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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日回的比往日晚些,所以千虞回营的时候,蒙放已经等在军营前了。他扶着千虞下马,边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交给一边的下属,边与后头已下马的章邯见礼。而后,他才辞了章邯,与千虞一道向蒙恬帐中走去。

才刚进蒙恬帐中,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讥笑道:“这丑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哪里有让我们这些长辈等的道理?”

不用看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而且是听到她来了,故意说给她听的!

想起曾说过的“能见到向来极为疼她的扶苏,丞相李斯之子李由,司马欣还有右丞相冯去疾之子冯劫这些叔叔辈的人物自然是欣喜不已”这句话,千虞觉得若时间能够倒流,她一定要对加不加“丞相李斯之子李由”这八个字三思再三思。

人们对李由的评价一直是心思缜密有城府,行为举止颇有其父李斯之风。而李由闻名天下,不因他的父亲,不因他的城府,而是因为二十年前一位画师偷换了《登徒子好色赋》的主语: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由,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这李家原就是楚国上蔡人,倒是方便了这画师,添了个字,很是和贴,便将这段赋在画像上一道传了出去。

从此,时人多羡李由生得好颜色,可他自己却深恶痛绝,而这一恶一痛便从青葱少年恶痛到了现在。可他越深以为恶,便有个人越深以为喜,这个人便是千虞。

这倒不是说千虞多喜欢他的容貌了,不过是喜欢和他抬杠罢了,所以他所恶,自是她所喜。

说来,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由儿时起便与扶苏相交甚好,而一直站在扶苏这边的蒙家与他的关系自然也是不错的,所以在千虞还未到蒙家时,他已经是蒙家的熟客了。而在千虞来了之后,还是少年的他对蒙放和千虞这两个小娃娃也是很不错的。

可熟知历史的千虞实在是不喜欢他爹李斯。这李斯原是楚国上蔡人,赴齐拜师,赴秦施才,又策灭六国,上《谏逐客书》,立“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做的事情没一件不是轰轰烈烈。他的确有旷世奇才,可她实在对他起不了敬意,谁让她知道是他设计,妒杀韩非;是他主张,焚书坑儒;是他变节,临阵易主,与赵高谋,伪造遗诏,迫令扶苏自杀,立胡亥帝。大秦灭不灭千虞倒不在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没有胡亥、赵高自然也会有别的什么赵亥、胡高来败了这江山社稷,只是蒙氏一族毁于旦夕之间却是她不得不在意的。

因着李斯的关系,千虞从一开始便很不待见李由。可李由却觉得这个小娃娃很是有趣。当她翻着白眼,不欲理他时,他便笑着揪着她的粉嫩的脸颊玩;当她开始怒目而视,张牙舞爪时,他便高兴的抓住她乱挥的小拳头亲了又亲。小小的千虞被他弄的无法,又丢不开面子大哭大闹,所以在心里便记了他一笔,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便直接导致了她日后爱跟他抬杠的坏毛病。

可李由哪知道她心里的弯弯道道,在和太子扶苏一同拜在蒙恬门下学习兵法之后,跑蒙府跑得更勤了。而他每到蒙府,必然会去招惹千虞,虽然往往会被她气回去,但他又哪里会真生她的气,第二日又高高兴兴的跑来逗她了。

而千虞虽嘴上老说自己不待见他,但吵吵闹闹十四年的感情也不是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的。她虽习惯了与他顶嘴,但在叔叔那一辈里,心里却是与他最亲。

如今,千虞本来就因为章邯的事在心里生了暗火,这李由偏偏又故意惹她。若是别人,千虞最多也就在心里腹诽一番,面上微微一笑就揭过此事了,但现在这人是李由,在他面前,她耍耍小性子也不大要紧。于是,她装不高兴的撇撇嘴,对着李由那张二十年过去了依旧祸国殃民的脸,回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你一个长辈,天天和我计较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是什么道理?”

这《山有扶苏》的意思是,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狂徒。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子充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个狡猾多诈的小子。

而这诗中的子都真有其人。子都,春秋时期郑国人,大名叫作公孙阏,子都乃是其字。他不仅相貌生的美,还有着一身的好武艺,能征善射,因此便做了郑庄公的大夫。然而,子都虽美,却是个小心眼。《左传》里便记载了隐公十一年他因争车未遂,记恨于心,而在阵前射杀己方大将颍考叔的事情。

千虞在此处用这首诗,将李由比作诗中的“子都”“子充”,一方面是因为这子都、子充都是古代美男子的代称,而她自然知道李由最忌讳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另一方面借此来讽刺李由不顾脸面和一个小辈计较,实在是和那个郑国子都一般小心眼!

见李由气的结了舌,千虞很是得意,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便见一人掀帘进来。此人一身白衣,无风自动。那因背着光而模糊了视线的身影,令千虞一阵恍惚,脑海中竟浮现出《红楼梦&8226;警幻仙姑赋》的语句,“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文若河,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除了李由,蒙恬等人都欲起身行礼。

而白衣男子笑着免了众人的礼,入席端坐,才接着对千虞笑道:“小虞儿,你开你子由叔叔的玩笑便罢了,何必还要扯上孤王?”

来人正是皇太子扶苏。

千虞懊恼的暗暗吐舌。糟糕,只顾一时口快,却忘了避讳。这《山有扶苏》在最开始确实是用来讽刺郑国子都的,可后来却渐渐变成了描写女子会见情人,与情人打情骂俏的俏皮情歌。而这扶苏公子,就因其母郑妃是郑国人,喜欢吟唱这情歌,才被始皇取名为“扶苏”。

“千虞,还不快向公子告罪——”蒙恬看向千虞,扶苏虽性子仁厚,可无论怎样,皇子就是皇子。

虽然李由自己以欺负千虞为乐,却向来见不得别人让她受委屈,如今,听蒙恬话里有责怪的意思,他哪里忍得住?

于是蒙恬话还未说完,李由便忙打断道:“扶苏最不讲究这些的!老师自己愿意循着规矩子由不拦着,可何必将两个小娃娃也教习的这般?我倒觉得,臭小子和丑丫头这样甚好!甚好!”

公子扶苏本就是打趣千虞,哪里真的要她告罪了。如今,他见李由借他的名说话也不恼,反而帮着,温文尔雅的开口道:“子由说的是。老师又不是不知道孤的性子,和小辈们说说笑也是常有的事,怎的就当真了?”

李由又顺着话说笑了几句,才使气氛重新活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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