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问月轩一会儿,耳边忽地响起一阵极为优雅的琴声,琴音宛转,悠扬动听,刹那间,恍若天地间陷入一片沉寂空灵,只余下那清雅悦人的琴声,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抚琴者营造的世界里。
突然,琴声低沉下来,满满地飘散出一缕哀戚之感,淡雅忧伤,凄婉悲怆,催人泪下,生生地震撼着桑梓的心神,而不远处那道透露出孤寂哀伤的身影更是让她心疼万分。
微微蹙眉,沉吟间,桑梓掏出随身携带的翠笛,和上空灵凄清的琴音,开始吹奏。琴声凄美,笛声悠扬,琴声和着笛声,笛声绕着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忽地,笛声陡然一转,曲调变换,继续吹奏。笛子发出悦耳动听的乐音,明快而清翠。那欢快的曲调恍若呖呖溜得浑圆的莺声,又若粒粒珍珠落玉盘。
几乎眨眼的瞬间,琴声亦随之调整,修长的食指,按动琴弦,轻拢慢捻,随着食指的滑动,和上清脆欢快的笛声,合奏出一曲欢快清越、淋漓剔透的乐音,宛若天籁般沁入心脾,让人浑身的毛孔大张,身心愉悦。
一曲终了,桑梓随手将笛子插回腰间,迈步走向前面笑得无比温柔的人儿。那清亮的眼眸清澈透明,紧紧地锁住她的身影,温润得如同一汪春水般,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但再定睛一看,就会发现那幽深的瞳孔只是注视着她走来的方向,直直的,没有任何焦距。
心下一阵沉痛,但转瞬即逝,再抬头时,脸上已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桑梓走到他身边,径自坐下。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但听了你琴声后,我觉得这句话应改为‘百见不如亲闻’才是。”桑梓轻笑着打破沉静,颇为得意地说道:“原本我还在遗憾,没有听到你弹琴,但现在我却暗暗庆幸。这么美妙的琴声只有我有幸听到,嘿嘿,这样传出去,恐怕会有一堆人气得吃不下,睡不香喽!”
即使目不能视物,他也能想象得到她翘起尾巴、鼻孔朝天的可爱模样。东方筱禁不住低笑出声,旋即想到什么,俊颜闪过一抹黯然,心下暗道,如果可以,他倒宁愿失去所有,只为见到她伴乐挥画的场景。
“筱!”唇瓣溢出一抹低叹,眼底再也无法掩饰那抹心疼。
耳边的轻唤拉回了他的思绪,感受到她的担忧,脸上浮上一丝尴尬,微微撇过头,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轻声问:“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打从七岁那年失去光明,所有美好的色彩都乍然消逝,仅存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散,直至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就连梦也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不喜欢他人的碰触,但却必须接受婢女为自己挑衣、更衣,因为他看不见;喜欢安静地独处,但十步之内却必有丫鬟侍卫随侍;在自己的王府可以随意走动,但每行至一陌生处,必有几个人在头前开路,至少两个人紧跟其后,小声为他指点引路;
吃饭时,他手中的筷子从来只伸到跟前的餐碟中,所有的菜从来都是由侍女夹至自己跟前,久而久之,他对饭菜就只剩下填饱肚子这一最简单的要求;外出时,他从未骑过马,国宴聚会时,他从来都是坐在那里,端上一杯酒,浅啜着,微笑着,“看”其他人嬉笑周旋……
他已经习惯于没有色彩的生活,适应于自己的眼盲,而对于周遭人的“照顾”,他更是早已习惯,抑或说是麻木。然而自从遇到眼前的人后,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他比谁都渴望丰富多彩的日子,比谁都期待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不用走到哪、做什么都要受到那些“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段日子,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像个小女人似的靠着自己,无视四周异样的神色,拉着自己四处闲走,几乎逛遍了京城的名胜景点,吃遍了大街小巷上的小吃和酒楼餐馆里的美食。
每到一处,她都会叽里呱啦、连珠带炮的,将所见之物的大小、颜色、姿态一一详尽地描述给自己听,让他的脑海里又有了彩色。
最重要的是,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向自己刻意的讲解描画,更像是同自己交流意见与想法,这让他轻松愉快,而对于她的良苦用心,心里漾起的更是满满的感动与幸福。
实际上,他倒是将桑梓想得太好了!与其说她是用心良苦,倒不如说她时常会忘记他“眼不能视物”这一事实。
试想,一个温柔如风、倾城绝色的男人陪着你游玩,且无条件地信任着你,宠溺着你,包容着你,认真地倾听你大吐口水,而且无论走到哪,你都会享受到一大片嫉妒加艳羡的眼光,这种情况下,偷着乐都来不及,又有谁会无聊到去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桑梓却感受到他顷刻间前后心情的反差,所以对于他下意识的回避,也不甚在意。
“前不久,有人送了我一匹宝马,我一直没有机会去骑。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到郊外骑马可好?”
