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缠绵了京城近半个月的落雪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天气却越发的阴沉起来，但地面上那些厚重的冰雪却渐渐开始融化，透出越发森凉的冷气。
距颜无双来到京城已经过了七天，这些天里她是半点也没有闲着，去天牢去皇宫，几乎每天她都会进一趟宫，虽然她第一天就和长孙玥谈崩了，可如今的情势容不得她闹脾气，她必须要吸引住长孙玥的注意，让他相信她现在仍旧还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没有头绪，否则一旦等他察觉到朝中的动作，很有可能是会功亏一篑的。
而最近几天刚处理好了产业危机的独孤璃月也是鸿飞冥冥，一天到晚看不到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颜无双今天当然也出去了，不过比平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只是那脸黑得都快能滴出墨来了，吓得庄里平日最喜欢和她打招呼的下人们都是有多久躲多久，顶不住她身上的杀气啊。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颜无双却只是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冰凉的风扶起她的发丝，扬起她赤红的裙角，她却是毫无感觉的站在那里，任自己身上的温度一点点被带走，看得她身后的菀萱是既心疼又担忧。
她的小姐自从天牢里面走出来就一直是这个表情，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脸色难看得要命，她没能一起跟着进去，所以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淡定的颜无双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这些天来颜无双的脸色总会隔三差五的比较难看，但今天这哪里是不怎么好啊，简直难看得没法了。
颜无双站那那里半点不挪窝，菀萱无措得只能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位突然和自己过不去的主子，作为丫鬟，她比一直服侍颜无双的紫鸢要沉稳大气一些，心智比之向来单纯的紫鸢要来得通透也睿智些，这也是颜无双最近以来多喜欢把她带在身边而把紫鸢留在雪月山庄的原因。
如果是其他事情她大概多少能揣摩到颜无双的一些想法，不过她却也深刻的明白她这位小姐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好懂，一旦有不愿被她触摸的想法，她压根不可能看出些什么，比如此刻。
很多时候颜无双很好说话，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这一点菀萱也同样明白，她的脾气不是谁都能妄自干预的。
一炷香时间过去，就去菀萱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去搬如今唯一还找得着的救兵，也就是两天前刚赶到京城的少庄主颜无殇时，险些冻成冰雕的美人终于说话了。
“菀萱，去把我的琴拿出来。”如果说平日里颜无双说话吐的是冰水的话，此时的她吐出来的绝对是冰渣，万年寒冰的冰渣！
菀萱看了眼雪地里唯一一张还沾着雪沫的石桌，又看了眼面色不见好转的颜无双，飞快应了声好，然后转身疾步离开。
她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好几个脚步轻盈的婢女，拿抹布的拿抹布，提毛毯的提毛毯，抹桌子，铺毛毯，放古琴，一套动作配合得行云流水，瞬间完成。
婢女们有序的退下离开，菀萱则是退到颜无双身后，静静留意着她的需要。
颜无双的脸色没有波动，随意的坐在了铺着毛毯的石桌上，今天她肩上的狐裘是白色的，越发衬得此时的颜无双眉目冰寒，面色苍白。
“你回屋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菀萱为难的看了眼浑身戾气不散的颜无双一眼，最终低低应下：“是，小姐。”
手指微微颤动，颜无双细细抚摸着古旧的琴身，暗红的琉璃，像是冻结的千年心血，蜿蜒的九瓣异花，是铺天盖地的磅礴哀伤。
这是去年颜无殇送给她的往生琴，只是不知道是被谁带到了京城来。
颜无双的表情很静，这种静带着极致的压抑，她想起这些天来在天牢里所看到的情景，想起几天前小沈烨被冻得发白的唇角，想起他睡着也忍不住用小手死死抓着母亲轻轻发抖的小身子，想起可爱开朗的芊芊看到她时咬着唇角眼中的泪光。
