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过了晌午,两人良马,不消两个时辰便到了长安城中。殷昭随着李瑄在长安城内随意吃了些茶饭,便装出行,不去直接临见城内一方官员何昶,将马匹行李安置在临近官府的一家客店,径直朝了凌微阁去。
话说李瑄时隔近三月再进长安城,转避王府而行,长安主道上男男女女,垂髫老者,单说那街上的妙龄女子,尽皆浓妆艳抹,或是紫金宫装,或是红粉罗衫,李瑄携了殷昭,一路目不斜视。行至凌微阁门前,便已见人山人海的景象。
殷昭略伸一伸手,隔开人群向李瑄说道:“殿——公子,往这边走。”殷昭出口成错,看着李瑄微微注视,急忙改口,用身体给李瑄开出了一条道路。
那凌微阁老鸨,远远便见了他们两位公子漫不经心似得走了进来,赶忙使个眼色招了几个姿色俏丽的姑娘,一挥手帕指一指李瑄殷昭两人,抢先迎了上去。却说勾栏之地,风月场上见惯了三教九流人色的老鸨,一见李瑄一身藏青长衫,腰间环佩相击,铃铃作响,手持一柄折扇,身后跟着个黑汉子,看似是读书的斯文人,只是身后跟着的那人,却委实不是个书童一样的人物,只道是一同来的客人。老鸨见李瑄装扮形容,便知是个“钱袋子”,迎上去换了一副笑脸,娇声道:“公子面生,可是初次来此?”
李瑄略一点头,一展折扇,微微笑问:“听说你凌微阁近来新来了位娘子?”
老鸨脂粉浓厚的脸上乐开了花,忙回答道:“可不是,我们那娘子的名声确是响亮,这一段时间慕名而来的客人,可还果真不少!”
“口说无凭,不让人见一见你家娘子,谁知道是否如你所言?”李瑄折扇轻摇,身边四五位衣着雍容精致的女子围了上来,李瑄敛眉轻蹙,却不失风度,仍旧含笑有礼。
老鸨努一努嘴巴,不屑地瞥了一眼二楼东南角一处楼阁,听起来极似埋怨道:“想来公子不知,这娘子性格怪癖得很,若要进得娘子闺房,须得对出一副对子。且不说这个,我们娘子只好吟诗作对的风雅事,其余是不陪的,便是这样,却并不便宜。”
李瑄闻言侧身让出殷昭,收起折扇虚晃一晃,殷昭会意,一言不发,脱手拿出两大串大历元宝晃了一晃。老鸨一见,眉飞色舞,急忙引着两人上楼会客。
转阁绮户,一排雕花木门一字排开,老鸨一路说笑着将李瑄殷昭引至一扇门前,隐隐有清越筝声传出,老鸨陡然消声,摆手一挥,其余几个姑娘离开,老鸨压低了声音道:“娘子是极好静的,公子只需进去,机智应对便好,只是娘子态度,恐怕皆取决于公子。”李瑄微笑点头,手握折扇目视殷昭,抬头一望红木雕花门,简朴素雅,全然不似一路可见其他闺门上尽是金玉装饰,多是奢华靡丽。只这一扇门前,上书“警虚”两个大字,笔力便不遒劲,却是清丽别致。
待老鸨一干人离开,李瑄独自一人扣一扣门,脸上微微带上些笑意,开门者是个身穿鹅黄色短孺裙的少女,年约豆蔻,少女见了站在门前的儒雅男子,毫无惊讶,躬身做了个请的姿态,便就侧身退出房门。
李瑄由此,兀自进门合上房门。
初见闺房冷香阵阵,齐整白净的素色,入眼正对房门的一幢墙上挂两幅泼墨山水,一副写意粗犷,寥寥几笔勾勒出隐士山中烹雪煮茶图,另一幅即便为泼墨山水,笔法却极为娟秀清丽,森森竹林,荷月摇动,水边只见木舟不见人影,却独有一派喧扰景象,大抵仿了当朝诗人王维诗句,是谓:“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李瑄见此两幅图莫名挂在一起,不免激起些不伦不类之感,不由一展折扇,笑问出口:“娘子这两幅山水图画挂在一起,似是极有他意的。”
筝声激越,时而如瀑布般奔流而下,时而似溪流潺潺叮叮,丝毫不曾受了李瑄脱口的两句笑言而停滞。李瑄略一敛眉,心中顿感眼前这自顾抚琴之人颇有个性,琴声平和安宁,并无傲慢之音,李瑄折好折扇,退后两步,停在书阁处恭敬地站着,等候抚琴女子一曲终了,转过身来。
李瑄打量着凌微阁新晋头牌的闺阁,只见入眼平淡的素白,混配些青绿,粉黛,独有一番高洁的调和,深心不由涌上一股淡淡惆怅,眸光落在琴台上放立的高颈花瓶,瓶中插一支梅花,李瑄忽而忆起阮苑曾经,亦曾保留有如此习惯。可想那阮妃,却已然失踪半年有余,李瑄睹物思人,如何不引起感喟?
再瞧那抚琴女子,云鬓半斜,簪一支梅花步摇,摇坠铃铃作响,那女子通身穿一件素色高腰襦裙,领间翻出水红上衣,腰间配一条水红铅丝罗带,方才为自身增添些明媚俏丽的韵味儿,使得整个人并不显得过分柔弱消极。
李瑄立在原地,半点没敢动弹,少时,直至琴声缓缓遏止,李瑄仍旧两手相负,秉着折扇,脸上露出些平和的笑容,从容吟道:“斜髻弄弦转珠辉,明眸秋睐荡月白”,待那抚琴女子回转身来。
琴声渐止,抚琴女子轻声一笑,问道:“公子未见碧菀面目,如何知晓碧菀明眸秋睐?”素衫女子姗姗转身,中等身量,娉婷有致,盈盈转过身来,那两束月光般皎洁凉寒的目光眄到李瑄脸上,李瑄不由得大惊失色,脱口叫出声来:“苑——苑儿,竟是你?”
那素衫女子却从从容容上前行礼道:“公子可是认错了人,奴家名唤碧菀,并非公子所念甚么苑儿。”
李瑄大惊之下,只晓得一眼,便深信不疑道:“苑儿,你休要骗我。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总会认得你。”且看那女子,一身乳白对襟高腰襦裙,裙间梅枝飞绣,枝叶间一只蝴蝶翩跹,翻着水红中衣,并非是时下流行的装束,着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韵味,宽大的袍袖轻扬,露出女子雪藕一般的手臂。再看那脸如新月,眉似柳条,浅浅勾成了远山黛,薄施脂粉,唇上开了一朵樱花一般,只是一双眉眼之间,即便温柔美丽,却隐隐见得一种别样灰芒的死寂。
李瑄细细回味了一遍,除却这自称“碧菀”的女子,相比阮苑柔美的声音要冷冽许多,外貌看来,身形眉眼,竟是一点不差。李瑄认定这“碧菀”便是阮苑,暗想阮苑不知是何缘故,竟如此决绝,所说相思相见不相亲,大抵如此,便摇摇头道:“苑儿,你果真还不肯原谅我。”
“公子说笑,奴家并不认得哪位苑儿。公子想是有故事的人,倘若公子愿意诉说一番,碧菀自当煮酒烹茶,洗耳倾听着。”碧菀摇头轻笑,云鬓左侧一支金玉梅花簪,上扑一只飞蝶,碧菀眉间帖三瓣红花花钿,眸光淡淡一闪。