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的面子有这么大,竟然需要两个人来监视我。”无伤含笑而道,盈盈笑意,看不透有几分玩笑几分讥讽,司马珏冷哼一声,也没有进门,直接站在门口对刃道:“看好了她。”
“这是自然。”
司马珏转身而去,刃再度关上门,无伤依旧倚在窗前,一袭白衣,夜风轻拂,遗世而独立。
“帝提名你那殿名为月殿,果然再恰当不过。”
闻声,无伤回头,正见刃倚门而坐,单腿屈膝直立,另一腿屈膝,却是平侧着收于身前,两腿之间因这一竖一横而空出来,他那柄常年不离身的长剑就拄在其间。
“月殿……”
“你这般冷清,美丽,不是月宫里那仙子么?”刃这人一向坦诚,而且无伤就是美,他倒也无可回避。
无伤闻言倒是笑了,笑意浅浅,看不出到底有何深意,但觉有着忧伤从那笑容里晕出来,渲染了周围的气氛。
“人生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去眉头髻上。酒践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轻吟,是苏子瞻的《西江月》。
月明,虽非中秋,却一样孤独。时不同,情一般。
“你还在念那个人?”
“哪个?”无伤却反问刃。刃蹙了蹙眉,“莫尘,是吗?”
无伤温婉地笑着,问道:“你怎么不猜是墨夜呢?我当初本来能够杀了你的,是因为你跟墨夜有几分相似我才没有下得去手。”
“哼。”刃哼了一声,道,“我不会连这点感情还看不出来。你对那个逸王是愧疚居多,你也喜欢他,但是那个莫尘,你却是爱着他,难道不是吗?”
无伤被说中,淡淡一笑,没有应声。
“你很矛盾。看得出来,其实你是谁都不想爱的,所以,尽管你思念那个人,可是你却没有跟在他身边。”
“我发现,你话很多啊,刃。”
刃撇了撇嘴角,不理她的嘲讽,继续说下去,“是因为魅颜者,名不过三十罢。因此,你自卑。”
心底的伤疤被揭开,无伤有些恼怒,瞬间又觉得自己的愠怒来得可笑,自嘲地垂首勾了勾嘴角。
良久。
“不是自卑,不是自卑呢。”无伤回过眼淡淡扫过倚着门坐在地上的刃,“只是想要走得时候能够从容一些……如果没有挂牵,没有惦念,没有留恋,那么,死的时候能够走得潇洒些罢。”无伤脸上的笑容融在淡淡月光里,模糊飘渺,仿佛雾中花,水中月,如此不可捉摸。
“蠢话。”刃不屑。
无伤浅笑,依旧是那么不可捉摸的绝美容颜,美得让人心痛。
无伤侧了侧身子,对着刃伸出手来,“你知道么?现在的我,生命只剩这一把了啊,它们就像我手里的月光,时时刻刻都在从我的指隙间流落……”无伤张开手,月光从指间落到地上,“既然你知晓我是魅颜的最后传人,应该也知道,这种东西给所有者的并不只是绝色容颜,最最重要的,是控制人心魄的力量。”
无伤垂下手来,“有所得必有所失,作为这种可怕力量的交换,所有者必须把三十岁以后的生命放弃。但是……你可知道,暗的门主都是玩弄男人的妖女?”
“知道,所以,暗一直为江湖人不齿。”
无伤冷笑一声,“是啊,可是,她们的苦衷你知道吗?”
“苦衷?”刃疑惑地看向无伤,无伤只是仰头望月。月辉洒满全身,清冷忧伤,又那么渺远。
“现在的我,连三十都活不到,可能随时都会死去罢。”
“为什么?”刃一时失了冷静,惊问一声,身子已经前倾,差点就站起来。
无伤给他一个冷静点的眼神,道:“因为施用魅颜过度啊。身子太弱是负担不起魅颜消耗的精力的。所以,暗的历代门主都在施用魅颜之前或者之后和男子交合,吸取男子精气。”不然莫尘不会不遵守他要在大婚之夜才与她洞房的诺言。那个人一向说到做到的,他会在她逃出天牢与之相遇时要她,其实是迫于当时她虚弱的身子。
那时的她,就像一只中空的陶瓷娃娃,只剩了一副空架子在支撑着,经不起任何打击,随时都可能破碎。而她的经脉被封,他又不能渡真气给她,只能这样做。
刃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
月光落地,破碎成一地沉默。
刃一言不发。
无伤回眸笑道:“你别用那种眼神来看我啊,刃,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我……”刃顿了顿,欲语还休。有些话,还是不说的好。于是转移话题,道:“你说,那月宫里的女子,是否就如你这般呢?”说着这样的话,刃却没有看无伤。
无伤低眉浅笑,拉开椅子在窗前坐下来,点了一支红烛。夜风入室,烛火摇曳,红烛渐渐垂下泪来。
“那个女子……谁知到呢。关于那个故事,说的人太多了,千传万转的,谁知到事实如何啊。再说了,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女子,也是没有人敢肯定呢。”
“她倒是绝了人间的一切念想,把自己彻底从人间里分离出去了,远远地离开,一个人到了那冷清的月宫里,但是,谁知到,她后悔了没有呢?”
这倒当真像她了。拼命地斩断自己跟其他人的关系,把自己独立出来,自己一个人,远远的……她,后悔了么?
想起自己这一生遇见的人,想起自己和这些人一起经历的事,其实,她始终都没有从人群中出离,她的周围始终都有很多的人,她和他们一起经历,那些人,那些事,都刻入了她的心底啊。
倘若放她一个人,永远地出离这人世……
所有人都像墨夜一样忘记了她,只有她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细数这那些有限的过往,那样孤独,那样寂寞……
她不敢想。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真的想要出离这人世。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个女人,应该是悔极了的罢。”无伤的声音像幽香在空气中散淡开来。
“荒……”
“我叫无伤。”无伤笑着纠正。无伤,那个在湖心亭里抚琴下棋读书的无伤,跟随在莫尘身边的,双手干净的无伤。这就是莫尘固执地只叫她无伤的缘故罢。
“无伤,我是杀手,生命也是可能随时终止,但是……总是念念不忘的话,就算生命只是个期限,也会变成束缚你的桎梏罢。”
无伤怔住。
是她……太刻意了……吗?她总是太在意自己的生命,因为太多的精力放在这上面,因此,她忽略了太多其他的美好。
是呃,总是把目光盯在那个终点上,她都没有留意路边是否有美丽的花朵和翩跹的蝴蝶。
有飞虫从黑暗的夜里飞来,绕着烛火飞舞着,奋不顾身地扑入火中。
飞蛾扑火……向往着光明,勇敢地追求,殒身不恤,其实,这些飞蛾也都是勇者啊。相比之下,她,始终都在黑暗的角落里蹀躞,徘徊,明明向往光明和温暖,却畏缩于暗处逡巡不敢上前。
“刃,你真的是一个杀手吗?”无伤扬起温暖的笑容,足令天地失色。
刃晃住。
“杀手也有你这样耐心地跟人讲这些话的吗?”无伤笑着揶揄他,刃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语。
她不会知道,她不会知道他的心意。
“谢谢。”
“嗯?”刃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正见无伤认真郑重地望着他,“谢谢你,刃。”
刃别过眼去,“没什么。”其实,他不想要这样一句。
不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