有点没好气了。
“好的。”他打个响指,“到时候来找你啊。小姐,你叫什么?”
“徐欢欢。”
“我可以叫你欢欢吗?”
“徐欢欢。”3
当时真的没料到,这个设计师楚襄,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我波澜不惊的生活,让我平直的人生轨道忽然像黄河那样拐了个大弯。
当时,我只想快快打发了他。
中午到点的时候,古里古怪的楚襄果然眉飞色舞地逛过来了,还冲我一挥手,很高兴地打招呼:“嗨,徐欢欢!”
我翻了个白眼。
他倒很坦然,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唉——这是什么人啊!
我只好撕了两张饭票,带他去食堂。
从商场exit出口走楼梯下去,很快进入内部裙楼,通道里,穿统一服装的工作人员一下子多起来,朝同个方向迤逦而行。
春宜商场的食堂面积极大,走进去一看,此时几乎已坐满七成。
另外不少人在打菜口排队。
我随手抄起两个不锈钢餐盘,分一个给他。“两荤两素,饭管够。”
他四下观察:“你们所有人都在这儿吃饭吗?”
“是啊,规定的。连高层也在这儿吃,我撞见过几回。”
“不错。”
我打了份尖椒牛柳,从两排桌子的中间过道,一直走到底,拣了个空位坐下来。一望,楚襄慢悠悠地跟过来了。
他英俊的容颜吸引了两旁吃饭之人的目光,我看到他一行走,人们一行就把眼睛对着他——我脑子里简直出现了磁铁吸大头针的沙沙声,等他端着餐盘坐下,忍不住酸溜溜说了句:“可惜‘Bliss&Talent’是女装。”
“什么?”
“我感觉你更适合做平面模特儿。”
“是吗?”他毫不谦虚,志得意满地说,“我也觉得我很适合。”
“……”
显然跟这人不能多说话,我开始闷头吃饭。
他握着一双筷子,却没开动,把胳膊肘支在餐桌边沿,左手覆上右手,不说话,看着我。偶然一抬头,恰好对准了他满脸不正经的笑容,我赶紧又吃了口牛肉。
“嗨,徐欢欢,我的提议你重新考虑过了吗?”这时他问,语气很潇洒。
我早就想好了说辞,敷衍:“公司原来有个常用模特儿,就是那个脸尖尖挺好看的,你看过原先的宣传册吧,一直用她,这次换人不妥当吧。”
他“哧”地一笑。
“徐欢欢。”他慢悠悠把筷子搁在餐盘上,“你究竟哪里不放心?”
我一听,觉得自己得强硬点儿,不然这人不肯罢休了。
我也把筷子放好,跟他对峙,说:“你为什么老叫我拍广告?我压根不是模特儿,也没兴趣当模特儿,拜托!”
他居然不生气,看我一眼,表情莫测。半天,微笑说:“知道你不是模特儿。”
然后津津有味喝口食堂免费汤:“嗨,徐欢欢,但你有个很大的优点,昨天你从公交车下来,走过红太阳路,只看一眼,我就发现了。”
“我的优点,什么优点?”
他深沉地说:“你合我的眼缘。”
我顿时欲言又止。“我跟男朋友快结婚了。”想了想,旁敲侧击地告诉他,“所以,你知道结婚很忙的,没时间空出来。”
我注意看他,他不动声色。
“是吗。恭喜。”
“谢谢。”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做这季的平面广告?”
“不想。”
“刚才我已经给‘Bliss&Talent’打过电话,其实你们老总非常乐意。何菲儿也很乐意。当然啦,不能强迫你。”他看我一眼,继续说,“这样吧,你如果改主意了,就去店里找我。”
“店里?”
“我的店子在红太阳路17号。”
“好的,好的。”
“难道你不把这个地址记一下吗?”
我一听忙掏出原子笔。
“几号?”
“红太阳路17号。”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小小的意兴萧索。我不理他,在手掌心记下这个地址。
餐盘里的饭微微发凉,我挖了勺白米饭,带片牛肉,放进嘴里吃起来。眼睛一瞥,见这时食堂东侧一扇小门被打开了,某个西装笔挺的青年将手挡在门上,阻止门自动闭合。很快,五六个正装男人陆续走了进来,脸上都带着笑容。
我认得其中两个,是本市春宜总经理办公室的。当然他们并不认识我。
那一行人拿了餐盘,交头接耳喁喁低语,朝食堂打菜口走过去了。
我嚼着牛肉打量他们。
冷不丁,看见其中一个西装男朝我这边望过来,眼光竟猛地跟我对上了,我立即避开他的眼光,若无其事又吃口饭,再抬头时,那男人朝这边徐徐走了过来。
那男人四十不到的年纪,五官很周正,而又不失沉稳,气度相当成熟,正是我最喜欢的类型,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他越走越近,偌大一个食堂,百来号人,竟毫不迟疑地朝我走来,不久,停在我旁边。我忍不住把嘴里的饭给使劲儿吞了下去。
“喂。”他欠身拍拍楚襄的肩膀,再没看我一眼,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楚襄的朋友。我不禁松口气,又有点微微的失望。
楚襄的座位是背向,这时才看见他,马上转头,很熟悉又很亲热的样子,兴高采烈打招呼:“关泽!好久不见!最近忙什么哪?Kiwi那混蛋请我吃了几次饭,你都不到。”
那叫关泽的男人微微一笑。
楚襄问:“你在这儿吃饭?”
