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躺在地上的宁儿,也不顾身旁的刀啊剑啊什么的,径直就冲了过去,不得不说我十分幸运,敌军面对突然杀出的张荣十分的惊恐,不堪一击溃不成军,纷纷丢盔弃甲仓促逃走,对于冲入阵中的我,早已无暇顾及。我冲过去,搂起宁儿的身子,顿时一种冰凉的触感遍布了我每一寸与她相碰的肌肤,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在我身边筑起了四道墙,让我恍若出世,我的手微微颤抖,慢慢的靠近宁儿的鼻尖,却愕然发现,我因紧张而僵硬的指节,已经无法感觉到宁儿呼出的一丝气息。
四周弥漫着铁锈一般的血腥味,就仿佛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没入宁儿肉体中的刀剑已经被她年轻的血液完全侵蚀之后所产生的味道。“宁儿……宁儿……”我瘫坐在地上絮絮的念叨着宁儿的名字,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在相互摩擦,隐隐的传出一些吱吱呀呀的声响来,却仍然唤不醒宁儿逝去的灵魂,望着宁儿那双无神的大眼睛,就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迷茫困惑,似乎被千万条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缠绕在了浑身上下,渐渐的结成一个茧,束缚住自己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却不知道要怎么挣脱。有一瞬间觉得,这是不是梦?昨天,就昨天,宁儿还穿着漂亮的衣服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短短一天的光景,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把头微微上抬看向天空,脸颊靠在宁儿的额头上,紧紧的搂住她的身子,握住她那沾上泥土的小手,痛苦的眯上眼,两行沁凉的苦水自眼角倾泻而出,顿生脏腑摧折之感。悲酸至极之际,突然间发觉,宁儿的衣服里仿佛夹着些什么?
原来是封信,信封上娟秀的字体清晰的写着——窦夫人亲启:
宁儿早觉大限将至,故留此书,向姐姐道明一切:
永别矣,宁儿作此书时,尚为世间一人,姐姐读此书时,吾已为阴间一鬼。宁儿之死,姐姐必定懂得:红尘中一颠沛流离之人云尔。今日下场,只怪宁儿咎由自取,望姐姐不要迁怒向大人带宁儿随军一事。
姐姐常伴代王身畔,今日宁儿不能侍奉代王左右,只得将毕生最重之痴恋托付于姐姐:
代王身处环境险恶,常年无法安睡,即便是睡了,也是睡得极浅,还请姐姐挑选下人时多下些心思,务必挑选手脚轻重得当之人留殿值夜。
代王的茶水向来都是八分烫,现下已是秋季,代王嘴角起了皮,只怕是干燥上火了,烦请姐姐命奉茶宫女在茶水中兑一朵菊花,以起散风清热,平肝明目之效。
……
事到如今,宁儿今生唯一的牵挂,便是觉得对不住姐姐,因为宁儿的自私,代王的心中永远留下了宁儿的位置,宁儿不是有意要抢姐姐的位置,宁儿知道姐姐与代王两情相悦,生时自然不敢也不能与姐姐平分代王之荣宠,只盼死时终能入代王双眼,求姐姐不要记恨宁儿,照拂宁儿在娘家的母亲。若有来生,宁儿绝不与姐姐相争,纵然是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能看到那风雪中站立的少年。
今作此书,泪珠与笔墨齐下,竟不成书,字迹缭乱,还请姐姐见谅。
宁儿福薄,姐姐莫伤,一朝魂散,勿挂勿念。
看到这封信,突然觉得自己对代王的爱对代王的付出,相对于宁儿而言,是太少太少,少到让自己都羞愧的地步,原来对于她而言,我幸运的不仅是得到了权位,更是得到了代王完整无缺的爱——爱情,从来不会公平,赔上了性命,都得不到它的一丝眷顾,有些人什么都不做,却可以被它捧上云端,而这个,就是我窦漪房穷极一生,都无法还清的债。
突然想起许负之前的预言:代王在登基之前有场血光之灾,需得对代王用情至深之人的性命方能化解。想来这用情至深之人,便是宁儿。心中暗暗的下了一个决心:宁儿,是我窦漪房和代王亏欠了你,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走的如此委屈。
林中尸横遍野,血液作放射状绕我旁近流出,两只孔雀在空中低低的盘旋,仰头相向作鸣二三,其嗷嗷之声,听者落泪,闻者悲伤,空余褪色翎羽半空堕落而下,随即向东向南纷飞而去,每至五里便是一徘徊……
反贼已经肃清,曹节被貔貅生擒,白千羽虽然被向平击中受了重伤,但还是在青冥的掩护之下逃走了。代王看见跌坐在地上抱着宁儿的我,连忙走了过来,“漪房,逝者已去,你也不要太过悲痛了,伤身啊!”