天气这么冷，连大人都已经快要受不住，更何况是那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抱了被子又去了天牢，明明刚开始那两天还好好的，可是才不过两天，她再去的时候那些柔软暖和的被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还记得她当时气得提了那队长的衣领子，可是人家恭敬却半点也不怕她，还笑着告诉她是陛下的命令，那时她红了眼睛就想去找长孙玥算账，是沈拓拉着她死活不让她冲动！
好嘛，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她继续送！
也许是长孙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反正那天以后他每天只让她进一次天牢，然后每每她第二天再去，那些取暖的东西依旧不翼而飞。
为此她曾找长孙玥怒过几次，可是人家压根理也不理她，于是想到进展顺利的事情，她只得咬咬牙，忍了！
可是！
“嗡~”颜无双的手指无声滑动，带起猛烈的罡声。
无名的曲调从她手中流泻出来，那声音有种奇怪的魅力，似悲伤，似愤怒，绵绵不断的苍茫，似乎有无声的气场随着这些奇怪的声音在慢慢形成，而这些，颜无双一无所觉。
手中飞快的划动，她想起前些天随着那些棉被一起消失的，那间牢房里唯一可以用来取暖的枯草；
她想起那天早晨芊芊倒在二哥身上深红烫手的脸颊；
她想起二嫂和沈烨他娘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双肩；
她想起这些天来越发单薄苍老的干爹；
她想起所有人凌乱不堪的身形，还有沉重的呼吸；
她想起今天再去时牢房的地上那层不薄的冰层，还有哥哥嫂嫂们僵直的双脚！
手指倏地用力，颜无双眼中戾气大盛，连手指上被琴弦拉扯出的深深痕迹也没有注意到。
眯着眼，她似乎又看到长孙玥笑得无所谓的脸；
似乎又听到那个男人无情冷酷的语言。
越来越多的戾气在她指尖凝聚，她的愤怒她的憋屈近乎要透过这单薄的音曲在整个天地疯狂。
起风了，冷冽的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吹成一张张牙舞爪的网，似要网住这皇城所有的不公和阴冷，然后义无反顾的，狠狠捏碎。
曲调再不复之前的模样，苍茫的，悲凉的，冷酷的，像是这天的无情，地的寂灭，那是人力所不能违抗的规则和秩序，温暖的冰冷。
这一刻连天地都是无声的，万物似在因这琴声而发抖，生怕一点不和谐的声音会打破这平静，然后，噩运来临！
躲在屋里的菀萱不放心的趴在门缝里，然而此刻的她像是看见什么惊人的怪物，一双圆瞪的大眼无声的诉说着她的惊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见颜无双四周开始飞舞着细小的雪花，不，那其实不是雪花，那是树上屋顶莫名落下的积雪，是地上莫名飞起的冰屑，它们围绕着颜无双无声飞舞，久久不肯落下。
然后它们打着旋，像是一些微小的漩涡，又像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柳叶刀，叫嚣着切割着周围的空气，沾染着杀气，和无情的掠夺。
似乎所有的怒气和愤恨都积聚到了最高点，颜无双狠狠一拨琴弦，然后只听“铮~”一声，令人头骨发麻的清鸣激荡而出。
肉眼可见，那些冰屑如同吃了兴奋剂一样，刹那的静止，然后带着铺天盖地的残影以离弦之箭狂放的杀气朝四周激射而去！
颜无殇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铺天盖地的冰雪倒卷，所经之处空气割裂颤抖，最恐怖的是颜无双身旁的那棵一人环抱粗的玉兰树，在冰雪看似无害的掠过之后，竟然如同镜花水月般，无声碎裂！
于是碎裂的树块与冰块夹杂在一起，涌向不远处的围墙，片刻的对峙，一米宽左右的围墙，应声倾倒。
直到一切飞扬的事物平复，空气中再看不到离奇的雪花或木屑，颜无殇依旧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那些东西之前行驶过的轨迹，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颜无双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同样愣怔的举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有些不能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愤怒无处发泄弹弹琴，怎地就弹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树那墙，是她给弹废的？