“嗯。”关泽说,“一直在开会,等下还有事,先随便吃点。”
楚襄乐呵呵:“你老婆昨天还给我打电话,叫我给奔奔搞一套原版的哈利波特,你儿子才上幼儿园,就学英文了啊。哈利波特,她自己看得懂吗?”
我看到那个关泽微微苦笑,说:“你给她搞来就是了,只要我在家,她还要求我每天晚上给奔奔念英文故事呢。”
“你儿子不烦啊?”
“还好,他遗传我。”
……
这俩人聊了五分钟家长里短,我有点惊讶,因为这个叫关泽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看上去挺严肃,也挺高层,总之像那种发号施令的人,谁知竟在谈老婆孩子,我不禁暗暗发笑。
他们说了一会儿,关泽终于想起看我一眼,问楚襄:“你朋友?”
楚襄很随便地应道:“是啊。”
关泽便向我也打个招呼,然后告辞说:“那先走了,慢吃。”我朝他笑了一下,表示礼貌。
朋友离开以后,楚襄若无其事埋下头,开始吃他的糖醋排骨,啃半天,大概觉得餐桌气氛太低迷,没话找话地问我说:“你们春宜商场,在跟南嘉集团合作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种话题。
我说:“……好像是吧,你怎么知道?”
他抬起眼睛,看我一眼,又低头重新开吃,一边抽空说:“你不知道吗?刚才那人,是南嘉的老板。”
我险些把汤喷出来。
“刚才那人?跟你打招呼那个?”
“是啊。”他很无辜的样子。
“怎么可能!你认识南嘉的老板?”我忍不住拖长声音,瞪着他,语气很质疑。然而一出口,便觉得有点不妥当,因为这话听上去比较蔑视,太不礼貌。果然他“噗”地笑了,深深地看我一眼,半晌没说话。
我忙扯开主题,笑道:“这么说他岂不是有钱人?还在食堂吃饭啊。”说着有点忐忑,怕楚襄懊恼,大家尴尬。
幸好他还算随和,一笑,悠悠说:“正因为在食堂吃饭,所以才变得这么有钱。”
吃完餐盘里的最后一口,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款式时尚的太阳镜,戴上了。
然后端起餐盘站起来。
对我说:“徐欢欢,红太阳路17号。别忘了。”
我目送他离开食堂。
忽然觉得,这人虽然神神道道,但似乎也没之前想的那样坏。
下班之后我忽然想见吴诚,便坐公交车去了本市郊区的大学城。S大虽是所没什么名气的普通院校,但在我的感觉里,校园宽阔、现代而美丽。有崭新的图书馆和教学大楼,气派的欧式广场,四处点缀的精美建筑小品,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树木阴翳,鸟语花香。
但我知道,吴诚挺嫌弃他的学校。
记得有一年,我跟他在S大散步,远远望见学校的三期新楼正在建设。
他嘴里嘀咕一声:“垃圾学校。”
我笑话他:“还嫌垃圾啊,新造的楼,多漂亮。”
他哼道:“把钱和精力花在造房子上的,不可能是好大学。”
本科毕业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想考另一所重点大学,L大的研究生。可惜把握实在太小,最终还是含恨报名了地利人和的母校。
我毕竟只是个职高生。
但凡大学,对我来说都可望而不可及。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乐意去S大,老觉得,站在校园里身份不配,心里发怵。
直到有一次,去吴诚的寝室玩儿,发现他室友全买了电脑,簇簇新的,威风凛凛摆在桌上——吴诚的桌子却是空的。
我什么都没说,回去悄悄攒了三个月工资,给他买了台联想,配液晶显示器。
电脑搬过去的时候,吴诚简直傻眼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起,忽然觉得自己底气足了起来,行走在S大校园里,不再躲躲闪闪,反而挺直腰杆,好像名正言顺似的。
下公交车后,买了两斤进口红提,又买了一斤苹果。苹果捎给寝室楼大妈。那大妈已经认识我了,我在吴诚寝室进进出出,她从来不拦,对我笑呵呵的。
寝室门虚掩着,里头传出阵阵的说笑,有男有女,我听见了吴诚的声音。
推门一看,寝室人人都在。几个室友专心致志打魔兽世界,吴诚的电脑黑着,他正跟一个女生聊天,聊得很欢。
看到我突然出现,他显然很意外,吃了一惊的样子。
我嘿嘿一笑,说:“今天没去图书馆呀?”耍宝似的把红提拎到他面前——他最喜欢的水果。
