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是我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成了一个婴儿,很多人,欢天喜地,眉开眼笑的围着我转,那个我该叫做爹爹的人,一个有着很宽阔的胸膛的男人,他说我粉雕玉琢的可爱,是他薛家这一代的宝贝。他还说我眼大而明亮,必定是脂粉英豪,给我取名宝钗。
我自然知道薛宝钗是谁。只是,我明明记得自己刚刚度过十八岁的生日。是他,那个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的人,把我推下了水。
冰冷的水,意冷心灰。我发现自己突然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他推我下水时的嘴脸。不管我怎么努力的回想,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来,甚至,真的是有人推我下水的么?自己都不再确定了。
当然,我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很疼爱我的家人。除了哥哥会偶尔欺负我,自然,每每他欺负了我,就会有人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欺负我了,偶尔,会很宠我,给我买许多的小玩意儿。还会帮我扮作男孩子,和他一起出去玩。这些自是都不敢让娘知道的,怕会吓坏了她,也怕她的眼泪与唠叨。
于是我竟成了一个有很多面的孩子。在爹娘面前,我乖巧柔顺,安静的学着做活计,让他们每每看见我,都不由自主的笑弯了眉,好好夸赞我一番。在下人面前,我每每俏语如珠,哄的他们欢笑连连,然后她们都会摸摸我的头,送我好多小礼物,说我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小姐。这些我是知道的,薛宝钗,最擅长的,不过是收拢人心。
不过看她们高兴,我也高兴,这样有什么不好?
和哥哥偷溜出去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的我,还真真是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哥哥总是愣愣的看着我半晌,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就知道他是在嫉妒我的美貌,因为他,长的实在是不怎么样,还一副不讨人喜欢的嘴脸,因此娘才会常常罚他。还好他的失神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带着我,躲过了门首的小厮,径自出门去了。
哥哥在外面的时候总是很嚣张,到处的惹祸欺负人,很多时候是真的很讨厌和他同行,因为人群恶狠狠却又似乎敢怒不敢言的隐忍眼光,总是让我觉得不自在。想我薛宝钗,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捧在手心上,我喜欢大家都喜欢我。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讨厌我!
然而,哥哥吩咐了,我不能离开他半步。这是带我出来玩的条件,若是我违背了,他就再不会带我出来。很多时候,我还是很乖巧的。乖乖跟在他身后,招摇过市。市井之间,总是有很多热闹而新奇的小玩意儿。我喜欢的紧,也欢喜的紧。见我喜欢,哥哥每每都会买给我,让我不自觉的笑开,满心的甜蜜。
哥知道我不喜欢他为恶,所以有我在身边的时候,他也是规规矩矩的,从来不做我不喜欢的事。只有在有些人不识相的找我麻烦的时候,我才能见识到什么叫做薛霸王最阴狠的手段,然而,依然是无缘的。哥哥总是在做坏事之前,蒙上我的眼睛。偶尔听到似乎是被什么阻碍的呜咽之声传进耳里。我猜,哥哥打人的时候,一定是先要人捂住了那人的嘴,让他没有办法发声。这手段有一些残忍,然而我看不见怨恨的眼光,听不到讥诮和咒骂,也就乐得心安。
如此反复,虽然没有人再当面骂我,但是偶尔,我还是知道大家都认为我是哥哥最宠爱的小厮,流言蜚语,恶毒之极。哥哥为了小厮而伤人的事也就这样传到了母亲的耳里。母亲大为震怒,竟罚哥哥跪在门外,哥哥也是一个倔强的人,竟是一直不肯认错。娘亲就退而求其次,只要他说了那小厮是哪一个,只遣了那小厮就饶他。可是他硬是咬紧了牙关,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我就站在娘的身后,他竟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等他终于倒下的时候,娘亲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天,直到眼睛红肿的再也睁不开。我守在他们母子身边,也不住的流眼泪。这世间难得有人这般疼我,可是我怕娘亲会不再喜欢我,竟不敢站出来为他喊冤!我也在怕,从此之后,哥哥再不疼我。
哥哥醒来后直直的看着娘亲或者是她身后的我,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竟还是一如既往的疼我,总是嬉笑着问我,“丫头,要不要和哥哥出去玩啊?”