怎么了，这个世界又玄幻了么？
冷风打着卷吹去，于是站在门口的颜无殇簌簌抖了两下，然后很傻很天真的用两个拳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巴巴的眨了几下，才更傻更天真的笑起来，虽然这丫的笑容实在和傻与天真不太沾边。
“哎呀呀，我天赋异禀的颜颜宝贝儿今天怎么突然开窍了呀，竟然连失传数百年的音杀都给捣鼓出来了诶！那是音杀啊，不得了了啊，哥哥我快要自卑死了啦，呜呜~”
笑着哭，大概也只有这厮能干出这种事了。
颜无双抽抽眉角，抬头看向那张貌似越看越欠扁的俊脸，连刚才在愣什么都忘记了。
不过她随即从颜无殇那没个正行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音杀？音杀！
她刚刚弄出的动静，那就是传说中的音杀？！
“嗯？手怎么回事？功力反噬？”一边瞪着眼睛一边捏住颜无双的手就往她的脉上摸去，连半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留给她。
“哈……”深深的松了口气，颜无殇甩了甩额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还好不是。”
“不过你这丫头怎地这么不小心，弹个琴也能把自己手给划破，现在知道疼了吧，看你下次不小心点……好啦好啦，没事了，哥哥给你吹吹就好了哈，咱上了药就不疼了……”
一边责备，一边又忍不住万分心疼，颜无殇小心翼翼的捧着颜无双受伤的手指，拿着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细心而轻柔的擦拭那玉指上的血迹，一边擦还一边不停的往伤口上哈着气，仿佛那样真的就可以带走所有的疼痛，怀里拿药撒上，又撕下自己内衫的衣袖给认真的包扎上。
明明就是在家里，家仆婢女一大堆，上药这种事也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况且那手指上压根没有多大的伤！纱布也好伤药也罢，哪里需要用到他把自己的衣服又是擦又是撕的，但这个一向笑得春风带魅的男人，就是这样不假思索的做了。
颜无双定定的望着颜无殇心疼的眉眼，望着他温柔而怜惜的抱着自己的手指，一瞬间心底的所有暴躁和烦闷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她的哥哥，这个男人疼她入骨爱她如命，是一辈子也无法斩断的血缘羁绊。
她心中突然酸酸涩涩的疼，这是她最亲密的亲人，是她无时无刻都可以全心依靠的坚实港湾，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有他与自己一起承担，与沈家人给她的感觉不同，她在颜无殇面前其实一直保持着顽劣小孩的任性，哭和笑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他发泄展露。
突然发现，虽然她也在乎沈家，可是那大概更多的是对那家人的敬重，还有愧疚。
她承认沈家的所有人都很好很温暖，她也很喜欢他们，把他们当做了亲人来看，只是真正内心里，她一直觉得沈家的灾难是由她所引起的，就比如如今的全族之灾，那些感情里，愧疚，占了那么大的分量。
她突然无法想象，若是自己的家不是有足够让长孙玥忌惮的背景，若是这次被关进监狱的是颜无殇和颜昊，她会不会在知道的那一刻就冲进皇宫去和长孙玥同归于尽！
“我才没捣鼓什么音杀，我只是在想事情，然后弹着弹着就变成这样子了，完全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颜无双无所谓的解释。
“晕，那大小姐你到底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颜无双眨了眨眼睛继续道：“就是我们家断念剑里面藏着的那本曲谱，还有，我从移魂山脉捡回来的那本，貌似，貌似它们本就是一本曲谱的上下册，只是没人看出来，我今天莫名其妙的就，就给它连接上了？”
颜无殇妖冶的眼角忍不住也抽了抽：“是嘛，那反正你是激活了这把往生琴，以后多练练应该就能操控自如了，咱雪月山庄的大小姐今后也要变成一枚新鲜的武林高手了呢，走，哥哥带你出去吃饭，好好庆祝一下！”
“不去，这些天那么多事，谁还有心情大吃大喝啊，你自己去吧。”
“哎呀去嘛去嘛，俺一个人去会不好意思滴，颜颜要陪人家啦~”于是直接揽着颜无双就飞走了，只留下一架红色的古琴孤零零的在凌乱的院子里躺着。
谁说他没有发现女子的怒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