天地广袤,草绿水青,一匹矫健俊美的白马,上面驮着两个人,男的英俊,女的娇俏,步履平稳地行走在天地间……哇,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啊!
光想着就令人万分期待!不等他回答,桑梓想了想,又兴奋地提议:“对了,我们还可以带上一些作料、工具,来个野炊,顺便再捎带些饭后点心,带上瓶桂花酿,席地而坐,饮酒作乐,你觉得如何?”
东方筱怔愣片刻,想要开口提醒她自己不能骑马,但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怎么?不愿去哦?”装作没有看到他欲言又止地神情,桑梓故意失落地问道。不是没有猜到他的顾忌,但有她在,他又何惧?
“好!”听到她骤然沉闷的声音,东方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字,话落,方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破例,但心里却没有任何后悔,反倒隐隐升起一股期待。
“耶!我去吩咐下人准备!”不给他反悔的时间,桑梓起身跑开,徒留下某人在原地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稍时,笑容戛然而止,面上恢复一贯的清冷,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的方向,淡淡地问:“何事?”
来人一袭黄衣,样貌清丽娇艳,只是此刻,那如花般美艳的俏脸却因嫉妒愤恨而狰狞扭曲,严重破坏了此人的美丽。
“何事?”东方筱再度开口,语调未有起伏,却让来人心神一震,赶紧收敛所有形于外的杀意,恭敬地低下头,咬了咬唇,心下一横,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婢人微言轻,但事关王爷您的安危,奴婢实在是不吐不快。”
“哦?说说看!”东方筱淡淡地勾了勾唇,素来带笑的俊颜竟隐隐透出一股沁心冰冷,可惜下跪之人并没有看见。
“奴婢斗胆想问一下,王爷可是要与她去骑马?”黄衣女子尽量平静地问,但饶是她掩饰的再好,内心那股冲天的妒意还是不自觉地倾泻出许多,就连敬称都没有用,只用“她”字代表。
偷偷抬眸,却看不出他的神色变化,黄衣女子心下稍定,胆子不觉中壮大几分,脆声道:“奴婢知道,王爷的决定不容奴婢置喙,但骑马之事还希望王爷您重新考虑。您的——”
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大大地冒犯到自己心目中的神祗,黄衣女子倏地闭嘴,顿了下,接着道:“王爷您也知道,外面最近非常不太平,不少人对您虎视眈眈。此次虽带了两百多铁骑,但我们毕竟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南灵地界,一切都需谨慎行事。
更何况,那个人行事张扬跋扈,得罪的人不下其数,而想置那个人于死地的人更是无从数起。王爷您心软慈善,从不忍对人说不,但奴婢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被她牵连,使自己陷入莫名的危险之中。
奴婢并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许这些天,她带着您四处游览,是真心地为王爷着想,想让您宾至如归、心神尽欢,但不可讳言,她的好意却的的确确将您推至风头浪尖,让您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王爷对奴婢等恩重如山,没有您,就没有奴婢等人的现在,所以无论如何,奴婢等也会誓死保护您的安全,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奴婢等人纵使倾尽全力,也难免有所疏忽,若是——”
话戛然而止,黄衣女子哽咽着,继续说道:“这些日子,奴婢等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马虎,生怕会有不轨之人会出其不意地对王爷您痛下杀手。之所以至今仍风平浪静,平安无恙,那是因为王爷所去之地均属人群密集区,那些欲对王爷您不利之人根本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可没有出手并不代表那些人会放弃,也许此时平静就恰恰预示了暴风雨来临的征兆,说不定他们等得就是一个契机,而郊外那种人烟稀少,树木密集的地方就是最好的埋伏藏所。
奴婢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明知道您不能骑马,却还偏偏拉您去郊外。或许她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亦不知道当下的形势,只是单纯的想要您开心,但是她可以不知道,可身为王爷的贴身侍婢,奴婢所做的一切却必须以王爷您的安危为前提。所以,奴婢斗胆请王爷三思!”