自从惹祸以后,我竟是不敢轻易出门。见了人,也每每只是低眉顺目,不敢稍有嚣张跋扈。这些转变竟也没有人觉得骇异,只是以为那是因为女孩子渐渐开始懂事了。我放下手里已经快要成形的牡丹绣图,抬眼看哥哥一如平日的笑脸,也笑了,“丫头自是要好好的呆在家里学女红,怎么可能会和哥哥出去胡闹?”
哥哥似乎是微微愣了一愣,傻傻的点头,却还是宠溺的笑,“那你要不要哥哥帮你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来?”
一改平日丑陋的印象,刹那之间,那笑容竟是耀目的可怕,竟是英俊异常,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乖巧的点头,“谢谢哥哥。”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眼中尽是熟悉的宠溺,“丫头长大了,竟也和哥哥外道了起来。”这时候外面却是一叠声的找哥哥出去。哥哥微微皱眉,不舍的看我,“丫头,哥哥的朋友已经来了,哥哥要先出去了,今天晚上,家里会有很重要的客人来。你要好好准备,我听说那小公子多才多艺,又会说,又会笑,又会写,又会念,定能和你合得来。”
我却是拾起了扔在一边的绣图,依旧是淡淡的笑,“哥哥什么时候见我和人合不来了?”
哥哥放在我头上的手似乎是微微僵了一僵,愣愣的看了我半晌,外面催的紧了,才放开我走了出去,还不忘回头看我,嘴里念念有词,“傻丫头,你何曾和人合得来?你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你自己不好,难道,你竟是不知道,你为了身边的人笑,那笑,从来就没有真诚的感觉?”
我微微一愣,抬头的时候,哥哥已经出门去了。指尖微微的刺痛,一向精于女红的我,竟是伤了自己的手指。我的笑不真诚?我怎么会这般容易被人看穿,连最疼爱我的娘亲,都不曾……看来竟是我小瞧了这位不学无术的兄长。
到了晚上府里突然热闹了起来,看来哥哥日间所说的客人定是有着尊贵的身份。在外面伺候的丫头,不时的窃窃私语,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精神一直振奋不已。由于娘亲没有吩咐,我乖乖的呆在内帏绣花,不曾抬头探问什么。
终于等到娘亲回来,却仍是在夸赞着一位姓辕的小公子是如何得俊俏风姿,是如何的才华横溢,却又是如何得彬彬守礼。我只不说话,静静的陪在娘亲身边。想必是因为说了太多而得不到回应,娘亲突然回头看我,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那辕家公子此次到南来会多逗留些时日,会住在我们薛家,要知道这可是你爹辛苦多年才得来的荣耀,只是可惜了你哥哥是个不成才的。所幸你年纪虽小,娘却是最信得过你,辕公子住在这院子里,你要多多留心照应才是。”
我慌忙点头应了,扶娘亲歇下,才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心中却暗自思量这辕公子好大的来头,竟是让爹娘这般的看重。心中不由也好奇了起来。薛家乃是大户,自然不乏客房,却偏偏要安排住在这主人的院落,爹娘的用心,可想而知。
心下便懒懒的,只吩咐了莺儿好生照应。莺儿,可是一个十分伶俐的丫头,有她照料,我自是放心,同时也就乐得清闲。每日依旧读书绣花,再好,就是摆弄着园中的那几株冬梅,却也惬意恬然。只是内园突然不见了哥哥,难免让人觉得冷清。他若是回来,定会来看我,想必是爹娘怕他鲁莽,冲撞了贵客,索性竟是不让他进门了。
这一日偶然看了琴谱,记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对古琴很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但是,到底是多久以前?想我如今,也才不过五岁而已。想那很久,应该在自己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以前。既是想不起了,也就不费心去想,只是想起哥哥曾经为我买来的精致的琴,便差丫头取来,焚香净手,竟是做足了功夫。
调了音,取了那《猗兰操》,初试指法,竟也觉琴声如流水潺潺而出。心中不由喜悦,竟是欢快的曲调,流泻而走。就在这个时候,感觉到窗格子上的阴影遮住了光线,正讶异的抬头,对上了一张浅笑的脸,他身后就是阳光,这一刻看来,竟似是带着阳光而来,让人有恍惚的错觉。
他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好听的声音溢出唇角,“好美的音符,小妹妹,我打扰到你了吗?”
“你是谁?”似乎是被人窥到了心中最私密的心事,我慌忙的起身,第一次,在母亲的客人面前让自己的言行脱离了母亲辛苦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