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好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无伤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华丽,雍容,高贵,出尘,但是……却像是一个死人。
身体拖着华丽繁复而沉重的衣裙,头上顶着同样是沉重的凤冠,跟随着前面陌生人的引导,走出月殿,出离了身体的灵魂却漂浮在月殿里,看着那具身体以陌生的背影慢慢走远。血一样鲜艳诡异的红,好像一个从血水里出来的人儿,一路走去,一路淋漓的血滴落下来。拖出长长的轨迹。
那具躯体越来越远了,灵魂如同柳絮一样漂浮着,冷眼旁观。
看着它走在一条绝途之上。
灰蒙蒙的天空中,云几乎就要压下来,大约等一下又要下雪了罢。这个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呢。
刺目的红色地毯一直铺到宣德殿上,灵魂一直没有回归到躯体去,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无伤走在台阶上,想着这个问题。似乎是排斥,灵魂大约已经厌恶这具被动的,无法摆脱桎梏的躯体了罢。又好像是逃避,因为很不愿意置身在这样违心的场合中做彻底背叛自己的事情,无法面对自己的懦弱和现实的残酷,所以,逃避了。灵魂自私地抛下这具躯体,让它独子承受着这人世间的身不由己。
呵呵,身不由己,真是好词。因为是身不由己,那么,就抛弃这副身体罢。
灵魂漂浮在空中,被天空中阴沉的云翳抑压着,仍旧不肯回到躯体中去,冷眼看着。她把一切都抛弃在了身外,声音,颜色,气味,冷暖,她都没有感觉。钟鼓之声在渺远处;那些色彩只不过是晃眼的东西;香的气息进入身体又从其他地方飘散出来;冷暖?早就麻木了。
繁冗的理解过后,无伤看到有人把圣旨和装着凤印的锦盒端到她面前。
她抬起茫然的眼,商羽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无伤看着他,突然发现他对于自己来说是如此陌生。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无伤笑了笑。正是好笑啊,明明见过他这么多次,可是,自己居然不认得他。
可是……谁又认得谁呢?皮囊之下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看得透谁?认识,什么叫做认识啊。
突然有冰冷的东西落到脸上。
无伤抬眼,发现已经在下雪了。看着那些生命短暂的飘落的雪,无伤突然想,试一试罢,试一试,试着去挽留一回。这个声音在心底响着,劝着她:“试一试,试一试,把手伸出去,试试看。”
无伤仰起头,看着银灰的天空,闭了闭眼,感受着落到脸上的雪的温度。
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这么短暂还是义无反顾地飞舞着,雪……只得敬畏罢。鲜艳如火的红衣中,无伤伸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有雪飞落在掌心上。
她清楚地看见那些雪花在她掌心里一点一点,融化。终成一滴微小的泪。
无伤看着掌心中化成水的雪,蓦地,刺目而沉重的锦盒和一卷明黄圣旨落在了她的手里,未料到的重量压得无伤的手猛地沉下去,旁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在她的手背上托了一下。
无伤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一样望着手中的东西,旁边刚才帮了她的侍女又提醒她,该谢恩了。
茫然的顺从,而后,商羽扶着她坐到了他的旁边,无伤这才醒来:她竟然已经嫁给了商羽。
无伤笑了笑……呐,尘,你看,你不赶快还我一个婚礼,现在,已经晚了呢。我成了商羽的后了,怎么办?
看到无伤脸上的笑,商羽反而有些奇怪。原本以为,她一定会像商歌说得那样拼个玉碎。他想过许多种她的反应,也相应地想了许多对策,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安静,温顺得像是被驯服的宠物。
难道说她是真的像看起来这般无心吗?
“孤可有一份大礼等着你呢。”商羽笑着对无伤说,无伤转过头来,轻轻挑了挑蛾眉,未语。没有担忧,也没有期待,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般淡定,这般波澜不兴,让商羽越来越觉得她跟莫尘相像,宁静致远,温润如玉,谦和却带着疏离,两人的气质竟是如此相似,相似得令他莫名地怒火中烧。
商羽冷笑了一声,无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侧,竟是一座刑台!
无伤笑起来,巧笑嫣然如花开。
高高的刑台上积满薪柴,一根看起来还是崭新的铜柱矗立其间,像一根直指问苍天的手指。火刑。无伤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消失,一身红衣更衬映得那淡淡笑颜妖娆妩媚。火刑,这不是施予妖孽的么?说到妖孽……她才是罢。
目光从那刑台上收回,无伤扫视了一眼阶下的群臣和外围的百姓。天空布满阴霾,雪还在落,凝重到压抑的气氛与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很是不相称啊。淡漠的目光横扫过俯首之众又回落到旁边的商羽身上。商羽一直注视着她,见她如此动作,便问:“作何感?”
无伤乖巧地笑着,微仰起脸对商羽说:“有点冷啊。”
商羽自然听得出无伤的双关之语,面色冷了冷,沉声道:“待会儿就暖了。”语气听起来似有报复之意。
无伤的如花笑靥始终不曾枯萎,仿佛已经被冰冻在了脸上,然而心中却是一片三月荒草。等待漫长而痛苦,时间像滴落的水滴,一滴一滴,滴落在她心上,一下一下,撞击着。心的防线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几近崩溃。
当那一袭白衣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无伤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遥遥相望,目光纠缠在彼此瞳中。
莫尘远远地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昂首走向刑台。苍茫天地间,莫尘依旧是那一袭白衣,猎猎北风猛烈地刮着,吹得他一头墨色长发和白色衣衫狂舞飞扬。那人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刑台,一身清瘦和出尘的高傲在狂风乱雪中如苍松劲竹,坚毅而从容。
莫尘站上刑台,淡然地任由那两个卑微的刑吏用锁链把他锁在铜柱上。风愈狂,雪愈扬,风雪中,莫尘背靠着那根铜柱昂首而立,如同一根傲立天地间的骨。那冷峻的棱角分明的脸在面向无伤之后却又扬起温柔安心的笑容,融化阻隔视线的纷纷乱雪。
无伤眉间生出一丝恼怒,却又马上如烟被狂风吹散,依旧是一脸的浅笑。她站起来,迎上莫尘的目光。
素手轻抬,抽去了固定住凤冠的金钗。凤冠掉落,狂风拆去无伤头上冗繁的缀饰,长发挣脱束缚,在狂风中四散飞扬。目光幽深如夜。一身红色华服在暗淡的天空下如同焚烧一切的地狱火焰。顶着狂风,无视打在脸上如刀刃一般的风和冰冷雪,无伤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如同莫尘走上刑台一般坚定而从容。
红衣飞扬,是三月夭桃飞零,是大漠落日云乱,是红颜鲜血绚烂。
“无伤!”身后商羽一声雷霆怒喝,隐忍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无伤没有停步,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向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