吴诚也笑了:“欢欢,怎么来之前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蹦上去,挽住他手臂。
吴诚扭头对那女生:“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徐欢欢。”又对我笑说:“这是师妹,跟我一个专业,大四学生,也在准备考研。”
那女生挺文气,穿鹅黄色衬衫,牛仔裤,一看就像大学生。她微笑朝我点头:“方霖。”
这名字,挺陌生。
我忙招呼她吃水果:“刚买的提子,吃点儿。”
她倒不客气,笑眯眯地打量我,说:“早听说吴诚有个漂亮的女朋友。”
吴诚向我夸奖道:“论文要做个调查问卷,全靠方霖帮忙,半张卷子都是她设计的,高材生啊。”他松开我的手,走到她身边,从书架拿下一摞纸,递给我看。
方霖笑得眼睛弯弯的。
“吴师兄,问卷明天你自己统计数据啊。我有事。”
“什么?帮人帮到底嘛。”
“怎么这么懒啊,索性结论分析我也给你分析掉算了。”
“那太好了。”吴诚笑呵呵地说。
他们又开始热乎地聊起天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猛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把问卷放回书架,不吭声。那个叫方霖的女生忽地跟我搭讪。
“欢欢姐。”她很热情,“听说你在春宜商场上班?”
其实,她的语气非常正常,但我心里的某根刺立即竖了起来。“哦,对了。”我鬼使神差地说,“吴诚,我要去拍平面广告,就是‘Bliss&Talent’的下季宣传册,主打牛仔裤。”
“平面广告?”吴诚很吃惊。
“是啊。设计师那边商量定了。”我装作不在意。
“不是诈骗吧?”
“不会,何菲儿那边我都问过了,是给公司拍。”
“欢欢姐,那是女装牌子吗,你买可以打折吗?”方霖冷不丁插嘴进来,惊喜地问。
“嗯,女装,你想买的话尽管来找我好了,可以拿到折扣的。”我笑道。
方霖看上去很高兴,一个劲跟我说话。
“欢欢姐,你拍平面广告肯定好看。”
“欢欢姐,吴诚经常说起你呢。”
“欢欢姐,你用什么牌子的眉笔,啊,是眉粉吗,也在春宜买的吗?”
“欢欢姐,……”
我应付着她。
忽然发现,她始终跟吴诚站在一起。吴诚高大儒雅,方霖苗条文秀,他们并肩站着,简直浑然一体,像北京奥运会的口号,oneworldonedream……
这场面为什么如此古怪!
心猛地一沉,又一想,我肯定多心了。吴诚跟我八年,真可以说风雨同行,何必斤斤计较啊,为了这么点莫须有的小事闹不愉快,值得吗?
大学城的末班车在晚上10点,快离开的时候,方霖站起来笑道:“我陪欢欢姐去车站,欢欢姐,下次什么时候来学校,找我啊,我们一起去外面小店吃麻辣烫。”
我点头,冲她笑笑。
然而心里无端浮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4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条新连衣裙,稍微化妆打扮下,便去找那个平面设计师楚襄。
红太阳路17号。
沿着马路搜寻了十分钟,在公交车站附近,找到一间灰不溜丢很不起眼的小商铺,锈迹斑斑的蓝色门牌号订在墙壁上,17号的那个“7”字被蚀掉半个。
我大跌眼镜。
一向以为,搞艺术的人,尤其是搞伪艺术的人,都挺自恋的。那个楚襄,看上去人五人六,没想到工作室居然这么寒碜。
拨开塑料软门帘,探了进去。
登时发现又想错了。
这不是一间艺术工作室,这居然是家书店。
书店门面虽小,进深却出乎意料的深,望进去像一条隧道。最深之处,显然光线不足,挂了盏白幽幽、晃荡荡的节能灯。店子四壁书架,和中央的矮柜,堆起各种书籍,满得简直快要溢出来。空气中塞满了纸张和油墨的特有的味道。
门边有个收银柜台。
守在柜台后的店员是个年轻女孩,长卷发,穿着相当朴素,左手无名指却戴了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她埋头在笔记本电脑里,噼噼啪啪飞快地打着字。
“你好。”我走过去把手搭在柜台上。
“你好。”她抬头,微笑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这里是红太阳路17号?”