说完,黄衣女子俯首在地,蓄积已久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可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上面有任何反应,偷偷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瞥了身前的人,但除了那淡漠如常的神情,她再也瞅不见其他外在的情绪。
心下忐忑不安,思绪翻转,黄衣女子陡然挺起胸膛,神情“大义凌然”且又委屈无辜,以退为进地大声说道:“王爷是我们东银的骄傲,皇上和百姓都对您抱有殷切的期望。
奴婢死不足惜,只要王爷您安然无忧,纵使让奴婢现在去死,奴婢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奴婢知道,适才那番话从奴婢口中吐出,已是逾距,且是大大的不敬,但奴婢并不后悔,也绝不会收回刚才的话。
奴婢有错,所以王爷您要杀要刮,要打要罚,奴婢心甘情愿,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您。奴婢唯一希望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王爷您都能将自身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奴婢恳请您慎重其事啊!”
黄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娇躯颤抖,那神情激愤、视死如归的模样仿若电视里“忠臣良将向皇帝死荐”的情景。
不屑地勾了勾唇,桑梓轻声冷哼。吩咐下去之后,她就来回来找他,结果就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里。
那个叫墨香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对她敌意甚重,说话夹枪带棒,一点也没有婢女的自觉和认知,处处以筱的维护人姿态面对自己。
不想让筱为难,自己对她从来没有都是选择视而不见,对于这种因嫉妒而失去理性的女人,不理她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因为她妒忌自己的瞬间,自己就站在了胜利者的角度,更何况,眼前这女人根本就连敌手都算不上。
适才那一番话柔中带枪,绵里藏针,明里表忠心,提建议,暗里处处贬低她,诋毁她,最后又来了一招以退为进,明里认错,暗里却在咄咄逼人,句句表明她忠心为主的姿态,句句声称,她有错,但是她唯一的错却是直言敢荐。
一番话说得前后相连,毫无缝隙,让人挑不出毛病,不可谓不高杆!桑梓冷冷地瞅着不远处惺惺作态的人,心下冷笑,她过去倒还真小瞧这个女人了!
不过,这个女人不足为虑,她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筱的想法,他会怎么处理此事呢?桑梓收敛了气息,略带好奇与期待地闻听事情的发展。
静默许久,久到墨香膝盖开始酸疼,久到她的背后冒出死死冷汗的时候,东方筱开口了。
“起来吧!”东方筱淡淡地说道。
话落,墨香心下狂喜,但却不敢表现在脸上,仍跪在地上,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奴婢适才太过激动,言语冲撞冒犯了王爷,请王爷责罚。”
“你也是一心为我,何错之有?”东方筱轻声反问。
“奴婢谢过王爷!”
眼底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激动与欣喜,王爷非但没有惩罚她,还对她用了第一人称,这是不是表示她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有所攀升?
此刻,墨香无比地庆幸,自己赌对了!
沉浸在喜悦中的墨香没有看到东方筱眼底的冷意,更是没有看到其他侍卫婢女或担忧,或无奈,或同情,或摇头做无声感叹的神情。
“勾辰!”东方筱轻唤,音落,一个三十岁左右、神色清冷、样貌英挺刚毅的男子走了出来,恭声道:“属下在!”
“墨香直言可鉴,忠心可嘉,按例循赏。”东方筱淡淡地吩咐。
闻言,墨香眼底的激动更甚,得意地瞥了一眼适才拦着她的香兰等人,炫耀般地笑了笑,却发现她们均是一副不屑冷笑的模样,秀眉微蹙,旋即冷哼着别过眼去。
面向东方筱时,墨香已收敛了脸上的得意,无比谦逊地娇声说道:“奴婢所做的都是出于自身的本份,不敢居赏!”
