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国方祁县境内,五同山。
正是三月初春时节,登高远足的文人墨客、江湖侠盗,倒是难能可贵的聚首于山脚下一处小小的茶棚。
茅草顶,竹竿梁,矮桌矮凳皆是木板钉钉。凉茶铺中年男老板忙前忙后,春风缓缓的季节愣是出了一身的湿汗。不知是疲于跑腿伺候,还是惶恐文武两派一个不合掀桌厮打。
当然,这种纯粹无聊为了打发时间而思考的问题,也就只有石子路边席地而坐的青衣少女才有闲心想一想。
虽说春日暖阳不烤人皮,但那些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以及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都屈尊于荫凉之地,那女子倒委实随性不羁了些。
青烟长裙铺了满地,随着她偶尔变换坐姿,不停地蹭上泥土与石灰。三千青丝如墨,仅用一根绿绸带松松绾了起来,发簪如碧,插得歪歪斜斜不甚在意,垂落的碎发因热汗的缘故紧贴她白皙泛着桃红的脸颊。她颇为认真的掰着指头数着什么,十指纤纤,煞是好看。
饶是因她低着头看不清具体五官容貌,但论那身段与气质,当真不会差多了去。
“姑娘!莫被那日头烤得爷心疼,啊?哈哈哈!”络腮大胡男喝下一大碗茶,冲那少女中气十足地一吼,震得那群柔弱书生茶水撒了一桌。
当下那些端着碗的草莽大汉跟着调笑起来,也不知是笑话那群抖抖索索的白面书生,还是起哄那对于女子的轻浮言语。
只有一个长得斯斯文文,一看便是只读圣贤书的瘦弱男子小声道:“吾等男儿,得道受业解惑,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可欺······”
后半句止于那黝黑肌肤大胡渣男的怒目圆瞪之下,还有一半嗤之以鼻的鄙视和一半息事宁人自扫门前雪的劝阻。
倒是那大胡子边上着一袭蓝衣,颇具仙风侠骨,长相也不错的双十男子,悠悠开了口:“能海,请姑娘入座,不是你这般方式请的。”
一班人望向那男子,只觉得入眼处连风也软了许多。
蓝衣青年气质极佳,只是坐在那儿,也有一种上位者的尊贵。嘴角明明噙着笑,俊美白皙的面容却无甚表情,可看那深邃的眸子,竟分明还是满满暖暖笑意。
被唤作能海的大汉,长臂一挥,抹了抹咧开的嘴,笑得豪爽:“公子,你也知道,咱就是个粗人,舞刀弄枪不在话下,想逗逗俊俏的姑娘,倒似惹得人恼了,嘿嘿······”
挠了挠头,大汉似有些不好意思,在自家主子面前没有一点脾气。余光扫了扫那女子,仍是一动不动。
乖乖,爷除了自家媳妇儿第一次看顺眼的姑娘,倒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爷,爷今日真糗。
能海尴尬地抬眼求助自家公子,那模样,憨实地紧。
品了一口凉茶,把乡野之地普通至极的凉白开也尝出了龙井普洱之味。蓝衣男子笑得温润,眼睛却只是盯着身前一方土地。
“姑娘赏脸,进来喝一杯如何?”
凉棚下寂静无声,石路旁亦如此。
日头爬得更高了,棚下也有了丝丝热意。蓝衣男子心下突然躁急,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为那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无视他的话而愤恨。
气氛莫名变得紧张,似乎僵持不休。
“哗——”林中飞鸟惊起,众人趁着空隙长叹一声,却在一人石破天惊的话语出口时,生生憋了回去。
“既如此,阁下烦移尊步,出去敬一杯又何妨?”
那嗓音淡淡,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听不出喜怒哀乐品不明劝赞讽嘲,只是没来由地觉着好听。
蓝衣男子面色一僵,但须臾之间便归于平静。
大汉能海先是一愣,似在咀嚼字句含义,末了脸一红,怒火中烧的状态。
余下众人莫不被突如其来的挑衅言语惊到呆坐不移,只有先前那敢于指责能海的瘦弱书生眼中充满了钦佩。
“噢?”轻轻一字,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蓝衣男子右手食指轻点木桌,语气淡淡嘲讽:“这位朋友,在下觉得,应该先敬你一杯。”
“杯”字刚落下,手中喝茶的瓷碗已如破风之箭向着那自始至终低头不语的青裙女子飞去。
人群骇然,不曾想这衣冠不俗容貌尚佳的男子竟对一柔弱女子下手,不论书生亦或江湖人士,都顿时对他失了好感。
再回首去看那女子,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掐着指头算着数,根本不曾料到几米之隔的危险。
众人心下诧异:这般佳人,莫不是个痴儿?
深究已是来不及,茶碗循着蓝衣男子七分掌力,又夹带着是顺风的天气,不过眨眼之间,已经触及女子飘扬的长发。
“阁下敬茶方式莫不粗鲁,这茶,不喝也罢!”
似乎只是再起一风,袭过众人眼前。然待看清,才发现,片刻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惊骇众人的神秘人物,如今真切立于人前。
就好像画卷里走出来的谪仙。
“啪!”瓷碗碎地,惊醒一众凡夫俗子。
能海恍然,刚才这小子说“不喝也罢”,还真挺干脆的砸了他家公子敬出去的茶碗。嘿!他这暴脾气!
欲掀桌而起,却生生被蓝衣男子按住了臂膀。顺着公子严肃的目光,他亦往那陌生之人看去。
素衣皎皎,似乎比那白鹿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还要不染纤尘。一根白玉簪,剔透玲珑,固定他一头黑发,稳而不古。眉似飞却不扬,眸似墨却不俗,鼻似玉琢却不风雅,唇似精雕却不傲娇,棱角分明似刻似画。
他不笑,透着丝丝清冷寡淡。他若笑,或许比那女子还要美上三分吧。
能海默不作声,心下却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逊了很多截。
“倾人倾城倾国色,独身独酒独孤心。”那羸弱的小书生很不合时宜地念出了酸句,还是对着一男子,他身侧的同伴瞬间远离一丈有余。
那素衣男子似弱冠之龄,闻言眉目又冷了几分,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精致白玉酒盅,杯内清酒芬芳。
他对着那席地而坐的青烟长裙少女,微微勾身,目光触及她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眸子暖了暖,声音慢慢沁了浅笑。
“在下苏乾目,敬姑娘一杯酒,方祁五同白鹿山清泉花酿之酒。”
大同山、小同山、贺山、白鹿山以及紫云山,合称五同山。白鹿山因地处南方却实为雪山,最是著名。
那时恰是正午,男子躬身淡淡轻语,投下的影子堪堪笼罩蜷缩一团的少女。他敬她方祁县最为珍贵的清泉花酿酒,取材于终年积雪深重的白鹿山山顶桃树花瓣,和树下一汪时有干涸的清泉。
白鹿山崖桃树摇曳桃花扑簌,似见证他与她的初见,如此美好,又似感叹他与她的初见,有它桃之夭夭,正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