“是啊。”
“我找楚襄,他在吗?”
“哦——”她竟知道我的事儿,恍然大悟地说,“你是徐欢欢吧?不好意思,请等他一会儿,他还没到。”
“请问,楚襄平时就在这里办公吗?”
“办公?哦,哦,你说他的平面设计啊,不一定,他挺自由的,有时也在这里干活吧。”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
女店员善意地指指旁边书架,客气地建议道:“那边全是网络小说,无聊的话,你随便挑几本看看好了。”
网络小说……我踱过去一瞧,书架上琳琅满目,种类挺多:《佣兵天下》、《韦帅望》、《庆余年》、《沥川往事》……随便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了。职高毕业后基本没看过书,偶尔翻下时尚杂志,还都是吕雪那妞儿买的。
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脚,在店里溜达一圈,没发现凳子。
只好回到柜台,靠在柜台一侧。
那女店员又已在健指如飞,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我以为她QQ聊天,谁知一眼瞥去,她开着个白花花的文档,正密密麻麻写东西。其中某行是这样——“端木夫人抽出剑来,流泪向他刺去,青梅竹马瞬间变作仇人,这让她情何以堪……”
仿佛感应到我的偷窥,她瞬间隐藏文档,朝我看看。
我不禁有点尴尬,搭讪说:“写东西啊。”
她也有点尴尬,说:“嗯……小说,随便写写。”
其实我对文字天生迟钝,压根没反应出她在写小说,被这么一提醒,登时吓得跳起来,惊呼说:“哇,你在写小说呀!原来你是个作家?”
“不不,不是作家,呃,顶多算写手吧,网络写手。”
网络写手也够不可思议的了,这辈子就没见过活的写小说的人。我忙问:“那边卖的书,有你写的吗?”
她赧然,连连摆手:“没啦,没啦,我是新人,统共才写了五万字。”
“什么?一共要写几个字?”
“十八万……”
我想起高中语文课写800字作文凑不出篇幅的痛苦,觉得这人是神仙。
她肯定被我满脸景仰的表情弄晕了,慌忙谦虚,支支吾吾地说:“没事随便写写,拿不出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签约出版。现在网上写小说的人多得是。”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店员真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陈小安。”她粲然笑道,面若春花。
塑料软门帘一阵乱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还是穿白T恤牛仔裤,单肩挎了只黑色帆布包,很休闲的打扮,进门后摘掉太阳镜,看我一眼,对我的来访若无其事,只潇洒打招呼:“嗨,徐欢欢,你好啊!小安,早!”
陈小安笑道:“楚襄,徐小姐等你很久了。”
“是吗?不好意思。”
他轻快地道了声歉,面色如常。
我不禁有点讪讪的。“楚襄。”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宣传册……”
“这么说你改主意了?”他截断我的话,颇有气势地问。
“嗯……我想……能赚点钱也好,结婚很花钱的。”我点点头,胡乱找个借口,其实脸已经微微发红了。所以这世界就是这样,做任何事都要留余地,眨眼河东变河西。
“哦,不好意思。”他很随便地又说了个“不好意思”。
我紧张地看着他,觉得这事是不是已经算黄了。
谁知他悠哉哉打开包,翻了翻,从包内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把话说完:“不好意思,合同今天没带来,改日再签吧。你先填一下个人资料。”
我接过。
事情这么顺利,心里忽然又有一丝迟疑。
“就这样?”我问。
“你想怎么样?”他反问。
“……”我语塞。半晌,试探问:“是不是应该先见下老板,或者设计总监什么的,不需要试镜吗?”
“嗨,你们‘Bliss&Talent’的设计总监只不过是个摆设,老板又根本不懂审美,难道你之前就没发现吗?”
他毫无顾忌,随口乱批,我愣了。
他“哧”地一笑,把目光挪到我脸上,沉落嗓子,语音优美地问:“老板全权委托给我,我跟公司的合同,你想看吗?”
“……不必了。”
“那好,徐欢欢小姐,请你先填下个人资料。”
我垫着柜台,开始填履历和资料。条款很详细,连QQ号码和喜欢的颜色都在其中,发现其中有个项目,是身高、体重和三围。
楚襄晃悠悠地踱近,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油头滑脑地把身体一斜,探了过来。
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瞬间飘入我的鼻腔,是一种植物的清爽味道。晕,我心里嘀咕,男人还这么香,真是自恋狂。
见我空着三围没填,他显然很高兴,飞快打开包,喜滋滋地掏出一根长长的皮尺。
我眼疾手快,把皮尺夺了下来,交给陈小安。
“陈小安,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量一下吗?”