我用手合上了宁儿未闭的双眼,跪在代王面前,“代王,漪房求你一事。”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秋冬时节,地下寒气甚重,可别生病了,你想做什么,本王允你就是。”代王看着我因犯病悲痛而无比惨白的脸,心痛不已。
“求代王册封宁儿为夫人,以姬妾之礼下葬!”
我此话一出,代王立即就变了脸色,他嗓音颤了颤:“漪房,你这是要把本王退给别的女人啊!”
我抬头望着代王,看着他,看着这个早已被我视为生命的男人,我内心深处最为软弱的软弱就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化成一滴滴饱满的泪滴,滑落那见证了万年间悲欢离合的大地,于是扯着自己由于压抑而极度沉重的嗓音开口到:“代王,宁儿对你之爱,比漪房对你之爱,要多得多啊,若是宁儿仍然在世,漪房定是不舍将代王拱手想让的,有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夫君送与他人呢?漪房做不到啊!只是宁儿已经死了,难道漪房,要去跟一个死人争夺名分吗?难道漪房拥有了代王的爱拥有了宁儿想要的一切还不够吗?难道宁儿对代王的爱,配不上这个名分吗?”
代王蹲了下来,“漪房,你说的这些,本王都懂,可本王想要给你最好的,宁儿对本王情深意重,本王不是不知道,本王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后宫之中除了你还有旁人,不希望自己辜负了宁儿,再辜负了你。”
我眨了几下眼睛,泪水便扑哧扑哧的掉了下来:“那就请代王封宁儿为夫人吧,漪房不觉得委屈,只要代王心中一直这样想着漪房,漪房就不觉得委屈。”
代王倒抽一口凉气:“你起来吧,本王允你就是了。”
我们在河内的行程终于结束了,貔貅无一人伤亡,我们打了一场胜仗,可结局却是悲伤,宁儿永永远远的离我而去了,张荣救驾有功,代王命他继承了河内郡守之位,就这样,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也许是因为秋冬季节的天气比较干燥,我和代王直接带着代王的尸身走水路到了灞陵,宁儿的尸身并没有腐烂,代王下旨追封宁儿夫人,由于宁儿姓伊,故称伊姬,以姬妾之礼下葬于灞陵之侧。
宁儿下葬的那天,我早早就起了床,梳了一个简单的发式,穿上一声白色的丧服,来到宁儿的尸身之旁,为她画起了严妆。我着人为她做了一件大红色的嫁衣替她穿上,头上戴满了装饰品,丝纨衬得她的腰身流线分明,耳垂上挂一堆月型的耳坠。含朱一般的嘴唇,削葱似的细指,再配上几朵木兰花散发的香气,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一样,盖上了棺材盖,我对躺在里头的她低声的说道:“宁儿,今天你出嫁了,你嫁给代王了,高兴吗?”
想到宁儿即将长眠于此,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伤痛不停的喷涌,顿时鼻子酸了起来。代王一身黑衣站在眼眶红红的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情绪才稍微稳和了些。身后的残月若有所思的对向平说道:
“阿平,若是有一天,我为了救你而死,你会为我流泪吗?”
“不会。”向平的回答让残月的呼吸有些紧促。但随即他又补充道:“我不会为你落泪,因为只要我向平一天活着,我就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出现在阿月的身上。”
残月欣慰的挽起向平的手,难得温柔的靠在向平的肩上。
我捧起第一把封土,撒在了棺材上面:“宁儿,若有来世,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又爱你的人过一辈子,不要再以命殉情了。”
公元前189年,姬妾伊氏薨,葬于灞陵之侧。
宁儿走了,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世事不可量,回到代王宫,看见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馆陶,心里的愧疚再一次涌了上来:窦漪房,你究竟是亏欠了身边多少人?
我的喉咙还是没好,结果找向平来一诊脉——我竟是又怀孕了。
我这一怀孕,便是金贵了,代王和太后的赏赐连连不断,这个孩子的来临,是我意料之外的,只是我不曾想过,自宁儿死后,会有两位故人接连而去,也不曾想过,一个宫女出身的我,有一天会坐到代国王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