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的雪,原本已经停了的雪,又开始从天上堆积的银灰的云层中飘落下来。悠然飘落的雪,在相去不远的两个人之间飞舞,仿佛不谙世事的天真的孩子。
雪花飞落在无伤身上,甚至飘落在她的羽睫上,慢慢融化成雪水,凝在纤长的睫毛上,泫然。
无伤看着对面的男子,沉默,冷酷,又纠结着深刻的执念。
她还记得,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无伤,等你死的时候,我会替你收尸的。”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纠结的神情。他诅咒她死无葬身之地,最后要他来怜悯她,为她收尸。
不过……她不觉得很悲哀啊。毕竟,他会替她收尸,比起将她挫骨扬灰要好的多罢。
无伤低下头去,怀里的孩子都已经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她。无伤唇角眉间荡漾起温柔的笑意,伸手拉了拉襁褓,把两个孩子包裹好。然后,一步一步安然地向前走。雪碎在脚下,每一步都踏着无数死去的雪的尸体。
无伤停在司马珏面前,微笑着,笑容一如数年以前她在苏府外,飞花飘落眼前。昔年飞花今成雪,旧情荒草。
“我记得呢,你说过的,你会替我收尸的。呐……说话算话的罢。”
司马珏一窒。
无伤……他有不好的感觉。
司马珏还在惊讶中无伤已经抱着孩子款款而去,方才无伤走近他时他觉察到的从暗处传来的隐约的杀气了倏尔消失了。司马珏没有回头看无伤离去的身影,只是睨眼往路边看了看。
哼,你……也爱她吗?
红颜祸水!
雪从天空中飘落,落在肩上。司马珏伸手摸了摸腰上的佩剑,剑鞘冰冷刺手。
两个孩子显然是很不喜欢牢房的气氛,一进牢房就紧紧皱着眉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刃在无伤进天牢之前现身,走在她身边,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扫,天牢里顿时哑然无声。只有实在不堪忍受的疼痛的低吟隐隐传来。
天牢里有在无伤生育之后才进来的囚犯,不知道这个由一身杀气的男人护送的女人是特别的,见到这样一个绝美的女人抱着孩子进来天牢,不知死活地嚷起来。安静的天牢里骤然而起的一声叫嚷格外突兀,无伤怀里的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男孩子也被这哭声引着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似乎让那名犯人格外兴奋,抓着牢房隔栏“哇哇”大叫起来。无伤还没有皱眉头,那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无伤头也没有抬。她知道,是刃点了他的哑穴。
但是她听见了挣扎的声音,在刃风一般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从他带回来的风里嗅到了血腥的气息。无伤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还在闭着眼睛哭。无伤闭了闭眼,加快了脚步。
莫尘站在牢房隔栏旁边,等候着她。
他听到这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就知道,是她来了。已经近月不曾见她,他每一天,每一天,无一不是在思念中度过。这牢狱里的日子无聊乏味,他全部都用来思念她。
“痕儿……”莫尘微笑着。
牢狱之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原本就纤瘦的莫尘如今简直形销骨立,一袭白衣上的血迹早就干涸,穿在身上已经显得有些肥大,却依旧如同天上的神仙谪落人间。
看到这样浅笑着的莫尘,无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落下来。
这近月的日子里,她每次入睡,都会梦到他决然地把她的手放开,拉开她的手,任由刃把她带走。然后她总是带着一脸的泪痕不堪疼痛地醒来。
她懂,他是为了她。她知道,那是她任性。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在那么疼痛无助的时候远离他的身边。
她好想对他说,她恨他,恨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体会到这比凌迟还要痛苦的情。她想要任性地告诉她,如果可以,她愿意今生没有遇见他,更不要体味那见鬼的爱情。
可是站到他的面前,却是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
那么残忍而任性的话,叫她怎么忍心说出来伤害他?
无伤只是无声地留着眼泪,把怀里的孩子试图递给牢房里的莫尘,可是,隔栏太窄,孩子还差一点才能送进去。无伤焦急,莫尘却挡住了她的手。
“痕儿……不用了。我摸得到他们。”莫尘脸上的微笑温柔和煦,却催出了无伤心底如同三月疯狂生长的野草一般的悲伤。
无伤僵僵地抱着孩子,怀里的孩子已经不再哭泣,好奇地望着牢房里微笑得动人心旌的莫尘。无伤抽了两下,突然转过身去,忍不住压抑地仰起头来。
莫尘只看得到她留给她的背影,颤抖着,高昂着头。只是忧伤地眯起眼,伸出的手停在无伤肩上方,颤抖着,怎么都不敢落下去。明明很想要拍拍她,告诉她没有关系,不要哭。可是,为什么……这么害怕?
害怕?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自己越来越无能了吗?
在远处站着的刃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的痛苦。
无伤高高地仰起头,眼泪肆虐了满脸。他知道,每夜她仰望夜空总是高扬着臻首,因为……那个姿势,不容易让眼泪落下来。可是,这一次,她把头昂得这么高却还是流下了这么多的眼泪。
他着她,她紧闭着眼,紧咬牙关。他想,她是怕一松口就会哭出声罢。这个女人,总是在夜深时分眼泪流满脸,却从来不肯出声。这个安静的女人,哭也好,笑也罢,从来不出声。一个人暗暗静静隐藏着自己。
无数个夜晚,他在月下看见她满脸的泪光,却只能像现在这个样子,远远地站着,不能够走出去,为她拭去眼泪,甚至不敢为她送上一件披风。
有一次的夜里,帝去探望睡下了的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她却睁开泪光迷离的眼呼唤道:“尘……”看到眼前到底是谁后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浓重的失望。帝再抬手的时候,她躲开了,她说:“我不喜欢别人擦我的眼泪。”
他知道,她的眼泪,只留给一个人来擦。她留着满脸的泪水在等一个人。
刃不知不觉间浑身散发出的杀气让周围牢房里的犯人瑟瑟发抖,远远地躲到角落里。
无伤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怀里的孩子懂事得可怕,正从襁褓里伸出手来抓着无伤的衣襟,似要劝慰她不要哭。
“刃……我要进牢房。还要一桶温水。”无伤直直地顶着刃。
“痕儿……你又任性了。”莫尘忧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不是不想再包容她的任性,只是现在他考虑更多的是她的处境。
商羽那个人,纵然是爱极了她,肯为了她留下他的性命,但是如果她这样任性下去,商羽,那个骄傲至极的商羽,真的肯退步?他只想她能够平平安安。
无伤依旧直直地望着刃,目光坚定如铁。
刃阖了阖眼,点头。
无伤腿一软,跪倒在地。
莫尘和刃都欲伸手扶她,无伤抬起头,又是满眼泪光。“谢谢你,刃。谢谢你。”刃只是看着她,伸到她面前就要扶起她的手停在空中。刃望了一眼牢房里的莫尘,莫尘同样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叹息。刃没有扶无伤,转身风一样离去。
接着,几个狱卒进来,站在不远处。显然是刃不放心,要他们过来看着无伤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