“好呀。”
填完三围,表格就满了。他收起那份资料,点点头,抬腕一看表,说:“行,就这样。徐欢欢,你还有时间吗,跟我走一趟。”
“去哪?”
他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难道你不想见见摄影师?”
“……摄影师?”
“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跟他走出书店,门口人行道停着一辆很大的黑色SUV,居然是卡宴。我不动声色,暗暗却吸了口气,想不到这人还是个富翁?
他绕到驾驶室,大摇大摆地坐了进去。
我思考五秒钟,没跟他并排,拉开后座的门,坐在后面。
他忽然笑了:“你真有做领导的潜质。”
我含糊:“是吗。”
他倒不跟我计较,径自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头一回坐这么好的车,我心里有点微微的不安,发现这车保养得挺好,非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车内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靠垫,显得很硬朗。
“嗨,徐欢欢,你有男朋友对吧。”
“嗯。”
“是你的初恋吗?”
“……”我没好气地说,“干嘛,跟你有关吗?”
“别凶嘛,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不友好——现在我们是拍档。”他东张西望观察了下周边,嘴里悠悠地说,“这季平面广告的主题是‘士与女——候鸟与暖风的相遇’。如果你和你男朋友是初恋,那就太有感觉了。”
“士与女?”
“是啊。”
“‘士与女’是什么意思,和候鸟有关吗?”
“嗨,当然有关了,这是有典故的,诗经里说‘士与女,方秉蕑兮’,又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意思就是男女相爱了;难道你不觉得候鸟与暖风的意象正可以与诗经的古典相契合吗?”
我立刻住嘴,跟搞艺术的谈文化,自取其辱。
他继续说:“你可以回忆回忆,跟男朋友恋爱的浪漫的过程。拍照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感情。原来那个模特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吗?就是因为她连冷漠的感觉都没,像根树桩。徐欢欢,从现在开始,酝酿感情……”
他的声音越说越缥缈,我觉得,似乎就充满了感情。
“好的。”我说,“知道了。”
“谢谢。”他很客气。
我开始想吴诚。
职高那会儿,我们相识,然后炽热地相恋。忽然感到,那真是多么纯洁而透明的高中时代,仿佛整个儿背景都是天蓝色的,比天空还要清湛。
高中遇到吴诚,对我来说是件极幸运和幸福的事。不夸张,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因为之前没有体验过更美好的感觉。
我出生在一个经济发达的江南小城,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母亲是另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也算书香门第,知识分子家庭。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地位应该属于比较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体面安稳、温馨和乐。
姨妈说,我从小生得甜美可爱,两三岁就喜欢音乐,路还走不稳,已经跟着节拍手舞足蹈了。亲朋好友对父母的恭维词儿一律都是:你家欢欢长大了肯定是个艺术家。
为了不辜负我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父母托关系,把我送进了一家以舞蹈为特色的专业幼儿园。不提学费,光关系钱就花了将近200块。那可是20世纪80年代末,普通的子弟幼儿园每个月只需10块钱。
专业幼儿园是为国家培养苗子的,与其说是幼儿园,不如说是培训班。
尽管幼年的记忆已随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但我直到现在,还依稀记得,三年幼儿园每天劈叉、跑圈、压各种各样超出能力范围的舞蹈动作。
我想,可能在幼儿园时,父母已经失望地发现,我在毫不含糊的专业训练中落了下风,跟三岁前不一样了,不再是有前途的艺术家了。
不过他们是教育工作者,比较想得开,也比较高瞻远瞩。
他们肯定认识到,随着社会进一步开放,英语将变成重要学科,于是,20世纪90年代初,别的小孩子们泥里打滚玩儿浪费时间的时候,我开始学英文了。
他们应该投了不少钱,请了个年轻的女性家庭教师。
她长什么样,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只记得英文课貌似没延续太久。
我家毕竟不是大富大贵,而且印象很深的是,那时我爸每星期抽两个晚上,给我听写英文,他报一个中文,我拼一个单词。大概总弄不对吧,每次不用延续两分钟,他往往大吼一声:“蠢货!怎么生的这么蠢!”
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冤的,首先,我智商很正常,其次,我爸他向来自命不凡,在单位却混得相当一般,估计他把对自己的失望和恼恨也全撒我身上了。
几次眼泪收场之后,我妈当着我面,好声好气地劝:不是学英文的料,不如改学数学吧。以后考大学,数学比英文更要紧呢!
这样,小学四年级,我又被父母送进了当时非常流行的小学奥数班。
当然咯,奥数的学习同样是不很愉快的。
反正直到小学毕业,我的数学仍是一笔糊涂账,没考上好初中,按照户口,直升去了一所普通初中。那时我脑袋瓜子里还没形成中考以及高考的概念,但似乎已经相信了,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其实父母也从不讳言这一点。
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我妈最喜欢絮絮罗列,从小到大,他们浪费了多少力气,多少钱,结果竟一事无成!