“适才墨香指出,当下这种情景,本王实不该罔顾自身的安危,有负你们的信任与保护,四处游玩,你们也如何认为?”东方筱的神情仍淡淡的,但那浑身散发出的冷意却让人不自觉地肃然。
“王爷英明决断,属下(奴婢)誓死保护王爷安全,听从王爷的一切指令,绝无异议。”勾辰,香兰等人立即跪地,沉声喊出自己心里的誓言。
无措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墨香怔愣原地。
“墨香,你惊才善辩,能力绝佳,且忠心耿耿,可惜康王府庙小,容不下你,请你另谋高就。”半晌,东方筱淡淡地开口,遂又转身面向一旁的勾辰,吩咐:“勾辰,出门前,我不想再看到她!”
丢下这句,东方筱起身离开,而从刚才一系列的惊变中始反应过来的墨香,霎时血色尽失,欲惊慌失措地扑上前,拉住他,却被勾辰一个擒拿手钳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呆在原地,焦急地哭喊:“王爷,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求王爷赶奴婢走……王爷……”
东方筱恍若没有听到身后那凄厉的哭声,迈步向屋内走去,而香兰等几个婢女担忧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处渐失的身影,丢下一句“保重!”,倾身追了上去。
多年的姐妹情,说不舍那是假的,可此次她的行为太过分,明知道王爷最厌恶属下不守本分,擅自干涉他的决议,却又偏偏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更何况,她并不是真心为主,纯属私心作祟,稍微有脑子的人就知道她那番话漏洞百出,冠冕堂皇,这让她们如何为她开口?
“勾辰大人,请看在奴婢跟随王爷多年的份上,去帮奴婢求个情吧!……奴婢不愿意离开王爷……奴婢会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向勾辰磕头,无奈后者丝毫不为所动,眼见无用,墨香将注意力投向另一个笑得邪魅的男子,不愿放弃一丝希望,无比凄楚地哭道:“朱雀大人,求您去跟王爷求个情吧!……奴婢一定念您的大恩,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朱雀大人……求求您……”
“早就警告过你,王爷不是你这种人所能觊觎的,可你偏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识好歹。”朱雀冷哼着讥嘲,眼中闪动着鄙夷:“只要你安分守己,你依旧是王爷信任的七婢之一,可你却偏偏一次次地去挑战王爷的底线。这一次,你更是胆大到在王爷跟前耍心机,不得不说你实在是愚蠢到极点。连我都能看得出你心里打的小九九,更何况是王爷?”
说着大大地叹了一声:“唉!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那就是王爷心慈手软!犯了那么大的错,竟然只是将你逐出康王府,若是换成我,就会直接将她凌迟处死,割下的肉拿去喂狗,骨头拿去烧灰。”
嬉笑间吐出阴狠的充满杀气的话,不咸不淡的语气让哭喊中的墨香血色尽失,颤抖着缩了缩脖子,眼中闪过一抹惊惧。
“快将她弄走吧!哭得那么难看,看着就让我倒胃口,回头别吓着咱们王爷。”朱雀嫌弃地倒退两步,像挥脏东西似的摆了摆手,对一旁冷情的勾辰说道。
“走!”
勾辰冷冷地开口,而这一次墨香没有再挣扎,认命似的向外走去,似是感受到桑梓的注视,墨香猛地扭头向她看来,那眼里滔天的恨意竟让她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怕狗咬,就怕狗急跳墙!桑梓暗暗沉吟,看来她还是小心行事啊!
“你配不上我家主子!”淡淡的陈述在耳旁响起,顺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朱雀那种带笑的脸,只是他的眼底却写满了认真。
挑挑眉,桑梓不置与否,轻笑着扭头走开,而朱雀微微错愕,随即失笑,冲着渐渐离开的人说道:“不过,冲着你能让我家主子开心的份上,我决定试着接受你。”
没有回头,但桑梓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浅笑。
别说他,就是她自己也觉得配不上如此美好的筱,只是这又如何?正如他所说的,自己能让筱开心不是吗?只要给他带来欢乐,她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保不准他们都是在嫉妒自己呢!
※
秋高气爽,秋风拂面,一匹白马上在广袤碧绿的草地上缓缓赶路,上面驮着两个人,白衣男子驾着马,胸前坐了一个女子,女子的手一会儿指指这里,一会儿指指那厢,嘴唇不停地蠕动,手不停地舞动,娇笑着向身后的男子说话,而男子则自始自终都挂着温柔的笑,认真地聆听着她的话,宠溺地“看”着她,银发飞舞。
在这匹马的身后,几匹马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地相视而笑,面露欣慰,然后在不约而同地注视到不远处美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