“这次期中考第几名?什么?40?家长会我不去的,找你爸开去。”
我通常不吭声。
后来还被安排上过一段作文辅导班,但有些事儿不能强求,中考一败涂地,别说重高,连普高线都没上。
父母对我失望之极,想不到两个老师精心培养的女儿,到头来只是个职校的学生。
他们断然否定了我想学“中西点心烹饪”的打算,给职高专业选了“酒店管理”。因为我有个舅舅的老战友,在小城开了家还算大的酒店,到时候送去当个文员,也算坐办公室的人,文气,不管怎么说,面子上还能过得去。
我服从了他们。
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服从他们的支配,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职高遇见了吴诚。
吴诚使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一种爱,是不需要任何试卷和成绩作为回报的。他单纯地对我好,使我的人生云开雾散,仿佛光秃秃的石头缝里开出了鲜花。
第一次遇见吴诚,是在职高的开学典礼上。
各个头衔的领导讲完话之后,主持人说:“下面,有请学生代表,国际商务二年级三班的班长,吴诚同学上台。”
我清楚记得,高中生吴诚剪着寸头,穿着校服,很正经的样子,刚刚把发言稿念了个开头,就引起小范围一阵窃笑。因为把“莘莘学子”念成了“辛辛学子”。
吴诚长得不算太帅,但有个足以弥补一切的优势,他个子高,至少一米八以上。
等把学校摸熟,就经常在篮球场看见那个上台发言的国际商务班班长。他很受欢迎,每次做出一点儿花俏的运球动作,准有女生尖叫鼓掌。
那次,是的,是一个偶然。
那天我抄近路穿过篮球场,准备从教学楼前往实习楼,上“酒店客房服务实践”。一只凶猛的篮球不偏不倚,砸中了我的脑袋。
“咚”一声,篮球弹了出去,我懵了。
等回过神来,高大的国际商务班班长已经站在面前,笑着道歉:“美女,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他笑得那么洒脱,我顿时觉得脸发红。
职高的学生颇有几分幼稚的社会气,他从地上捡起一瓶冰的果粒橙,丢给我:“美女,你哪个班的?明天我请客赔罪。”
我以为他开玩笑,谁知第二天中午,他拎着炸鸡外卖,主动送进了酒店管理一年级一班。全班轰动。
高中生的爱情真的挺简单。我们坠入了情网。
由于吴诚,高中是我最喜欢回忆的一段少年时期。好像日月入怀,好像每天的时间都被细细地拉长,成了一道行云流水的曲子。。在这首曲子里,我们肆意挥洒着我们的青春。
我的专业需要练习一大堆实践操作。比如:包床、托盘、折餐巾……
吴诚如果恰好有空,喜欢溜出来陪我上课。
我包床的时候,把白色挺括的床单“唰”一抛,床单平整落下时,便喜欢在那棉织品飘扬的空隙里,偷觑他干净的笑脸。
如果练托盘,他常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笑嘻嘻看着我。我手一抖,他就在旁边乱叫:“要倒了,倒了倒了!”然后窜上来帮我拾滚一地的可乐瓶。
连班上的老师都默认了他。
有次还跟他开玩笑:“吴诚,你不如转班,学饭店管理算了。”
他挺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直笑。
过往的画面在脑中闪现,我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侧脸往车窗外一瞥,此时车子已拐进了一条不宽的马路。两旁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正值夏末秋初,茂盛的枝叶交叉,几乎遮蔽住整片天空。人行道地砖落满了碎散的叶子。楚襄忽然减低车速,打个方向,把车开上人行道的停车位。
“徐欢欢,到了。”
“噢。”
“你酝酿好感情了吗?”他嗓音动听地问。
我不吭声。
停车处前绿树掩映,靠着人行道的,竟是一幢古朴的青砖别墅。面貌陈旧,风格厚重,看上去像民国遗产。我忍不住朝左看,左邻有栋现代化的小高层住宅;又往右看,右舍是中国农业银行。
“小姐,你怎么了?”见我站着不动,他款款问道。
“摄影师在这别墅里?”
“秋林别墅。”
“不是文物吧?”
“文物还轮得到摄影师吗?”他反问一句。
“这个摄影师叫什么,难道是很有名的艺术家?”我有些好奇地问。想起以前去杭州旅游,参观过几幢类似别墅,都属于某某故居,沙孟海、林风眠之类。
“他叫王小明。”
“王小明?”乍一听,忍不住想笑。好经典的小学生作文主角啊。
“当然,你最好别叫他王先生,或者小明,总之别提王、小、明三个字。”楚襄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补充道,“他会郁闷的。”
“那叫他什么才好?”
“Sam。”
说话间已经走上别墅的台阶,大门是一扇非常高大的红漆木门,没锁,虚掩着。楚襄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我登时看见一个装修非常普通的厅堂,大约十来个平米,角落摆着黑色皮艺沙发,配仿古茶几。窗台上有盆水培植物,数条金鱼在植物的根须下游动。
四面墙上,像画廊一般,整齐地挂着一幅幅的摄影作品。
照片有风景、有人物,拍得相当美。比如大门边有组黑白照,右下角的标签写着“广州双年展”,明明背景是实的,行人却虚如幻影,我琢磨,肯定存在深沉的艺术含义。
楚襄见我欣赏照片,一脸坏笑:“不错吧。”
我正要点头,他忽然很感兴趣地问:“徐欢欢,你跟你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很想回他一句“要你管”,又一想,他现在勉强算半个领导,便含糊说:“过段时间吧,等存够钱的时候呗。”
他清脆地打个响指。“找Sam拍婚纱照,给你打七五折。”
这话倒挺正经的,我高兴起来,笑说:“真的啊?谢谢。”
他说:“真的啊。陈小安和她老公的婚纱照就是Sam拍的,效果非常好,陈小安美了好几个月。把那套影集炫耀来炫耀去,就差拿去卖钱了。”
我登时被逗乐了,心中浮起跟吴诚拍婚纱照的影像。
吴诚个子高,身板好,穿上礼服肯定帅。我嘴角不禁漾开圈圈的笑意。
等我从假想中回神,忽然发现,楚襄的目光聚集在我脸上,非常柔和,又有点莫测。我觉得这眼神挺怪,急忙扭过头,继续看照片。
楚襄微微一笑,说:“来。”
他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侧,原来楼梯就藏在一个凹进的拐角。
狭窄的木扶手楼梯一个转折,通向二楼。我以为要上楼去了,不料楼梯对面还有扇小门,他突然又轻轻一推。门缓缓地开了。
里头显然是个工作室,或者说,是个作品仓库。无数照片塞在房间里,墙上挂得没空隙,地上也堆得乱糟糟的,最大的一幅是石窟大佛。
正在打量大佛,冷不丁,大佛后面居然蹦起一个人来。
那人慌慌张张,蹦得老高,仿佛屁股炸开了爆竹。定睛一瞧,是个男人,年纪不大,穿了条宽宽的沙滩短裤,上身还赤着膊。
我瞪大眼睛。
“嗨,Sam你好。”楚襄愉快地打招呼。
“滚——!”剧烈的咆哮声。
我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看向楚襄。却见他迅速关起门,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会儿,东张西望地哼起歌来。
我瞪着他,他没反应。
只好按耐,跟他两个站在门外,傻傻地等了三分钟。
门里面一直毫无动静。我终于憋不住了,问道:“就是这个摄影师?”
“是啊。”
“你……约好的?”我质疑。
“不用约,我跟Sam合作好多年了。”他充满信心美滋滋地说。
我差点晕倒,这小疯子的脑袋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难道看不出已经吃了闭门羹吗?
“嗨,别怕。”他居然还安慰我,“Sam这人其实不凶啦,就是睡觉被吵醒的时候,脾气格外大,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怕他。”
“你怎么知道他在睡觉?”
“文艺工作者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夜里特精神,特灵感,特喜欢昼夜颠倒。上午睡觉很正常。”他镇定地用了好几个“特”。
“……”我无语。
反正丢的也不是我的脸,我不跟他分辩。
又等三分钟,门“吱”地重新开了,那个摄影师王小明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换了条口袋很多的工装裤,套件汗背心,紧紧皱着眉,好像我们三人之间前辈子就欠了债。
我发现王小明虽不帅,但肌肉发达,是个强壮男。胳膊上鼓鼓的肱二头肌毫不逊色于博尔特,跟他一站,楚襄好比是个女人。
“嗨,Sam。”楚襄又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王小明的嘴角却是往下垂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莫名紧张,生怕他突然之间,一拳揍向楚襄的肚子。
“找你就是有生意,难道不欢迎吗?”
很显然,王小明对生意很欢迎,他的嘴角立刻由下垂变成直线,语气登时一软:“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
“不好意思。”
楚襄不痛不痒地道声歉,拨开王小明,踱进去乐悠悠地坐下了。原来相框堆当中,藏着一张仿古长木椅。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王小明绕开我,扒着门框,朝外面大声喊。
“你的伊丽莎白小姐不在。”楚襄微笑。
“我操!”王小明恶狠狠咒了一句。我看到他下巴青黑、喉结一滚,至此想象中的沙孟海与林风眠完全碎成粉末。
“你的伊丽莎白小姐又去外面搞街拍了?”楚襄不动声色地问。
不知那位伊丽莎白是什么人,王小明面部肌肉一阵扭曲,不愿多谈,马上转移了话题:“你这次什么活儿?”
“女装广告。”
“什么主题?”
“纯洁明朗的恋爱主题。”
王小明瞥了我一眼,问:“她是模特儿?”
楚襄稳如泰山:“介绍一下,这位是徐欢欢小姐。”
我向这个强壮的摄影师笑笑:“你好,Sam。”他没笑,但客气地点点头。
王小明走到墙角,搬开两个三角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两罐芬达来。长距离抛一罐给楚襄,又递一罐给我。瞄到他左手背刺着青色字母Sam。不愧是搞艺术的,还有纹身。
“我不喝碳酸饮料。”楚襄款款地挪开芬达。
“就你习惯多。”王小明嘀咕一声。
“有无糖乌龙茶吗?矿泉水也行。”
“要喝自个儿去买。”
“那我去买几瓶。顺便去下洗手间。”楚襄站起身,问我,“徐欢欢,你要什么?”
“无所谓。”我也嘀咕。
刚才空等这么久,没见他有事,现在倒去买饮料上洗手间了。我掏出手机,瞄瞄时间。下午还得去春宜商场上班。这段时间管得紧,可不能迟到。
“你赶时间?”楚襄打量我。
“嗯……还好。”我笑。
“等下我送你。”他冲我使个眼色。我假装没看到。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王小明,没话说,沉默着。王小明坐到那张长椅里,顺手拿过一只尼康照相机,把玩半晌,忽然抬头打量我几眼,问道:“你是蝴蝶还是雅城的?”
“啊?”
他以为我没听清:“蝴蝶还是雅城,哪边的?”
我不解,讪笑:“什么?”
我的反应好像让他诧异,他问:“你是哪个公司的平面模特儿,不是蝴蝶、雅城的?难道是艺校学生?”
“不是学生。”我忙说。看他的表情,在等我说下去,只得很窘地解释:“不是专业模特儿,楚襄问我想不想试试拍平面广告,我就来了。”
“不是专业模特儿。”他重复了一遍。仿佛更诧异了。
“那么你跟楚襄原先认识?”
“不认识。”
“那么你跟楚襄的朋友认识?”他追问,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不认识。”我摇头。
王小明持续地打量着我。
“怎么了,有问题吗?”被他看得心里忐忑,忍不住打听。
“哦,没问题。”他语气一顿,欲言又止。
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楚襄的要求向来挺高,以前他用模特儿,大都经验丰富,品质一流,不是蝴蝶,就是雅城——本市最好的两个经纪公司。”
知道他是无心的,但这句话的贬低之意实在太明显了。我顿时尴尬。只好笑问:“楚襄做设计,很强吗?”
他定定地盯着我超过三秒钟。
然后他说:“嗯。”
我想大概问错了。忽地记起楚襄那辆大个子卡宴SUV来,那是非常有钱的人,才会买的车,估计一辆就要一百多万,我自己两辈子都买不起。不知为什么,倏然有点紧张,觉得对楚襄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了。
我笑着试探:“楚襄在业界很有名?”
王小明一听,把眼光挪向了手里的相机,嘴里淡淡说:“不算太有名,还可以吧。”
“不是权威吧?”
“不是。”王小明说,“楚襄是兼职设计师。”
他打断了我后面想说的话:“那么徐小姐,你以前从没拍过广告,对吧?”
“嗯。”
“艺术照?”
“没拍过。”
肌肉男又抬头,高深莫测地望我一眼,我忽然觉得一阵坐立不安。
没多久楚襄胸前抱着三瓶无糖乌龙茶,回来了,分给我们一人一瓶。他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脸上笑眯眯,好像挺惬意。
王小明问他:“品牌资料呢?”
他抽出一沓A4纸,递过去。“都在这儿,你先看看,反正主题是‘士与女——候鸟与暖风的相遇’,过几天我们商量商量具体内容。对了,摄影棚最近有空吗?”
“有。”
“找个时间,给徐欢欢试下镜头。”他说的轻松,我一听,不知怎么,心脏怦怦直跳,全身都绷了起来,觉得手脚没处摆。
王小明问:“模特儿就只有一个?”
“是啊。”楚襄说,“小公司,预算有限。你别指望太多。”
王小明挺直率,毫不客气地说:“业余模特的瞬间表现可能会差一点。具体怎么拍,我们要好好设计下。”
“是吗?”楚襄不在意。
顿了顿,笑嘻嘻地说:“嗨,Sam,应该比你的伊丽莎白强吧。”
王小明脸上立马晴转多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